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街路喧騰,燈光與妖精的幻光透過漏窗流入房間,蛺蝶停在窗邊俯瞰,街上塞滿走向戲樓的無數黑影,半空中飄浮著搖動不休的燈籠明火,北海若靜靜坐在蒲團上不為所動。
「北海覺得吵嗎?」蛺蝶時來一筆騷擾,牠稱這叫關心。
「不會。」
「那為何不說話?」
「我在等你說。你不是我的導遊嗎?」
「北海莫要學侜張欺負我,他只有臉蛋可以看而已。」趁損友不在,蛺蝶盡情訴說委屈。
「有什麼想問我嗎?」
「未之有也。」
既然北海若不問,蛺蝶也就隨興挑選話題。
「侜張或許知道奧貝斯坦的事情,畢竟那堆髑髏在大路上很久了。」
「然後?」
「他就給我們戲牌啦!」蛺蝶不懂北海若怎麼連就發生在眼前的事情還得牠強調一次,但這趟旅途已夠牠明白北海若過往生活極為單調,關於社交談話可謂毫無經驗。
「奧貝斯坦說搶走手鍊的近松門右衛門就住在抱月樓中,或許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人類很短壽。」海神道。
北海若憑著記憶試著接續蛺蝶的話,這和之前旅行中,蛺蝶看到什麼隨口呼叫北海若回應的簡單聊天不同,北海若必須確定祂和蛺蝶想到同一件事才行,否則話題無法連結,那樣蛺蝶又會露出非常敗興的反應。
「這就對了,我們當然要去調查,還可以順便看戲,這個晚上就有好玩的事打發時間了。」蛺蝶很高興地說。
「為何胡蝶如此擔心無聊?」北海若發現這隻蝶精幾乎靜不下來。
「死了以後必然無聊,才要趁活著時多點有趣的回憶,所以認識了北海,又想把很多話和北海說,還有冰夷,雖然祂在遙遠的雪山上。」蛺蝶補充了另一個為期更短暫的朋友,表示牠仍然記掛著,哪怕只有一夜的交集也不曾輕易疏忽。
「我們可以一直在房裡說話。」北海若很有耐心地提議。
「那又不行,只有言語無法傳達,想讓北海知道的不是話,而是話裡的東西。」蛺蝶說。
「那就去看戲吧。」北海若說。
因此他們啟程到了抱月樓,離星滿座只有兩條街距離,從屋頂上走一會兒就到了,頂樓圍繞一圈檐廊,中門大開迎接難得出現的貴賓。蛺蝶與北海若來到以屏風區隔的看臺。
「屏風和戲牌圖案一樣就是我們的位置。」蛺蝶囉嗦地補充。
北海若閉目感應,這抱月樓起碼湧入幾千名生靈,有的是巨物化為人形,有的是原本就細小的妖精,此時座無虛席,甚至滿出來了。
幸虧侜張好意贈座,蛺蝶鬆了口氣,然而最好認的不是屏風樣式,而是侜張的身影,他早就以逸待勞等在看臺邊,不少妖精痴痴地望著屏風遮不住的美景,白衣人憑欄等待的俊俏模樣。
與其說妖精們被色相所迷,不如說是從天狐化身中透出的力量及特異氣質太具魅力,這點北海若產生的影響亦同,屬於某種對於強者的本能崇拜。
隨著北海若與蛺蝶入座,抱月樓內的氣氛更加高漲熱烈,半丈高的舞臺呈現四方形,四角微翹,負責解說劇情的「太夫」是一名盤著繁複髮髻並垂下及踝長髮的女子,她背上長著一雙灑著紅鱗的夜蛾翅膀,棲坐在舞臺角落,垂下雙腿面對觀眾。
接著舞臺左右各走上兩名樂手,彈三弦者竟是個木偶樂者,樂者帶著白淨的臉殼呆滯地盤坐在舞臺右邊,一名活生生的人類少年抱著琵琶登上舞臺,頓時引發軒然大波。
