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成功脫離泰哥的巢穴後，失憶的人類店長仍相當配合，阿德要他走就走，但兩人徒步半天還是找不到公車站牌。還好阿德早知道店長以前穿上人皮就是這副被動的死樣子，只求不要再有意外就謝天謝地了。

連續好幾輛車停下來為他們加油打氣，並且都是不斷對銀髮男子放送秋波的女駕駛。誰會穿著西裝徒步環島！腦殘也要有個限度！

路邊圍了一群人吵吵鬧鬧，阿德轉頭注意，原來是幾名家屬正在西餐廳門口對一個下跪的女工讀生破口大罵，聲稱她拿了不乾淨的餐具給老翁，並和同事嘲笑老翁獨臂殘障，當天道歉沒有誠意，於是帶記者上餐廳理論。

「我沒有拿弄髒的餐具給阿伯，我們本來就會注意客人有需要隨時服務……」一開始她還哽咽地辯解，中年婦女作勢揮她巴掌，她嚇得抬起手臂遮擋。

阿德被老翁眼中閃過的滿足光芒凍住呼吸。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沒看清楚，我沒有歧視殘障人士的意思。這是誤會……」

女工讀生下跪大概有十分鐘了，一開始旁觀的路人有的離開，又有新的好事者加入。

『年輕女生以為哭一下就有人疼了。哈哈！糗大了吧！』

阿德猛一轉頭，周遭人們的心聲流入腦海。

等一下，人群外圍有兩個觀眾好像不是人類！阿德寒毛直豎，一把扯住還想繼續往前走的店長。

白色運動外套少年，不認識的天使。

黑色西裝上班族，不認識的惡魔。

又有好靈魂要被爭奪了嗎？

『有必要這麼咄咄逼人嗎？她好可憐喔！』

『有人下跪耶！拍下來傳到Peacebook上面！』

『幹嘛帶殘障的老人家到餐廳用餐，在家裡吃不就好了？』

『一個沒吃過苦的小女孩竟敢侮辱我爸！我要好好教訓她！』

『我這麼痛苦，你們這些身體健全的人怎麼可能會懂！連吃飯都要被瞧不起！活得這麼痛苦還不如去死！這死囡仔道歉還偷罵我殘障！讓女兒替我出口氣！活該！』

嗡嗡聲持續著，阿德冒出冷汗，天使與惡魔同時看向阿德，但兩邊都沒採取任何動作。

『是內場沒把水漬擦乾淨，當時客人又超多，婉芬也太可憐了，可是要是跟那家瘋狗對上，店長一定會炒我們魷魚！』

『好煩喔！出來約會也這麼倒楣，趕快離開那些人，不然會被記者拍到！』

阿德試著在雜亂心聲中捕捉女工讀生的想法，結果還是無法聽見。

難道制服提示他這個事件跟審判日有關？

『這麼無聊的新聞也要報，那家人認識學長，硬要他讓那個女生上電視下跪道歉，推也推不掉，拍些有收視率的畫面回去好了，嘿！那個胖阿姨罵人的態勢好像包租婆！』

『敢欺負我阿公！賤女人！』獨臂老翁孫子眥目對女工讀生揮拳，被另一名記者攔住。

阿德終於忍耐不住，走過去拉起泣不成聲的女服務生。

「對不起！阿伯！她知道自己不對了。」阿德挺直背鞠了個躬中氣十足說。

──但不表示你是對的。

眾人對路人加入道歉都傻眼了，女服務生也抬起脹紅的臉，嘴唇咬出血來，狼狽無比。

「沒事了！沒事了！」阿德把女工讀生拉進餐廳，家屬本來還要再罵，看見跟在阿德旁邊的銀髮男子，不知怎地也不敢開口，訕訕帶著老翁走了。

「有沒有錯妳自己清楚，不了解過程的外人也不能亂說，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遇到委屈就不要想太多哩！」阿德本著過來人的經驗拍拍她，然後笑著指指自己的左手。

「我左手也不能動，才一隻左手不是嗎？沒有很恐怖啦！加油！」

女工讀生哭得更厲害了，這次卻是一口氣將隱忍的情緒發洩出來，阿德連忙把她交給旁邊憂心忡忡的同事們照顧，藉口要趕火車跟人類店長離開。

阿德回頭看了看那間西餐廳，發現記者把鏡頭對著他，沒好氣地比了個鬼臉。

從前的他一定只敢站在人群裡，早早走開以免看了難受，但是都審判日了，阿德不希望他最後的回憶裡有個不認識的女生被迫跪在地上哭著道歉。

原本跟著人群旁觀的陌生的天使和惡魔不知何時擋在阿德前方。

「謝謝你替我保護好靈魂，她剛剛差點墮落了，以後看到殘缺同胞非但不會同情憐憫，甚至還會聯想到這次的痛苦遭遇生出仇恨，就像那個仇恨自身缺陷的老先生，還有把對老先生的不耐與怨恨巧妙地發洩在無法還手的對象身上的家屬。」陌生天使說。

