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阿德與秀晴過著如膠似漆的新婚生活，好景不常，第二年幾乎讓臺灣毀滅的詭異天災完全打碎人們對生活最平凡的期待，第一波地震海嘯帶走了數百萬人生命，半年後，臺灣人口僅剩過去的一半，還是粗略估計。

幻想商人送給阿德的高地小別墅彷彿沉睡在玻璃罩中的玫瑰，是附近唯一完整的人家，阿德和秀晴被隔離在山上，公路柔腸寸斷，城市宛若煉獄，人與非人同遭大劫。

夢想交易所不對阿德開放，資訊也中斷了許久，阿德和秀晴只能在小別墅裡相依為命，靠菜圃和平常囤積的糧食日用品度過那段黑暗沉寂的日子，每當想走出去尋找倖存者就會被結界擋住，阿德知道是高人朋友們的好意。

一定有很多生靈痛苦死去，或哀號著索討微渺的希望，但阿德無能為力，朋友們不讓他看到，也不想讓他沾染這些沉重的業，阿德明白，理智上明白，感情卻一團糟。

秀晴也一樣悲傷緊張，兩人每天只能抱在一起哭泣然後鼓勵對方，直到秀晴毫無預警昏倒，阿德在她的抽屜裡找到一張小心藏起的健康檢查報告。

腦瘤。

婚前健康檢查時，秀晴笑著對阿德說一切沒問題，他就相信了。

難怪，她什麼都不挑，只要在一起就好。

難怪，她對婚宴上那堆奇怪的異類客人毫不害怕，還能有說有笑打鬧。

難怪，她從不跟阿德規劃生小孩的未來，只想聽他說故事。

難怪，所有人什麼也不說，也不讓阿德離開小別墅，去他的世界末日！他只要秀晴沒事活得好好的！他寧可自私自利！

阿德對著風雨嘶吼，一名紅灰色半長髮上插著藍羽的少年踏空而來，舉起長著青苔的手按住他的臉。

那股激越的瘋狂被鎮住了，阿德再度清醒時，發現他躺在客廳地板上，身邊站著拉拉山的山神，自稱「黃」的扁柏樹靈。

「大老爺……」阿德看見山神首領，忍不住跪倒在他面前祈求。「拜託祢救救大家，救救秀晴……」

「某還希望人類放過我們吶！人類的孩子，冷靜點，莫辜負天狐大人的用心，他囑咐過要某暫時照看你們。」大老爺扶起阿德。

「侜張？他現在在哪裡？他一定有辦法治好秀晴的病！」阿德怎忘了能起死回生的天狐，而且，秀晴還可以去夢想交易所交換壽命。

不要慌，一切會沒事的。

「天狐大人正在挑選適宜的倖存者，不久後附近也會有個村落需要重建，放心好了，你們也要一併出力，負起照顧同胞的責任。」大老爺對他說。

「那其他地方呢？臺灣到底怎麼了？」阿德只知道很嚴重，網路沒了，水電沒了，收音機也收不到訊號，沒有人來救災，甚至沒有妖怪來通風報訊，天上也沒看到飛機，好像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們還活著。

「災變的那一夜，這個島的人類國家就毀滅了，但是，還是有不少人活下來。」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災難？我知道臺灣有地震，可是總不可能這麼嚴重吧？」阿德抱住頭痛苦的說。

「成、住、壞、空，世界正加速蛻變進入第三階段，即外境與性靈的壞損變易，邁向此世最終的虛空，這個狀態同樣十分漫長，連某也不知所措，我們太年輕短壽了，阿德。但這片天地最古老的神魔也一樣是在這個循環間才誕生，一切都是必然的經過。」大老爺沉沉的說。

