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以人性來說,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類都是好人吧?只是好人又分成「做好事的好人」、「做壞事的好人」和「什麼都做的好人」。』Deep和阿德隔著手機對話。
店長他們懶得和店員解釋到他完全理解,阿德又無法就這樣擱置裝做沒看到,於是他只好向Deep求助,希望能討論出一個他能夠接受的答案。
異世界住民也好,妖怪也好,Deep也好,他們的想法都讓人搞不懂,難不成真正的外星人其實是自己?
阿德悚然心驚,連忙晃去這個亂七八糟的想法。
「呃,為什麼會這麼複雜?」自從在店裡交易過後,Deep就隨阿德的意,不用希斯殿下的代號而用阿德稱呼他了。
『複雜?有嗎?』Deep的聲音從手機裡飄來。
『我想也許不是別人的想法複雜,而是理解這件事本來就不容易,我也不懂阿德為何能篤定地相信某些說法。』
「唉,怎麼說……我覺得人生就是被騙和幻滅啦!」阿德趴在床上拿著手機像條死魚對Deep回話。
「為什麼大家不能守法然後不做壞事就好?」忽然發現他好像一直在問「為什麼」,但阿德就是很不喜歡被迫承認矛盾情況存在,並且那些事還不算錯誤。
『因為即使法律就印在書上,內容也會每隔幾年就改變,每個人當下對法律的認知都不會一樣,哪怕是世人約定成俗的標準,沒有快感的犯罪,不見得比較「不嚴重」,得到快感而不被承認是犯罪的傷害,也不見得就「不邪惡」。』
就算沒有心懷惡意,還是可以造成他人的不幸,一些無罪、輕罪,有時甚至屬於正義的行為,往往讓其他人活不下去,最後犯罪行為變成「只要沒被發現就不算」,犯罪快感則是「大家說這樣很快樂就是快樂」。
「我不相信有這麼黑白不分。」阿德也看過很有原則的人,像羅斯奇或江雨那樣不願意妥協的小孩子。
『不能這樣看,阿德,人當然分得出黑色白色,但那就是好壞嗎?白色裡有狗屎,黑色裡也有珍珠。』Deep仰望著,直到薄弱的月光被烏雲遮沒。
男人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一味地注視著黑白的人,最後往往失去辨識珍珠和狗屎的能力,甚至指鹿為馬的事情都會發生。為了一己之私的快樂,即使是犯罪,也會被美化成正義,雖然是仇恨,人卻能從中得到虛偽的快感。』
『然而就算這個星球上的人類都做著經典上規範的好事,也許對其他生物來說,人類還是屠殺者和冷血的物種吧!』
「這樣不就無解了嗎?」阿德拚命磨牙,覺得腦漿快要爆炸。
『所以我們才不能停止思考,拒絕反省,自我感覺良好呀!』
『但是,經過這些事後,我在想,即使代價和手段不盡相同,但只要人還是在追求「美好」,就會把無法認同的東西說成壞的,更強調的話就是罪惡的。』Deep將手掌按在胸口,感受著體溫和心跳。
『真正的我們都只是活在「我」這個小小世界裡。不管別人說那是罪惡也好,法律也好,甚至是神明的真理,但是,那都是外面的事情。』
『因為我們不是神,只是普通的人類,所以如果不約束自己的話,無法在一起生存。因為是發生在外面的事情,想從別人身上享受快樂也不會成功,只要那快樂不是從靈魂自身發起的感動,就算藉助犯罪、藉助藥物,甚至是他人一口咬定怎麼做可以變得快樂,那都是不存在的東西。』
「Deep……」阿德從語氣裡感覺他已經比過去要不那麼尖銳了,可是,坦白說這樣的Deep更讓阿德害怕,因為會覺得痛起碼還是一種正常,有些人雖然生活亂七八糟,但說也奇怪這樣才能好好活著,你硬是把他栽到一個教科書般的正常生活,那個人說不定某天忽然就消失了。
現在阿德就有點害怕Deep隨時會說「我很好」然後悶不吭聲死掉。
因為人都是不滿足才會想活下去,想著撐到明天或許就能實現夢想。
但是Deep已經在夢想交易所裡交換了他想得到的商品,還是勉勉強強答應和店長交易,也許不交易反而要來得好些。
阿德稍微懂得反省了,一個人如果都掉在水裡,四肢綁著鎖鍊不會游泳,他還嫌對方掙扎的姿勢不夠優雅,這樣就不只是機掰而已,還很冷血,這根本不是善意,只是一種自我陶醉。
他當然不能幫Deep去死,但也不可以指導他怎麼活,那責任都太重了,不是阿德想背就能背的起來的,因為那是「生命」的重量。
「生命」是阿德在倉庫裡看過的商品,哪怕被店長變形後質量還是很沉重的代價。
竟然是自顧不暇的Deep教會阿德這點,阿德此時非常地羞愧。
萬一他說了大話,結果沒辦法承受別人託付的代價,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怎麼辦?
