加拿大西北地區,六月下旬的育空河已進入夏季,針葉林間洋溢著涼爽的氣息與綠意,湍流激起白馬奔騰般的水花。

 

清新空氣沁人心脾,司徒燭華繼續往上走,漸漸脫離育空河流域,他並非不想加快速度,卻擔心行動太過高調被當地異族攔下,徒然浪費已極為吃緊的時間,直到進入北極圈,最後一絲夏日餘溫消滅前,司徒燭華不期然想起沈韻真的臉龐。

 

長辮男子在冰河區域跋涉數日,來到毫無人煙的山陰處,異常低溫像堅硬厚重的玻璃般阻擋在前,視野中的山谷與先前經過的野生山地格外不同,彷彿一幅油畫,不剩半點自然生命的氣息。

 

一頭死去多年的駝鹿被黏凍在石頭上,變成司徒燭華辨識的路標。

 

路程非常順利,原因無他,司徒燭華隱居時每年春夏時分都要走一趟,但他通常只在看得到駝鹿屍體的山谷入口監視數週,確定一切沒有變化才返回靠近河流的隱居地。

 

將近一百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任何生物來破壞那頭駝鹿的屍體。

 

腳步在糖粉似的雪地上印出淡淡痕跡,換成普通的獵戶早已變成冰屍,大多數生物本能在遠處就自動躲避這處致命的山谷,司徒燭華走至山谷盡頭,冰封在岩石與雪堆中的裂隙隱約傳出風聲。

 

他召出飛劍,身影迅捷如電沒入裂隙。

 

進入裂隙後的黑暗,不再有日月與方位,倒像那次有黑太爺的小金槌帶領時行走泉路的經驗,裂隙之後的區域已不屬於人間。

 

莊子云:「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實際目睹過天地吐息,就知道那處位置不宜活物接近,司徒燭華只能祈禱他這次通過裂隙不會剛好碰上來自「地疆」的吐息,否則人間有生之類連魂魄都會被吹散。

 

愈往前,則更能感受身後拉力不斷將他拖回熟悉的人間,司徒燭華忍耐著四肢百骸如遭鐵鎖的沉重疲倦,直到抵達臨界點,前方一股洪流將他捲入闊別已久的異界。

 

司徒燭華瞇起眼睛避開冰面反射的刺眼亮光,一陣茫然後,想起他已踏入目的地。人間族類總是想像有處虛無飄渺的魔域,卻不知所以然,魔域的確存在,正是司徒燭華此刻所站立的邊緣,連同他身前無垠的空間,但居住在魔域內的生靈,則將這片日夜不固定、地勢奇詭多變的巨大世界稱為「地疆」,地疆除了人類以外什麼都有。

 

「順利的話……」司徒燭華想起對韻真的囑咐,不禁對自己搖頭。

 

一個月只是他順口提起的時限,若一個月內無法找到解決辦法,繼續浪費力氣毫無意義,若還有命在就返回人間支援抗魔戰事。說到底,道士也無法訂定太詳細的計劃。

 

地疆大半區域旱澇貧瘠,充斥猛獸毒蟲,生物既耐餓又凶猛,光是像現在這樣站在出入口邊緣就已經是賭命的行徑了,何況是找到他想談判的對象?但司徒燭華深深明白,凡界眾生力量無法與真魔抗衡,現在不管在人間做什麼都是浪費時間。

 

身後嶙峋尖銳的結冰山壁忽然移動,原來山壁竟只是某種生物甲殼表面,土地破裂拱起,山脈朝司徒燭華傾斜壓迫,數座結冰小峰就在眼前旋轉打開,土石飛濺轟隆作響,冰雪間浮出一張黝黑的怪獸大嘴。

 

司徒燭華當機立斷召出能輻射北辰神力的法印,白光剎那包圍道士身軀並向外輻射,不幸的是,埋伏在地疆入口的魔族仍將他一口吞噬。

 

※※※

 

禪室的門被輕輕拉開,燭焰晃了晃,又恢復穩定燃燒的細長形狀。

 