「呃，我想請問，審判日是怎麼樣的？我的天使朋友說審判日已經開始了，但我沒看到改變呀？」阿德抓到機會趕緊追問上帝使者。

「這是對人類的審判，所以不會影響其他物種。這部分不在我們的知識中，屬於全能的主，我們只是執行大同小異的戒護工作。你就是水晶天同伴說的那位夢想交易所店員吧？」陌生天使將雙手插在口袋裡凝視著阿德。

阿德緊張地承認。

「感謝你對我們天使方的支持，阿德，既然是審判日，當然不能未審先判呀！」

「對喔！」阿德對暫時看不出天地異變的緣故釋懷了。話說除了上帝以外，也有佛祖、阿拉天尊等等布拉布拉的大神俯瞰眾生，包括人類，所以基督教上帝的審判日應該跟人類拍的末日電影不太一樣？

「我的同伴大部分都聚集在內戰地區，那裡現在有很多大量死亡被釋放的靈魂，邪靈和惡魔也很多，但其他地方還是要有天使布署。」陌生天使解釋。

阿德忽然想起從前江雨和宋倚君的交易中，想交易女孩整個人卻失敗的惡魔管家斐修斯說過，地球上大部分人類靈魂別說上天堂，根本連下地獄的資格都沒有，只是在地球上變形或墮落苦惱。

這是審判日這麼寧靜的原因嗎？因為有資格接受審判的對象不多？人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不管有沒有信神，世界末日時總會有人幫你決定命運，要不就是一起毀滅，要不就是有超人來拯救大家，幹嘛要反省？

「碰到她的時候，我知道她沒有惡意，而且要負擔兩個妹妹的生活費，她只想快點結束。」這是阿德乾脆幫她道歉的原因，跟不講道理的人大呼小叫徒惹一身腥，幸好那群澳客知道見好就收，如果還想戰下去阿德絕對奉陪。

「那些是人類裡面最常見的好人沒錯，沒有前科也沒有精神病歷，可是靈魂早就腐爛了，都是泥巴味道。順帶一提，我可沒控制那裡面的任何一個人，只是在旁邊看而已。這真的是拉斯特侯爵的軍團階級章嗎？我們都好想加入那位大人的軍隊，但侯爵一直沒有公開招募勢力。」一直默默旁觀的惡魔眼睛發亮指著阿德西裝外套左胸的金紅徽章。

阿德有一次扮演執事時，墮落侯爵叫斐修斯硬給他別上惡魔標誌，話說天使輸人不輸陣也送他一枚銀藍徽章，後來阿德問天使，他說徽章象徵「麻吉」的意思，天使不在意這些小惡作劇的紀念品，有問題的果然還是惡魔們對阿德同時佩有相反陣營徽章的看法。

阿德曾想等風頭過去後把徽章都拿下來，偏偏制服喜歡只好繼續保留。

「不知道，你自己去問斐修斯。」阿德不是裝傻，他真的搞不懂那對惡魔主從給他徽章的想法。

萍水相逢的天使與惡魔表現得非常謹慎，對阿德和店長也很客氣，想必是他們已經知道幻影旅團滲入地球的潛在威脅，不願因任何理由爆發衝突意外接觸，以免擦出負面火花，最糟的情況可能是當街露出翅膀擁吻之類。

結果最後惡魔想討好阿德幫他們叫了輛計程車，兩人順利回到阿德的住處。

※※※

一到家阿德立刻趕店長去洗澡，然後衝回房間開機上網。

神聖的PTT呀！快賜予你的子民最新八卦！

店員一秒也不浪費開始瀏覽有關末日的消息以及泰哥說的現代開膛手事件，八卦板果然被開膛手的八卦洗板了，板面留下許多無法閱讀的刪除文章，不少還被推爆了，阿德不禁扼腕他錯過如此多篇精彩廢文。

專心！起碼知道這幾日發生的新聞大事也好。

奇怪，馬模板（註一）人氣忽然飆上全站第三，僅次八卦板和西斯板（註二），令人難以置信。原來這兩天世界各地都出現天使、惡魔和其他超自然生物目擊記錄，馬模板與八卦板紛紛爆發激烈筆戰，才會有那麼多違規或離題文章被刪除，關心末日消息的鄉民乾脆以馬模板為根據地，使得馬模板儼然成為新興的末日八卦板。