店員將臉埋在長髮裡,無聲地自言自語:「那樣不就是說謊嗎?」
不是連自己都騙,對別人的傷害就是可以允許的事,那太荒謬了。
理解是必須如此拚命的事情,不理解還比較輕鬆。
可是如果更小心的理解,不可能只有幫倒忙或假裝沒看到的選項,一定還有更多自己能夠做的事情才是,前提是,不是為了自我滿足才去做,是要真的對對方有幫助的行為。阿德這樣想。
「你還有在玩傷心墳場嗎?」店員問,當然,今晚的手機聊天已經是在阿德處理完墓園事務之後的睡覺時間,因為等級和墓地都已經破台了,阿德總算能輕鬆一陣子。
『還有玩。反正時間很多,現在心情也輕鬆多了,也是多虧阿德的建議。』
說到這裡,阿德不得不承認Deep的腦筋比他好太多了,因為是店長主動說要交易,就算稍稍抬個價也理所當然,但Deep沒什麼願望,勉強要說就是缺錢。
但是,他也沒有拿出計算機胡亂按到最高位數,千載難逢的機會,阿德在旁邊緊張得屏住呼吸,結果Deep索取的代價居然只是給他一份環境友善能發揮專長的穩定工作,以及支撐他領到第一份薪水前的生活費。
這對店長來說當然是撿到便宜,所以店長很爽地答應了,以店長那時的好心情和完美主義的個性,阿德信得過店長不會在支付代價上灌水,不如說還會吹毛求疵到一百分的作風。
一方面也是因為店長堅持只有「真正的」犯罪快感才是他能接受的商品品質,Bumb先生就這樣掉到地獄,哥布林的原罪大概是殼上長毛吧!
「明明可以要更多東西,Deep你這樣太浪費了!」
事情過後不久,Deep就接到中部一間大型補習班的錄取通知,預定聘請他在半年後去接任缺額,擔任高中班的副導師。
由於該補習班的幕後出資老闆是一對中年拉子情侶,對職員性向雖未強調,但也多少有些風聲傳出,是對同志相當尊重友善的工作地點,也吸引不少圈內人專門去應徵,即使非同性戀者,在該補習班工作時也不會特意去製造衝突。
即使還有試用期,領到正薪和享有獎金待遇可能都是一年後的事情,但Deep已經非常滿足了。
『這已經是我想都沒想過的幸福,讓人覺得好像繼續活下來也沒關係。』Deep看著那堆文件資料說。『可是有時候又會想,我是不是搶了另一個比我更需要這份工作的人生存機會呢?』
「笨蛋!不要想些有的沒有的!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搞不好對方需要你這種人才等很久了,雖然補習班是衝升學率,可是你這種人不當老師還有誰更適合!你一定是那種不管自己Gay不Gay,忙得焦頭爛額也要幫學生解決問題的熱血教師!起碼你比我以前遇過的老師好太多了!」
會這樣想著和自身利益無關,滿腦子都是陌生人的不公平待遇和社會問題,阿德不覺得Deep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痛恨這個世界,就算有恨,也是愛之深責之切。
『我不可能做到的……』
「喂,我念一首詩給你聽,我只念一次喔。」Deep的學問比他好多了,說不定能從阿德有感覺的詩句裡發掘出他想表達的意思,認識高雄詩人以後,阿德真的發現有些時候,只有詩才能傳達某種無法說出口的意思。
「這是我在玩的網路遊戲裡的一首詩,故事我晚點再告訴你,我不太會朗誦啦!總之你就聽吧!」阿德難免有點,不,是很不好意思,而且還不是啥沙士亞比還是李白之類的文豪名作,只是他玩魔獸世界時順便發現的小品詩,但是Deep先前說過的話,和他剛才的問題發言,都讓阿德很擔心。