「人類的孩子!未曾見過!」
「退下!退下!」
出於不成文的規定,蒞臨抱月樓的觀眾仍然以妖精居多,除了少數有名人類演員得以在演出日化妝登臺外,妖精不喜歡見到人類素顏出現在舞臺上。
那名前髮如新降之雪般蓬鬆覆額的美少年,面對強大的反對聲浪,仍安之若素地跪坐在舞場左方,與持三弦樂器的傀儡相對而坐等候開場。
「肅靜。右衛門大人示下,琵琶仍需由人類彈奏,此亦人類較易感受人情之理。」
太夫高聲宣告後,嗡蠅之聲才漸漸平息。
舞臺上忽見兩道虛浮在半空中的人影,頭顱低垂肩膀高聳,彷彿吊掛在無形的架子上,並緩緩降落到舞臺上,此時觀眾屏氣凝神,三弦聲開始響了起來,太夫也幽幽訴說起今晚欲上演的故事。
「『琉璃戲』是不久前忽然由某個人類帶來的東西,和妖精之前演的戲,還有人類獻給鬼怪的『儺』不一樣,專講些人類情情愛愛的新鮮事兒。」侜張隨口解說道。
「嗯。」北海若虛應,蛺蝶則是嘖嘖有聲,看來琉璃戲對牠也是新產物,扼腕錯過了流行尖端。
「『卻說某時某地,有處名為花塢一帶的遊樂之所,日日夜夜好色之徒留連不去,人心與人心黏合,有如交尾的螢蟲之光,昔有一風塵女子與武者相戀,女子代號為丹,武者叫做駁牙,本座今日所講的正是這一齣名為《抱月樓心中》的故事……』」
太夫聲音帶著無機質的平靜,彷彿松濤水語,不似從任何發聲器官中迸出。
仔細一看,舞臺上的演員和樂手同樣分成人偶與真人,男子為配刀武者,和三弦彈奏者皆是木頭傀儡,女子則是畫著妝的血肉之軀,兩人抱擁的畫面頓時有些詭譎,只隨著太夫解說表演動作,自身毫無任何臺詞。
傀儡部分無弦自演,琵琶者捨去撥片一段快速的輪指,劇情帶到武者因戀上丹之女而敗盡家產,兩人之間的戀情雖熾熱,卻被鴇母所阻撓,丹被迫接待其他富有客人,駁牙則被拒絕進入抱月樓。
此時,想為丹贖身的情敵亦出現搗亂,駁牙連訂金都湊不出來,只得四處奔走借貸,丹則有氣無力地留在抱月樓中接客,婉拒另一個傀儡小生對她的調戲示好。
太夫的聲線一下拔高近似女子,在琵琶與三弦的合奏中唱出女人幽婉的心聲。
「『誰言青樓女,薄情復假意?此身如蜉蝣,萍聚亦愛真,若夫有客者,海誓過山盟,吾亦將此心,並付一蓮夢。恩愛比山鳥,時有分飛兒,有緣必得真,無緣總歸假。雖有真心者,後變成虛空,又見假意始,真情生其中。音信全無的男子,必是要怨恨無緣的女子,將其真心變為空,再罵其變心,可笑哪可笑!』」
太夫唱完,女人披散頭髮倒在地上哭泣,即將被贖身強娶為他人妻,怨恨駁牙仍遲遲不肯出面,連句告別的話兒也吝嗇施捨。
這時武者重新登場,帶著四處奔走仍遠遠不足的金錢來到丹身邊,兩人憤恨命運如此不公,敘完了思慕之情後抱頭痛哭,最後決意一起殉情,武者用錢打發了抱月樓的小廝,帶著丹溜出了華麗牢籠,兩人經過漫長的波折來到昏暗森林內,尋覓殉情地點。
「『淒冷的月色彷彿為這對不幸的戀人悲歎著,一會兒便不忍躲入烏雲中,丹說握刀的手且莫抖,駁牙卻不忍心終結這如花美眷,然而兩人早已走投無路,勢必無法再回頭──』」