燭光在木頭地板上抹上金漆似的滑亮光澤,如今已不只這間禪堂所在的別墅,連整個高級社區都籠罩在死寂之中。

 

沐霖不分日夜都在床上打坐,已經不需再與活人交際應酬,他的肌膚比剛來到臺灣時暗淡不少,甚至變得有些鬆弛,頭髮掉落的數量也變多了。

 

即使是絕世修道者的皮囊,要容納真魔的精神還是太過狹窄不足。

 

不僅如此,光是要記住他是沐霖這件事也非常費勁,但這是他好不容易爭到的力量,絕對……不放手。

 

「金龍真人,有什麼事?」

 

「大人這樣稱呼奴才,真人這稱號在大人面前簡直班門弄斧,折煞小的……」

 

「不過是懶得再記名字,那個口氣,能正常一點嗎?我聽著就厭煩,都二十一世紀了,你是現代人吧?」沐霖緩緩張開眼簾,瞳孔異常明亮。

 

怎麼回事?魔星今天話特別多?金龍真人暗暗緊張,他得小心別露出破綻,反正等等就要把事情做個了結。以一名中年神霄派道士外殼出現的金龍真人帶著好不容易修復的女道身體,小心翼翼晉見躲在禪室不動如山的人物,身為蠱妖的他如今只能寄宿在屍體裡,連奪舍都辦不到了。

 

結果上次也沒能百分之百回收《歸藏易》的殘頁,雖然沈韻真丟下的那本書十之八九是贗品,但這個佔領望朔肉身的存在命令他回收散落的紙張,命令就是權威,要得到這個人的信任,再蠢的任務都得完美達成,金龍真人卻遇上雷雨失敗了。

 

本以為會被嚴厲處罰,結果從遠方控制女道的神識卻忽然脫體離開,留下脖子斷了一半、筋斷骨折破布似的女道要他修復,之後臺中那邊再也沒有動靜。

 

這可不是好現象,那存在覺得他派不上用場,連責罰都嫌浪費時間,接著被順手犧牲或丟棄只是遲早的事,比起那些噗通消失的道士,金龍真人的地位還算是高的了。

 

被趕出這棟房子就完了,要不是為了找到機會翻身,他何需這般作賤自己?

 

「那麼,望先生,我將您的女弟子平安護送回來了。另外還替您帶了美味的點心,就停放在走廊上。」既然那存在喜歡表面文章,金龍真人自然樂於配合。

 

老怪物,道行起碼破千年了,但高山那一戰,該死的女殭屍卻一語驚醒夢中人,奪了這個門派高手身體的老妖若真能打,何必用人偶?連攻破黑家本營風水陣的關鍵攻擊,都是讓道門聯盟和人偶上場運作金光大陣。

 

「點心?」

 

錯不了,聲音也很虛弱,那個存在不知是魂魄受傷或壽命將盡,只是利用智慧和手段操控活人,但做得比他高明多了。

 

「請允許我將點心帶進來。」

 

「允許。」

 

兩名鬼差垂著手臂腳步虛浮走入禪室,仔細一看,背上竟憑依著等身大的透明金蠶,金蠶將銳利的蟲足刺入鬼差魂體內控制意識,使陰神毫無反抗地走向蒲團上的俊美男子。

 

長髮男子伸出雙手接觸鬼差,似睡非睡的鬼差突然眼球突出,從喉嚨深處發出細小的哀叫,倏忽消失無蹤,金龍真人連忙召回子蠱變化的妖蟲,以免有去無回。

 

確實這個來歷不明的老妖將他的子蠱改良得更強大了,也許他該留對手一條命討教祕密,不不,風險太高了,還是一擊解決乾淨,眼下最有價值的是「望朔」的人皮,還有這個名字代表的影響力。

 

金龍真人心思飛快轉動,下了最終決定便不再更改,驅使沐琳的身體迎向禪室主人,諂媚地詢問:「請望先生檢查,關於您的女弟子是否還有哪裡修復得不夠好?」

 

長髮男子果然沒有戒備,傾身靠近女道,一根鏽綠的七寸長釘無聲無息透過長袖滑落在女道手中,隨即被她反手刺入沐霖下顎。

 

一度用來暗算黑太爺的招式,老怪物沒想到會被人回敬到自己身上吧?金龍真人潛伏在沐霖身體裡,讓透過子蠱附體指揮羅治斌扮演「金龍真人」就是為了這一刻!