如果不能趁現在傳達,只是為了面子就閉緊嘴巴,或許就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艾利西亞之詩》(註)
不要在我的墳墓上落淚。
我不在那裡,我也不入土長眠。
我伴著群風飛舞狂嘯,
拂過北裂境的晶白霜雪。
我是和煦的細雨,
落在西部荒野的金黃麥田上。
我是清晨的靜默,
漾在荊棘谷的叢林與綠蔓間。
我在壯盛喧天的戰鼓聲中,
伴著雷鳴班的蹄踏橫跨納葛蘭。
我是閃著溫暖微光的繁星,
散落在達納蘇斯的柔軟夢境。
我在鳴禽的宛轉之間,
我在一切的美好之中。
不要在我的墳墓上落淚,
我不在那裡。我也沒有死去。」
阿德念完後,捏在手裡的便條紙已經潮溼發皺,這是他的血精靈獵人角色在到外域冒險途中在撒塔斯聖城落腳時,朋友告訴他的詩。
因為敵對陣營的關係,阿德屬於獸人部落陣線的血精靈,雖然可以在中立聖城休息和修新聲望的任務,卻不會接到關於那個獨自站在奧多爾高地上夜精靈NPC的任務,因為是敵對陣營,幸好網路很方便,阿德還是找到任務信件的詩文。
因為新鮮感的緣故,阿德和那些本來是敵對陣營種族的中立德萊尼NPC混在一起時也特別開心,但最大的原因是阿德覺得,遊戲不只是遊戲,他也接觸了許許多多的人生,基於一點不願對人開口的浪漫,同樣是精靈,同樣是獵人的一份心意,他刻意在那個城市逗留了許久才邁向繼續升級的旅程。
那種孤獨的感覺和現在也很相似,雖然是在遊戲裡,人們還是需要夥伴,追求力量,也有陰謀欺騙和不合理的交易,阿德默默地練著他自己的小獵人,不曾深入團體,因為當初就是獵人這個職業可以帶寵物單練。
即使他再怎麼訓練也有技術上的極限,何況阿德不想公開私事博取同情,他也不是個性開朗的人,而且他玩遊戲不是寧願忍受屈辱不開心也要得到傲人的裝備和成就,坦白說只是想打發時間。
因為是遊戲,不小心死掉也可以無限制地復活,不管多麼刺激的畫面重複多次後還是會麻木,阿德選擇玩家對玩家的伺服器,只是覺得既然都玩了,看看別人怎麼玩也好,所謂的「網路遊戲」。
在遊戲裡一切行為都有美好的任務名稱,殺人可以得到榮譽,盜墓是為了打敗怪物(撿寶),屠殺動物是為了生態平衡(和剝皮),放火搶劫偷東西更是常態,但是不可思議地,努力往往都能得到收穫,所以玩家反而更要求紀律和禮貌。
聽到Deep說他想埋葬自己,阿德其實很難過,人死掉本來就是一堆爛肉,可是最痛苦的時候往往是還活著未死時,因為厭倦生存的痛苦只要表達就會傳染,所以人們必須遏止某個人的呻吟,譴責他,壓迫他保持靜默,一旦真的死亡,事實反而很快就能被遺忘。
像是李明德去世的家人,如今除了阿德還有誰記得?人們看他的眼神彷彿阿德一生下來就是孤獨的殘廢。他在現實世界和遊戲裡有何差別?不,遊戲還比較美好。
可是阿德知道,都需要,他兩者都需要,他要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也要可以無畏傷痛讓靈魂奔跑的幻想世界,所以,他玩虛擬的遊戲。
「Deep,我可以稍稍修改內容嗎?雖然我沒什麼才華。」阿德不斷嘗試著去捕捉那些比流星還快的模糊靈思,是很重要的東西,為何語言總是無法追上?
