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死屍的告白

 

太奇怪了,阿德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

 

Deep已經整整一天沒來挖屍體,也沒到阿德墳上放草,Deep雖然不是多狂熱的玩家,做事情卻很有規律性,他們之間雖未交換過隻字片語,阿德卻已經和對方培育出某種心領神會的默契,因此覺得相當不尋常。

 

阿德甚至故意把Deep在傷心墳場裡埋的屍體全挖出來好引起對方注意,可是整整一天過去,對方不但沒有登入,還放任墳地亂七八糟。

 

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這樣問又太過冒昧,違反阿德原本不打算和陌生人有任何互動的考量。再說,心情不好更應該上傷心墳場挖爆別人的墳墓才對,真是奇怪的人。

 

啊咧,上線了。

 

Peacebook附設的即時通訊功能,阿德發現Deep已經登入好友名單,正在整理墳場。

 

大概是哥布林店長的店裡宇宙射線太強了,阿德抓著滑鼠的手自動跑去點了聯絡人名單上的按鈕,跳出一個空白的小視窗,他又控制不住鍵入一些字。

 

他不知在龜毛什麼,仰頭大叫一聲,果然神清氣爽,腦袋也清醒多了。

 

他高興丟誰訊息又不犯法!

 

希斯殿下:晚安(^O^)

 

希斯殿下:謝謝你的草。

 

對方沒回應,阿德頓時後悔起來,本來傷心墳場玩得好好的,真是自找麻煩。

 

豈料阿德才悶悶地切回他的墳場視窗,卻發現他剛埋好的屍體轉眼全都被人加上掩蔽了,原來Deep剛上線就是忙著做這件事,阿德頓時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熨斗燙過一樣平順妥貼,感心得不得了。

 

他又轉到Deep的頁面,發現玩家頭像旁的財產資料上,Deep原本總是空空如也的死幣欄瞬間就跳到兩百,夠他開五、六塊墓地了,看來Deep真的哪裡不對勁打算衝刺墳場的規模。

 

阿德一邊幫他放上更好的防護道具,投桃報李的同時,不由得思考Deep遊戲態度一整個大轉彎的原因。

 

Deep:晚安。金幣太多沒用,幫你放點草而已,不要浪費死幣買道具用在我這裡。

 

聽對方這麼說,阿德總覺得哪裡更古怪了,一般有人給自己好處,正常反應都是很高興吧?可是從那句話看起來,Deep反而更不開心。

 

希斯殿下:沒浪費呀!其他人偶都挖到ㄊ靠北的,哈。

 

Deep:……

 

希斯殿下:泥還好ㄇ?

 

因為Deep從來不在Peacebook提供的迷你小網誌上發表任何言論,他的留言板就和墳場一樣寒酸,阿德只是憑直覺這樣問。

 

Deep:為什麼這樣問?

 

希斯殿下:大概是我無聊ㄅ!

 

更不知所云的原因讓阿德自從侜張用他的人物耍賤招陷害打贏聯盟後,他就完全不想打開《魔獸世界》,剛好傷心墳場的主機修復了,他就順勢又泡了回去。

 

Deep:我是男的,不是正妹,不用浪費時間搭訕我。

 

希斯殿下:隨便啦,就當交個捧油咩。

 

這種刺蝟般的反應,難怪Deep沒什麼人氣。阿德一邊摳腳丫一邊想,才沒幾句話就說了兩次浪費,不知道為何店員開始覺得好玩了,玩傷心墳場本來就是浪費時間,買死幣更是浪費金錢,不買死幣要用懸賞來賺更是浪費生命,玩遊戲還能怎樣?本來就是爽就好,但是有個人居然要你不要浪費,這種口吻就好像說自己毫無價值一樣。

 

朋友?螢幕前面的Deep瞪著眼睛,這個陌生玩家居然會說出這個字,讓他在鍵盤上移動的手指頓時僵硬。

 

開始,只是覺得這個叫希斯殿下的玩家對傷心墳場的熱情和投入有些意思,看得出他是真花新臺幣在玩這個Deep認為只要花時間但是無需技巧的低等網頁遊戲,他對這種人無法理解,但是這麼簡單就能得到快樂,有時也挺讓人羨慕。

 

希斯殿下的留言板總是不缺欽羨他華麗墓場的崇拜者或者咬牙切齒警告他停手別亂盜挖的謾罵,但是這個玩家卻我行我素,他的等級之高在傷心墳場目前的臺灣玩家中可以說是罕見。

 