「我不懂，為何是現在！為何是我們？」阿德的喉嚨像是有火在燒。

「對某的族類來說，劫難早在百年前就開始，過往林深菁重，人煙稀少，直到凡人湧入這個小島，而今又有新的異類來了。」

「怎麼回事？什麼異類？」阿德急忙追問。

「記得初次見面時，某與你的交易嗎？」

阿德用力點頭，他當然記得為了得到讓小茶杯發揮魔力的露水，他和大老爺交易了「恩義」。

「某一直憂心會讓全島生靈毀於一旦的核能浩劫並未發生，即使目前災情慘重，但水土未絕就能苟且偷生。」

「你是說？核電廠沒壞？」是災害沒阿德想像中嚴重嗎？但這片不祥的死寂卻讓他顫慄。

「毀了，全部。」

阿德茫然地看著山神。

「從深淵中出來的異類選擇了你們的核電廠為巢穴，封鎖那幾處能源，對眾生來說太過致命的腐蝕毒物和灼熱火獄，卻是異類的佳餚溫床，再多的，某亦不知了。」大老爺也流露疲憊。

「對不起……對不起……」阿德不知他為何要道歉。

「不會太簡單就結束的，孩子，現在只是開端。別想太多，之後的每一天都很重要。」大老爺讓阿德在他懷中啜泣，淡淡地安撫。

「那秀晴怎麼辦？平地還有醫院嗎？」

黃拿出小酒瓶交給阿德，裡面裝著富含靈力的露水。

「每日餵她一滴。」

「她不會醒來了嗎？」阿德又要崩潰了。

「我可以馬上喚醒你的妻子，但這只是給她多添負擔而已。阿德，她一直承擔你的痛苦和情緒，等你決定好接受她的命運，再呼喚我來吧！」大老爺道。

「她的病相當特殊，與凡人不同。」

「祢是說還有救嗎？」阿德只想看好的那一面。

「天狐大人比我清楚，你不妨當面問他。」大老爺說完就離開了。

阿德回到房間守著秀晴，他忽然有個荒謬的想法，還能這樣痛苦地看著最愛的人遠離恐怖的現實沉睡，說不定也是種幸福。

他終究不忍心提早喚醒秀晴，只是消極使用露水等侜張出現。另一方面，阿德找到五本日記，第一本已經寫滿了。

「最多五年嗎？不要這樣……什麼都不說，我會有點恨妳的……」阿德抱著日記癱坐在地上。

阿德在燭光下閱讀妻子的日記，每翻過一頁，卻愈發徬徨，他該跟秀晴坦白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阿德的恐懼，秀晴已經感同身受全寫在日記裡。

我決定隱瞞健康檢查結果，他一定會認為我很自私，可是，我不想放棄幸福的機會，我想用這五年讓他跟我一樣幸福。如果他知道真相選擇離開，我並不會失望，但如果他仍願意接受我，我不希望我們的結合從悲傷開始。他是一個很孤單的人，剛剛相遇時就知道了，我害怕是否真有五年能讓我好好愛他……

那是第一本日記的開頭。

他給了我一把鑰匙，神吶！我祈禱著，用這把鑰匙把我們的愛情和我的祕密一起鎖到結束那一天。

「都是因為臭哥布林先摸過神聖的戒指了，我才換一個寶物求婚。」阿德抹掉臉上的淚。「我也拜託祢……上帝老大，就算她最後會到祢身邊，讓她陪我久一點，我把名額讓給她，說好了。」

阿德不斷祈禱著，剩下時間則是反覆閱讀日記，如果不是怕餓昏了錯過餵露水給秀晴的時間，阿德毫無食欲也不想走動。

直到他被天狐用力巴頭為止。

「你在浪費人家的時間，還不快點讓她醒來，能看到你才是秀晴的幸福！不會演戲就不要演！好好溝通，都是夫妻了有什麼不能說！」侜張不客氣的踩在阿德身上，拿起剩下的露水往空中一灑，成了薄霧籠下，秀晴立刻醒轉，阿德手足無措。