梵諦岡湧入大批末日避難者，教宗帶領全世界信徒開始日夜祈禱等待天使接引；在美國，人人購槍囤糧，數十萬拖車族已開始越境逃往加拿大，億萬富翁帶頭拋售股票和不動產為安度末日作準備，引起瘋狂連鎖，華爾街股市在幾個小時前正式崩盤。

倫敦啟動預防殭屍入侵的緊急計劃，中共解放軍進入各大城市重點防衛，香港樓市一夜重挫，被迫收假返回軍營的鄉民紛紛預言接下來換臺灣也要戒嚴了。

剎那間，荒謬的傳說成為現實。

大批法官與軍警人員當下辭職或擅離職守，理由是不願因殺人無法上天堂以及想優先保護家人，各地監獄暴動頻傳。

臺灣這邊佛教三大山頭與道教總會也不甘示弱舉行大型水陸法會，飛碟學會忽然多出大批支持者，正於全臺各地積極策畫聯絡外星人，並要求政府提供龜山島當作外星友邦基地，好取得高等生命體信賴，方便與臺北市政府結盟通訊，阿德真的有末日降臨的感覺。

總之必須先警告一些客戶朋友，阿德的信箱和手機裡已經塞滿詢問訊息。

敝店因故歇業停止開放，審判日是真的，情況一言難盡，大家小心，盡量避開人群，請暫時不要跟我聯絡，我跟店長要去處理一樁麻煩交易。珍重再見。

　　　　　　　　　　　　　　　　　　　　　　　夢想交易所　李明德敬上

匆匆打完留言分批發送，阿德將聯絡人全丟進黑名單，起碼認識阿德的人不會因為擔心他而被幻影旅團盯上。

他盯著青都的電話號碼半晌，咬牙關機。

※※※

阿德繼續瀏覽飛快新增的文章與鄉民回應，其實是逃避等等得面對人類店長的現實。

溼答答的冰冷長髮忽然貼到阿德脖子上，背後傳來一股熱氣，營幕在阿德肩膀後反射出一道模糊人影。

「鬼、鬼……」阿德心跳漏了好幾拍，嚇得連聲音也哽住了。

「你在看什麼？」人類店長不知何時無聲無息走到阿德身後，彎腰用兩隻手撐著桌面也湊近看，偏偏頭髮還在滴水。

「走開！」阿德連人帶椅撞開店長滑到一邊。

「我是哥哥，你這什麼態度？」銀髮青年瞇起眼睛。

狗改不了吃屎，哥布林改不了階級剝削，阿德目瞪口呆。

被失憶的哥布林騎到頭上，還是在自己家裡？門都沒有！

「你對泰哥說的話不是真的。」阿德還沒找到起手式，店長就來了個外旋發球。

「呃！」店員手忙腳亂。

「為什麼家裡只有一間臥室有住人？而且是雙人床？」

原本屬於十五歲阿德的房間已經變成倉庫，車禍發生後，驚慌失措的阿德只有躺在父母床上才睡得著，後來他就一直睡在主臥房了。

畢竟是自己住的地方，一切太熟悉了，阿德竟沒想到家裡處處都是破綻，雖然兄弟關係只是應付泰哥的謊言，但他現在需要取得人類店長信賴，不然店長硬要亂跑他也抓不住一個活跳跳的大男人。

「因──為！我在『夢想交易所』工作，這幾年幾乎都住在員工宿舍！這是你的房間啦！」阿德刻意加重音，但店長對關鍵字還是沒反應，好像阿德在小七打工一樣。

搞腦內和諧啊這混蛋！比唬爛他不會輸的！

「喔！」店長稍稍舒展長眉，開始審查他的新增地盤，這個小習慣也沒變。

「為什麼我的房間衣櫃裡放的都是你的衣服？」馬上追加攻擊。

「你是忍者嗎？在我背後翻東西都沒聲音！」阿德血液又要結冰了。

店長看阿德的眼神又閃著懷疑。

阿德左手殘廢著裝不便，衣褲都選得比較寬鬆，而且當上店員以前的頹廢人生都縮在家裡居多，國中舊衣服塞得下他也照穿，但光腿長和肩寬尺寸落差就混不過去，都是店長變了副模特兒身材，阿德真想揍他。

「因為我們很窮買不起新衣，你又都不出門，那是我們以前的舊衣服！」

洗完澡的店長身上的確套著阿德的運動服，只是長褲被他穿成了七分褲。

「嗯。」店長好像接受這個解釋。

「先去吹頭髮啦！不要滴得地上都是水！」阿德已經有點惱羞成怒。

「吹頭髮……」店長又變得像鸚鵡了。

「用吹風機把頭髮吹乾。」阿德懷疑他根本搞不懂吹頭髮的實際步驟，又說了一次，最後乾脆替他拿來吹風機並插電，然後打開熱風塞到店長手上，教他把出風口對準頭髮。

「真麻煩。」店長這麼說，不過手指還是很靈巧地撥開那頭銀燦亮麗的長髮一一吹乾，阿德則身心俱疲蹲在一旁，盯緊店長沒燒焦自己的頭髮。

當成自己有室友，雖然是白目又機車的室友！加油！李明德，你可以！

「換你去洗澡了，我要用電腦。」店長理直氣壯的說。

「……我是個好人！我真是個大好人啊！」阿德喃喃自語，絕望地拿起睡衣去浴室。

等阿德一身熱氣走回臥室，發現店長還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店員鬆了口氣，麻煩人物沒亂跑就是好事。