雖然Deep對網路上的同性有時也會投射一點幻想,但希斯殿下不在他的守備範圍內,Deep對比自己年紀小的男人沒興趣,而這個小男生遣詞用字看得出教育程度也不高,雖然感覺是個實心眼又古道熱腸的小傢伙,但普通到除了對傷心墳場的狂熱外,並沒有其他讓Deep留下印象之處。

 

會特別留意希斯殿下只能說是一種習慣吧?他只是想選幾個特定的ID當作玩傷心墳場的固定關心去處,希斯殿下的墳場是其中最華麗多變的首選,幾乎可以說遊戲官方推出的紀念品裝飾品無一遺漏,走在遊戲流行的尖端,而Deep並不否認他是視覺動物的本性。

 

Deep以為留意希斯殿下的墳場玩家如此多,他加對方好友總不會引來麻煩,但卻忽略了這種盜墳的遊戲功能設計,臺灣人總是希望無中生有撈得愈多愈好,Deep只送不偷的舉止才是最奇怪的,也因此阿德很容易就發現了Deep的奇特。

 

希斯殿下:尼還沒說什ㄇ事不高興?

 

既然對方沒否認,強顏歡笑說自己很好很愉悅,阿德就順勢問下去。

 

Deep暗忖,這個人可真沒神經,一股惡意油然而生,試試說出實話,看對方會不會和那個白痴炸彈客一樣罵他是瘋子?沒辦法,曾經是國小老師的Deep最痛恨有人不選字和注音文。

 

Deep:我今天遇到一個恐怖分子,他在我身上綁炸彈要我去綁架XX縣長的兒子。

 

希斯殿下:真豆ㄇ?我就是那鍋恐怖分子!噗噗!ㄋ一定沒專心聽偶說的話齁?我是要ㄋ去當人肉炸彈炸競選總部啦!

 

顯然對方馬上就當成笑話看,還敢反過來開他玩笑。

 

Deep:那你除了放炸彈以外平常還做什麼?

 

阿德往椅背上一躺,右手枕在腦後,對方還蠻會唬爛的,店員本來以為對方剛開始的回應都是刺,應該不會開玩笑,可能真的很需要談話對象吧?但是又不想交心,雖然阿德也不想沒事跟對方交心,但是扯扯屁還不算困難。

 

身上被綁炸彈怎麼可能還沒上新聞?更不可能現在還能上網打字還這麼冷靜,因為對Deep有先入為主的嚴肅印象,阿德有一瞬真的動搖了,只能說對方編的藉口還真有創意。

 

不過,阿德這邊不用唬爛就夠唬爛了!

 

希斯殿下:我在一間叫做夢想交易所的神奇商店當店員,專門滿足客人的願望。

 

Deep:那是……風月場所?

 

阿德一口多多綠梗在喉嚨,然後直接噴了出來,他顧不得清理螢幕上的口水及飲料漬,慌張地用單手打字澄清。

 

希斯殿下:屁啦!那是一間有魔法的店,我們店長還是哥布林咧!

 

 Deep扁眼,不愧是喜歡玩遊戲的小鬼頭,馬上就拿遊戲劇情來瞎掰,如果他以前教過的學生反應也能這麼靈活就好了,或許說,喜歡想像,能夠當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Deep趴在螢幕前,臉孔埋入手臂,視野一片黑暗。

 

不是早已離開曾經令他又哭又笑壓力大到崩潰的校園,為何又會在此時留戀回憶?

 

阿德在螢幕前狐疑對方久久沒有動靜,只得主動套話。

 

希斯殿下: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麼?

 

Deep:你不懂隱私權的意思嗎?

 

希斯殿下:知道,可是我還是想問。不開心的事情不會因為悶在心裡就好了。

 

Deep想了想,如果要終止這段本來就沒意義的對話,直接把他不可告人的印記丟上去就好了,反正他在網路上沒認識幾個人,這個代號還是他真正在用的英文名字,但跟一個虛構假名沒有兩樣,因為不會有記得Deep的人。

 

即使有以為彼此是同類的陌生人接近,很快也會因為性格談吐上合不來而疏遠,因為Deep最討厭和人互舔傷口,他一直都認為自己與眾平等,他認同自己是同志,就像認同他自己是男人,是個人類一樣正常,但這種平常心在同志圈裡,讓Deep也變成了怪胎,最後他賭氣似地詛咒起自己所有部分。

 

Deep:因為我是Gay

 

說出來了,已經可以不帶顫抖地說出來了。Deep在同時將手伸到螢幕電源開關上,打算螢幕上一出現厭惡的回應就關掉電腦螢幕走開。

 

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那又如何?他沒那麼好的胃口去意淫張開眼睛看到的所有男體,常常光是解決現實的問題就忙得喘不過氣。

 

甚至,他還對絕大多數男人都不感興趣,Deep曾經有過戀人,他以為這就是愛情的全部,不只性別相同,一切美好得讓他從不後悔選擇將自己的心交出去。

 

希斯殿下:喔。我懂你不快樂的意思了。

 

Deep:少裝了,你才不懂,還是說你也是同性戀?