「侜張！至少給我心理準備！」阿德一回神，被秀晴拉住袖子。

「我到外面等你，接著還有男人之間的對話，別想逃。」天狐說完走出去。

「笨蛋！早點說我可以陪妳治療，醫學這麼發達，我也有錢啊！白白浪費一年治療機會！」阿德生氣兼無奈，又不是在演日劇。

「我去找其他醫生，他們都說我活不過一年，開刀成功率幾乎是零，本來想乾脆解除婚約算了，可是，有個醫生說我可以活五年，也不需要開刀吃藥，只要開開心心生活就不會發病，但是期限只有五年。」秀晴細聲解釋。

「哪裡來的鳥人亂講話？生病就要乖乖治療！密醫的話不能聽！」阿德忍不住責備獨自亂來的妻子。

「那個醫生好像是剛好來臺灣的英國腦科權威。」秀晴愧疚地低著頭。「是他看了我的病歷主動聯絡我，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聽起來真的很不像醫生對病人該說的話，但我相信了。」

「可能是錯覺，但我看見那個醫生身上有白色的光，還跟來參加我們婚禮的客人很像，聽他說話讓我有懷念的感覺，他勸我要珍惜地上的生命跟重要的人在一起。」

地上的生命？聽起來好像某個阿德很熟的客人口吻。像秀晴這麼好的女生有守護天使一點都不奇怪！阿德頓時不爽天使那個鳥人居然不早點介紹秀晴給他！

阿德緊緊抱住秀晴，發現她無聲地哭了。

「是我太凶了，老婆妳一點錯都沒有！不要哭啦！」阿德趕緊撒嬌。

「你是不是偷看我的日記？」秋後算帳的口氣。

阿德一僵。

「侜張有事找我，我先暫離一下。」結果他還是故意吃了好幾記粉拳才去找天狐釐清疑問。

「大災之前，往往有些平凡人忽然平靜離世，像是上天特別讓某些幸運兒免於折磨，也有些是歷劫畢了，舒舒然蛻殼而去，疾病只是表象，大致上可說這種人受的痛苦很少。」侜張對阿德說。

「幾千年來我也見過不少像秀晴的例子，最多是心臟病，但那樣就去得太突然了，也有些活過了醫生預告期限，被稱為奇蹟，其實是一種隱性倒數。共同點是患部出現潔淨白光，反而沒有任何業障，就像秀晴說的幾乎不會發病，也不會痊癒。」

「這是什麼意思？」

「表示她是被挑選的人。她告訴你五年，她就能活到五年，不會多也不會少，你該珍惜，反過來說，哪怕情況再怎麼危險，期限截止之前她也絕對不會死。」天狐說。

「我要她去跟店長交換壽命呢？我幫她跟你換仙丹呢？」阿德抓住侜張袖子問。

天狐反手塞給他一個小盒子。

「仙丹的話給你也無妨，但我猜大概毫無效果，因為召喚她的力量高過仙丹的療效，而她本人也有這個願望，你要賭嗎？賭我的仙丹是否能延長她的壽命？」

距離她知道病情已經過了一年，秀晴仍未走入夢想交易所，阿德回想起來她常常望著天空出神，他總擔心是自己束縛了秀晴。

「好狡猾，你明明不想讓夜明死去，卻對我說大道理。」阿德拿著仙丹發抖。

「是呀！但我更怕害她受苦。」天狐垂首微笑。

「我不要了！我會讓秀晴開心地活到最後！」阿德把仙丹推回去。

侜張只是望著阿德一個勁兒的笑。

「你到底要把我們關在這裡多久？」

「等外面稍稍平靜一點，別說人類，連妖怪也不安全。」侜張撤下一半結界幻影，阿德立刻被狠狠震撼，無數妖魔鬼怪不斷衝撞想攻破這處世外小桃源，睜開眼睛就是噩夢。

「太多眾生驟然慘死，別說食物短缺，厲鬼也在找附身對象，懂了嗎？」

阿德臉色慘白點了點頭。

「我們太幸運了，根本沒受到傷害，還能躲在結界裡。」

「禍福相倚，誰敢定論？但活著的人必須支撐這個世界，見證更多悲慘，幸與不幸又難說了。」侜張如是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