慢著，哥布林那快到看不見的打字速度是怎麼回事？逛PTT最常用的是方向鍵，就算他開別的網頁來看也是動滑鼠才合理吧？

這傢伙在打字。不祥的預感，阿德趕緊衝到店長身邊，發現那篇文章不但很密還很長。

「不！住手！別存檔！」不管店長寫了哪些內容，那是阿德的ID！而且他習慣很低調。

「你說什麼？」店長回頭問，手指卻在這時流暢地按下Ｓ鍵儲存文章，板上立刻多出一篇新文。

「讓開！」阿德連忙搶過位置就店長發表的文章往上看，發現他還是開串的原PO，正在戰異國戀情，已經有三篇被噓到X。

阿德心知不妙，以店長剛剛的手速不會只有這些，他立刻切換到個人資料，發現素來身家清白的自己，只是去洗個澡就多出了五十篇劣文（註三）。

「幹──」阿德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哀鳴，準備回文解釋他被室友盜帳號，沒想到卻無法發表文章，這個ID已被板主盯上並且跟著最新的劣文一起水桶（註四）了。

在八卦板被桶對阿德而言簡直就像在臺北車站當眾全裸，不僅如此，阿德還收到其他常去討論板的眾多水桶和滿滿的鄉民嘲笑信。

比起申請解除水桶，更重要的是他得先搞清楚哥布林到底用他的名義幹了哪些好事？

阿德憑著鄉民私下續戰（還有猜他是女生來約炮的！）的水球訊息和私信線索，找到其他劣文所在地，才看不到五篇阿德就想死了。

還是讓幻影旅團幹掉這個拿別人ID亂玩的王八蛋算了！店員乾脆關掉電腦，現在他無法冷靜。

店長看阿德反應如此激烈也有點不知所措。

「算了，燈先生跟詩人還在苦撐，不是計較小事的時候。」阿德給自己沖了杯牛奶，決定早點睡，明天一早再來想辦法，今天已經到了極限。

阿德依循本能刷牙洗臉走回房間，正要爬上床睡覺，新的悲劇當頭碾壓。

他完全忘記房間裡還有另一個人。

原本雙人床上有五、六顆讓阿德可以自由自在改變睡姿的枕頭，如今都被店長移到中意的邊角好自己享用，但他大方地留了一顆給阿德。

「沒辦法，分你睡吧！」托腮斜躺的店長往身邊空位拍了拍。

「我還是睡客廳好了。」阿德這輩子被哥布林虐待的心靈創傷已經夠多了，真的不需要增加這一條。

「為何回自己家卻要睡客廳？既然衣服放在一起，表示你也是睡這裡。」店長下床走向阿德。

「你要幹嘛？」阿德不由自主退後。

「我明白了，你還在生氣，我去睡客廳。」店長說。

哥布林脾氣本來就難以捉摸，阿德腦海中立刻浮現半夜店長一個不爽逕自開門走人的畫面，這樣是要他怎麼敢睡？

「我沒生氣！只是太久沒一起睡不習慣而已！哥──」阿德眼眶泛紅激動的說。

他所有的尊嚴都飛走了！

「怪人。」店長打了個呵欠爬回床上。

阿德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嚎叫的衝動，等這頭哥布林恢復記憶，他一定要店長付一筆超級獎金然後立刻辭職！

阿德心灰意冷化為木乃伊躺在店長旁邊，發現被子還一點一點被他捲走，忍不住又用力搶回來。

「厚，你的頭髮太長了！很煩！撥回去啦！」就算發揮偉大的父愛包容失憶店長，阿德還是不想貼著他的頭髮睡覺。

「手好冰！不要碰我！」店長對阿德右手亂揮也有意見。

果然還是一個人睡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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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PTT上的marvel（不可思議板），因分享靈異經驗與鬼故事創作占大多數又被稱為飄板，但主旨為分享各種不可思議的內容。

註二：即sex板，鄉民們討論性與相關知識的專板。

註三：被管理者移除並判定劣退，有效文章數會顯示（劣：1）。引自維基百科。

註四：被管理者移除發文權限稱之「浸水桶」，在PTT上則會連推文權限一同拔除。引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