丹握住駁牙持短刀的手,用力刺進自己的喉嚨,左右亂攪兩下,鮮血先是順著鋒刃滴落,然後隨著刀刃猛然拔出來,噴了駁牙一頭一臉,刀是真刀,傷口也是真刺,傀儡武者驚愕,悲痛地抱住嚥氣的女人,也就著血刃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兩人倒在一起。
太夫在這時站起,繞著演員的屍體走了一圈,張開羽翅搧動著,觀眾有的早已動情落淚,蛺蝶那樣兒難以觀察表情,北海若和侜張看起來還是很冷靜。
等到如雷掌聲響起後,傀儡武者首先站起,優雅地還禮,接著割開了喉嚨的女人也動了起來,恢復微笑表情,原來是扮成人類的妖精,將死相演得十足到位,兩人謝幕後跟著樂者一起沉入舞臺。
「此抱月樓雖非我等所在之抱月樓,卻也是真正存在的地方,因於種種考量隱姓埋名,名稱雖假,但情愛不虛,感謝諸君今夜聚眾觀賞。」太夫說完後化為夜蛾飛向天井,留下空無一物的舞臺。
「不愧是近松門的新戲,還是這麼精彩。」
「看了更教咱想去星滿座坐坐了。」
「方才有人類看到丹自盡還真的叫出來了。」
「嘻嘻,人類就是分不清真假,這不也是我們看戲的樂趣?」
意猶未盡的客人們退場時仍竊竊私語著,看臺上的貴賓較不急著走,仍保持了相當的風度,侜張他們的特等席旁,有一位戴著松紋面具的看客,似乎有意親近侜張這邊,搭著護欄愈靠愈近。
「這位大人是新面孔,不知對《抱月樓心中》感想如何?」松紋面具問。
「……」
北海若不答,蛺蝶知道他為難,便代為回應:「北海是頭一遭看戲,人類的事情祂還不甚熟悉。」
「原來如此,冒昧之處望請海涵。」
「祂絕對可以對你『海』涵的。」蛺蝶非常會說俏皮話,雖然沒看過近松門的戲,但方才的一齣臺詞中也有許多雙關語,頗對蛺蝶胃口。
「『心中』是何意?我只見人物提到真假,他們為何要自殺,放著不管不也會消滅嗎?」北海若問。
不管生命也好,此刻的容顏和感情也罷,很快就會被時光吞噬了。
侜張與蛺蝶聽了北海若的問題,彼此交換一笑,妖精和人類較親近,自身也有情愛糾葛的歷史,因此不管有沒有經驗多少都看得懂劇情,只是對人類習性有新鮮感,北海若就是真的看不懂了。
「這是老朽的家鄉話,指將自己的一部分贈給戀人,好讓對方將自己的存在放入心中,女子多會選擇切下小指,『心中』的極致,自然便是把生命贈給對方了。」
「生命……能夠贈送?」
「這是浮世男女的痴迷,口頭誓詞,是真是假並不重要,但能夠求得同時嚥氣的瞬間就是心中的極意了。」松紋面具說。
「而且,妖精不搞殉情這一套,哪怕傷了心,大都還是會活下來。」侜張補充道。
「活著忍受恥辱,受人嘲笑,還不如一死化為豔談。這樣想也是大有人在。」松紋面具回答。
「還是不懂。」
「這位大人的不懂似乎和尋常人的不懂有別。」
「我也不懂北海呢。」蛺蝶趁機說。
「追求真愛卻選擇虛無,人類的事情。」北海若試著多說一點。
「是若大人吧?大家在傳說的貴客,看來您不懂男女之情,難怪會有此一問了。」
松紋面具將手掌插入袖子裡,弓著背笑說:「人類啊,把這種事情看得很自然,因為我們活著不久就會死了,對於虛無總覺得有真實藏在裡面。」
「而且這是戲呀!」松紋面具似乎因話說的過於急促,咳嗽數聲後才接續下去。