有時候,阿德很討厭自己不是個詩人,總是有口難言。
「不要在墳墓裡哭泣,因為你不在那裡,也沒有死去。」
Deep從嘴角嘗到鹹味,從何時開始,他不曾再這樣無聲卻暢快地哭泣,又哭又笑地將痛苦都塗抹在窗簾的陰影裡。
只是相遇其實就足夠了,但是阿德卻給出更多,多到讓Deep想逃也沒辦法。
不是麻木地鎮痛,要療傷痊癒,不只是活下來,還要活得精彩,也許一輩子都無法完美,但起碼是自己決定的人生。
就算問題多多,像個破袋子一樣沒有利用價值,只要袋子裡裝著美好的種子,偶爾灑落一些等待萌芽的機會也好,因為那是專屬Deep的生命旅程,他的冬眠,他的綻放,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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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一切,是從吟詩當晚阿德一句魄力滿點的命令開始,序幕直到三個月後才真正拉啟完畢。
「人大都時候都活在自己喜歡的世界裡,藍綠的世界,ACG的世界,中二的世界,什麼都有啦!不要因為現實充滿打擊就自暴自棄,如果真的受不了就去另一個世界啊!」店員為了掩飾文謅謅表現的不自在,惡聲惡氣的說。
「來我在玩的魔獸世界吧!起碼我看得到你,我不想擔心哪天你在哪裡把自己埋葬掉,起碼也給我留在有靈魂醫者的地方!吶,Deep,這個世界上一定有的,即使不認識你,從來沒有見過你,還是會為了你的死亡而傷心的人,我不能說每個人都是善良的,可是如果說每個人都很壞那一定是錯誤!」
『我已經沒事了。』Deep開始結結巴巴,他怎好意思一直麻煩年紀比自己還小的阿德,而且現在有了存款,工作也確定下來,即使目前兩人的友誼非常理想,一旦過度親密不知何時又會變質撕裂,還不如就此分開,偶爾問候就好。
「不可以,我上網爬過資料了!精神病是間歇發作的吧?沒有一定能治好的方法,你要小心保護自己,還有起碼得和少數人保持聯絡啊!」阿德用力說。
「反正我也是一個人玩,你就當陪我也好,我在遊戲裡想找人冒險也有個伴。」
起碼阿德可以透過遊戲馬不停蹄的任務和節慶活動確保Deep的狀態。
「你難道不想知道那首詩的任務在哪裡解嗎?你如果來玩我就把傷心墳場戒掉,反正我已經破關了。」
『……』Deep貌似被說動了,加上阿德都幫了自己這麼多,他根本不想也不能拒絕這點小小的要求。
『好。』
大家都是乾脆的男人,Deep和阿德於是透過手機約好了日後在遊戲中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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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艾利西亞之詩》改編自無名詩《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傳聞是北愛爾蘭戰爭的英國士兵寫給母親的詩,有一說是Mary Elizabeth Frye (1905-2004)所作,原意均為悼念逝去的親人,2003年日本作家暨歌手新井滿將其翻譯成日文並譜曲演唱,並將歌名取為《千の風になって》即臺灣人熟悉的《化為千風》。
《魔獸世界》為了紀念一位名叫凱利‧達克(Caylee Dak)的玩家所創作的小任務,他於二○○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因慢性白血病去世,生前是一位年輕且樂於助人,並與許多遊戲朋友都有交情的玩家。為了悼念,許多聯盟玩家自發性地在暴風城中為他舉辦葬禮,之後該事件引起暴風雪公司的注意,遊戲官方於2.3版本中加入了以他為藍本的夜精靈獵人NPC,外觀及名字均保留了凱莉離開遊戲時的人物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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