 

「滾出來!妖孽!」長釘直透入腦,他贏了!

 

「徒兒,若見到有什麼東西從他身上跑出來,就拿鏡子收了,照我先前教你的那樣做!」

 

「呃……師父,情況好像不太妙耶!」羅治斌用中年道士的身體說話。

 

沐琳的身體軟軟落地,金龍真人的手卻還牢牢黏在長釘上,長髮男人則動也不動,甚至放慢了吸收的速度,直到蠱妖最後一聲慘叫被靜默吞噬。

 

「果然我不喜歡太乾淨的味道,有些腐爛,恰恰好。」真魔評論鬼差與金龍真人的口感。

 

女道士身體再度站起,走過來為沐霖拔出長釘,傷口立刻復原,完全看不出長釘刺傷的痕跡。

 

「好厲害!」羅治斌脫口讚道。

 

「你要為師父復仇嗎?」沐霖問被金龍真人帶回來的野鬼,原本只是一開始布局時無關緊要的小棋子,倒也還算盡責,沐霖於是給他留下遺言的機會。

 

「當然不是!我只是不想被鬼差抓去審判坐牢或下地獄!可以跟你混嗎?」羅治斌摸摸身上的道士肉體,眼神發亮。

 

「那麼,金龍真人的工作就交給你了,維持住神霄派的表象。」

 

「明白!和諧點是吧?師父在地下室的工作好像很難,我會努力的!」羅治斌樂於從命。

 

「可以退下了,否則我不保證還想再多吃一口。」

 

長髮男子說完,羅治斌趕緊識相撤退,正要帶上門,卻被真魔不慍不火的嗓音叫住:「慢著。」

 

「望先生還有事嗎?」羅治斌嘴角僵了僵,有點擔心他改變主意。連鬼差都被這個妖怪吃了,真他媽恐怖!

 

從頭到尾都坐在架子床上的身影不知從哪抽出一柄黑鐵長槍,朝羅治斌指去,長槍脫手飛出,驚險擦過羅治斌臉頰,深深釘入他頭側牆壁。

 

「本來是準備嘉獎你師父替我辦事的武器,誰知他卻迫不及待叛變了。此槍能殺傷魂魄,黑家殭屍縱使有定魂符亦無意義。」

 

就讓他看看,是黑太爺的定魂符強,還是他的碎魂槍強。沐霖將一縷散落的長髮掠回肩膀。

 

「謝謝!謝謝望先生!」師父說這個怪物喜怒無常,但羅治斌倒是覺得他不難相處,大概是羅治斌打從心底不敢惹他,而且望先生出手夠狠,不會講一堆虛偽的仁義道德,光是這點就帥呆了!

 

任憑他怎麼使勁拔,刺進牆裡的長槍還是紋絲不動,最後長槍自動轉了一圈退出,羅治斌立刻識相地扛起長槍跑回地下室。

 

沐霖看著呆立在一旁的女道身體,已經被金龍真人穿過一次的髒衣服,照理直接燒掉就好,裡面也沒有任何魂魄了,只是一具縫縫補補過的肉塊。

 

「望先生,你還好嗎?」音調明顯能聽出聲帶受傷的沙啞。

 

「這個金龍真人還真沒半件事做得好。」沐霖冷哼,朝表情虛無的女道招手,她溫順地走到床邊,伸出脖子讓他撫過那處曾被韻真割開的傷口位置。

 

「望先生,你還好嗎?」這回就是沐琳原本的聲音了。

 

「普普通通,今天天氣如何?」

 

「陰天唷!望先生,要喝茶嗎?」

 

「好的,請替我泡杯普洱。」

 

但目前為止卻沒有其他人類比這個女人最初留給他的印象更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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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