「技藝的精髓便在虛實之間有如皮膜的狹境中,虛而非真虛,實而非真實,以空心傀儡人偶來扮演真心,以人類啊非人之類有血有肉的生物來排練一而再重覆上演的假戲,才足以構成安慰觀眾的樂趣,若大人可懂了?」
北海若閉起雙眼似在沉思,而後緩緩張眸。
「依稀明白。」
「另有一事詢問。」
「若大人請說。」松紋面具回答。
「你從髑髏那拿走的手鍊還在嗎?」
「什麼?」蛺蝶大叫。
「他是近松門右衛門?可是……」欲言又止的理由是,蛺蝶當然有依據才沒懷疑松紋面具是手鍊小偷。
「若大人相當敏銳嘛。」侜張抱胸插話。
「侜張你也知道?你們到底怎麼確定的?」蛺蝶不太高興被人搶先猜出謎底。
「魂魄。」北海若是神明,本就不需靠外表認人,就像祂能看見奧貝斯坦的魂魄,自然也能看見進松門左衛門的魂魄。
「舊聞。」侜張有門路得知近松門的消息,畢竟也是個知名人物。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怎會知道手鍊那件事?」近松門右衛門用蒼老聲音焦急地問。
蛺蝶於是把遇見髑髏的故事告訴近松門右衛門,劇作家聽完後喟歎不已。
「原來是誤會一場,又是如何巧妙的緣分,原來那堆白骨也是天外之人。」
「所以近松門也是來自『未來』,可以這樣說吧?」蛺蝶確認道。
「或許是如此沒錯,但這對如今的我已經失去意義了。」劇作家拿下面具,露出一張青年的圓臉,那臉和藹白皙,透著空靈的微笑。
傀儡的臉。
蛺蝶沒認出作者的原因,就是牠感覺不出松紋面具是人類。
「來到這座城後的兩年我就死了,大概年紀也真是大了,沒辦法,可那些聽說過我在元祿(註)年間寫過歌舞伎和淨琉璃劇的妖異們,卻纏著要我繼續創作,還要在這座城裡實地搬演。」近松門右衛門歎了口氣,伸手從懷中拿出手鍊以指腹摩娑。
「樂器,唱腔,演技,舞臺設計,傀儡製作,還有故事義理的講授都得從頭開始,有些老夫也非專門,但這裡的工藝水準真是叫人吃驚,什麼都做得出來。還有絕佳的演員和觀眾,把我從黃泉召喚回來,放在傀儡中陪他們共存。」
「老夫已越過死生之界,是的,這裡就是虛實的『皮膜』之內,我畢生夢想的樂土。身體既然都成了泥塑木胎,除了寫作以外別無樂趣了。」
「原來老夫遲暮之年最後遇見的美人,竟是個男孩兒的骨骸,哈哈哈哈,人生果然是到死後都還有驚奇啊!」近松門右衛門放聲大笑。
「既然誤會解開,老夫會擇期將手鍊歸還,順道與那……奧貝斯坦是嗎?同為穿越的年輕人敘敘,不敢勞駕若大人,請諸位盡情遊玩。」
近松門右衛門說完重新戴上面具,與不知何時團團圍繞著周身的蛾群走出檐廊,找演員聊天去了。
兩個穿越者,一個守著白骨遺骸,一個附身傀儡機關,日後或許仍會衍生許多話題可排遣無聊。
蛺蝶了卻一樁委託,也覺得心曠神怡,卻忽然被人一股腦兒罩入袖子裡,侜張的聲音響在上方。
「若大人,可否容我與小蝶兒私下說說體己話?」
「嗯。」
蛺蝶連半個字都來不及表示意見就被蒙眼帶走了。
※※※
註:公元1688-1703年,日本德川幕府時代之年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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