 

希斯殿下:我不是,我只喜歡女人。

 

希斯殿下:可是,我被一個人告白過,他不是女的,我知道他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因為我沒辦法幫上他的忙。

 

Deep:好聽話大家都會說,這就是偽善。

 

希斯殿下:可能吧!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的性傾向是你的,我和你不一樣,可是不會覺得討厭,大概是我們不熟。

 

Deep:隨便你討不討厭,反正對我也不痛不癢。

 

希斯殿下:當你走到哪都被特殊分類時,不可能沒感覺。

 

Deep:我不是說過,少裝出一副你很懂的樣子。

 

希斯殿下:聽說同性戀占人口的十分之一,比較起來應該比殘障人口多吧?我的左手不能動,雖然不是出生就這樣,可是很多事情我還沒做過的,就永遠不懂好手好腳的人在做時是什麼感覺了。

 

阿德不會打領帶,不會開車騎車,不會同時用刀叉吃西餐,就算他努力鍛鍊身體,也不會懂抱起一個女孩子的重量。

 

Deep沉默了,這次是真的,在電腦面前說不出話來。

 

希斯殿下:確實我不懂愛男人是什麼感覺,可是無論如何只要做自己就得被討厭的感覺,我還算清楚,我不能假裝左手能動,你不能假裝你愛女人,反正只要你沒騙人感情,我就支持你。

 

最糟糕的是,自我貶低。明明知道那是很可笑的卑怯,卻想要假裝難堪的事實不存在,阿德曾經為了證明他和其他高中生一樣,故意走到小吃攤,點了可以單手拿著邊走邊吃的炸雞排。

 

以為這樣毫不在乎地走在路上就是帥氣了,但是吃著吃著,有時眼淚會不知不覺掉下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演戲,其實他想要的不是這些,不過雞排真的很好吃。

 

阿德不覺得自己不正常,這是最大的問題點,為何大家都認為,他「就是」不正常,導致阿德後來也習慣說自己是殘障,因為這樣做別人才不會質疑他,衝撞他的自以為是,要他乖乖接受社會大眾決定的呵護或者排除。

 

Deep: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

 

希斯殿下:因為我想讓你覺得好過一點,當然,也不想讓你想歪。

 

好吧,Deep清楚這個小男生對可能被男人愛上的事情真的很緊張,但就算這樣還是努力想接近自己這點卻很可愛。

 

Deep:你怎麼忽然不用注音文了?

 

希斯殿下:被你發現囉,ㄆㄆ,大家都喜歡這樣用,我在遊戲裡習慣了,而且這樣我可以少按幾次鍵盤比較輕鬆。

 

Deep:這只是從眾。

 

希斯殿下:可是我本來就不覺得自己有優秀到特別突出,所以不討厭的事,我喜歡和大家一起做。

 

現實裡連這樣的機會都很少,就算是搭公車,有的人還是會刻意離他一段距離,像是阿德會傳染殘廢,所以只要一點點……一點點遲疑或者不主動,阿德就不會再有任何期待,所以他現在已經不期待了。

 

Deep: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取Deep這個英文名字嗎?

 

阿德立刻查詢那個單字。

 

Deep當形容詞的意思有「深的」、「深度的」、「深奧的」、「發自內心的」、「達到深處的」、「深陷某事物的」、「激烈、極度的」、「暗色的」、「低沉的」……阿德看著這些解釋,心情開始緩緩下沉。

 

名詞則是深淵、洞窟甚至是心靈的「深處」。

 

原因是哪一個呢?還是全部都是呢?

 

他的意思是誰都不能碰觸的深處嗎?為什麼會這麼絕望呢?

 

阿德怎麼想都無法確定,只好如實問Deep

 

Deep:沒這麼複雜,你真是想太多了,因為我很喜歡Johnny Depp這個演員,所以取了類似的英文名字。

 

我咧。阿德挫敗地低頭。果然平平都是男人,Gay的心理還是搞不懂,就是史派羅船長對吧?阿德也喜歡《神鬼奇航》,強尼戴普真是人生的勝利組,人帥又有個性,男人女人都愛他,年輕時風流狂放過,現在還結婚有老婆小孩了。

 

Deep:我喜歡他很早以前演過的一個主角,《剪刀手愛德華》上映時你可能還是小孩子,我就是那時候交了第一個男朋友,第一次祕密約會看的第一部電影,當然,我們不能在公開場所擁抱對方。

 

Deep有點訝異他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傷心墳場玩家訴說這段過往,或許是對方的坦率感染了他。

 

Deep:那個人年紀比我大,對這個圈子和外界的壓力已經有一定認識,他從來不讓我在公眾場所擁抱他,說我還有機會回到正常社會,我那時候只覺得很憤怒,以為他為了面子不敢承認我們的感情,我們還是分手了。

 

後來Deep才知道,初戀男友是對的,那時的社會觀感比現在更保守,他還只是個青澀的小鬼,必須接受保護才能安全地長大,想要擁抱男人的雙手像是長著透明刀刃,無論如何都不能擺放在愛人的身體上。

 

再後來,Deep又發現,他們都對,也錯了,曾經Deep以為只要他有能力做好自己的事,自食其力活下去,他的性向是個人偏好,不關他人的事,直到他因此丟了工作,好不容易穩定交往數年的新戀人也屈服家族壓力跑去結婚,Deep才發現,他的人生從來都不是他在過。

 

曾幾何時他早就是具屍體,Deep的掙扎衝撞被社會上密布的黏稠偏見阻擋,他的隱忍被視為不夠優秀,就連只想要維持祕密的幸福也是不可能。

 

他想要的不是包容、寬恕或者他媽的喜愛,只是單純的尊重,甚至不要多事來打擾。

 

他問那個讓自己主動緊握著雙手,在公開場所裡永遠冷靜地保持距離隱瞞戀情的男人,為何要背叛他?為何要欺騙家人和那個一無所知的無辜女人?

 

『反正不管哪條路都一樣痛苦,那些自詡正常的人寧願被騙也不想聽見真相,他們只想遮住雙眼活在自以為正常的世界就好。我愛你,可是我不能只活在愛情裡,我不想到了晚年還被笑是Gay,任何努力和驕傲的成就都被無視!』那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哭著說。

 

『沒有愛也沒關係,我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可以養家活口,傳宗接代!你沒辦法給我這些!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到底真的正不正常其實根本不是重點,重點在你不聽話,你的反骨讓大家不舒服,憑什麼別人都有必須忍耐的責任壓力,就你們同性戀愛來愛去過得好快活?

 

人為何這麼容易就覺得自己比別人更艱辛,他人永遠較為輕鬆?把自己不能做到的道德要求,大方而近乎無恥地變成加諸他人身心的枷鎖?

 

──但是愛男人的你明明知道異性戀婚姻是錯誤,為何卻還是選擇了錯誤?

 

Deep想要怒吼,卻發現他哽咽反胃得無法出聲。

 

『你的老婆和小孩是無辜的!你自欺欺人就算了,還要欺騙別人的一生!』Deep頭一次痛恨自己的職業道德,愛人的作為讓他噁心。

 

他以為大吼出口了,結果聲音模糊得像是咳嗽。

 

直到最後,他們還是隔著距離談判,好讓Deep萬一不顧一切衝上來摟抱前,男人可以及時拔腿逃跑,從頭到尾,Deep連半步都沒有移動,他像是中了滑稽魔法,變成無法反駁的石像。

 

多麼美麗的開始,何其醜陋的結束。

 

那頭用憂鬱和忍讓餵食的怪物,終於巨大到從內心的角落爬出來,啃食Deep所剩無多的理智和健康,他其實沒有生病,因為他一直都沒有痊癒過,死人是不會痊癒的。

 

Deep:今天我差一點就想把自己也埋到大海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還沒有把事情做完,傷心墳場真的很恐怖啊!連我都被制約了。

 

Deep:也許我只是等著某個人來挖我的屍體吧?本來以為是誰都好,可是其實不是這樣。

 

阿德看見螢幕上浮出了一段話,那段話讓他的心臟像是被火焚傷般痛苦地縮緊,淚水盈眶。

 

──因為是你,才能找到現在這個我,謝謝。

 

非常非常謝謝你,希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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