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侜張?」那人嚇了一大跳,直接從草坡上滾下去,儼然一顆剛捏好的米糰子,滾得真是漂亮,天狐暗讚道。

 

看來是還未適應新身體的後遺症。

 

天狐逸步過去,扶起摔得狼狽的身影,那是個約十三歲的人類少女。

 

少女穿著一身櫻色淡直白紋單衣,腰間用布條草草繫結固定,袖口開在手肘下方,露出白嫩的雙手,下襬也只到膝蓋,整體打扮看起來樸素可愛,帶著點俏皮風味。

 

她本來就很大的黑眼睛此刻更是睜得渾圓,嘴巴也張得開開無法閉合。

 

「傻了嗎?小蝶兒,變成這副模樣,我看妳是真傻了。」侜張用指腹輕輕抹掉少女臉上的草屑泥灰,用泛著笑意的聲音說,哪怕這時他還是冷冰冰的表情。

 

「你、你怎能到這裡來,他們跟我說眾生無一能進入轉生鄉!」少女慌慌張張地揮手質問。

 

「不巧侜張我也接到了『請帖』呢,原來如此,妳那『烏有城』的命名就是暗示這個地方吧?看來妳知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打算把軀殼換給那些存在?」少女抓住侜張袖子著急地問。

 

「臭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天狐有什麼好不滿的!」

 

「別急,沒換成。」侜張居高臨下看著她,彷彿要把蛺蝶的新面目也刻在腦海裡。

 

「實話說,妳倒是放肆了不少。這才是妳的本性吧?」

 

「嘿嘿……」少女有點尷尬地咧著粉唇。

 

「為何是人類?為何是現在?為何是女子之身?」侜張勾起她的下巴,深沉地打量著,在少女耳畔吐氣如蘭,這舉止照例讓她很驚悚,因過往被天狐一口咬住的記憶仍然刻骨銘心,可以的話最好離他的嘴巴遠一點。

 

「我只是不想活太久才選擇人類,至於為何是現在,因為我差一點就死翹翹了!離魂瞬間剛好被魍魎帶過來這裡,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當什麼樣的人,而且我不想從嬰兒開始喝奶,就問他們有沒有淘汰的人類軀殼隨便讓我用,等我醒來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少女有點唏噓地告解,坦白說忽然變成女人,她還是嚇了一跳。

 

「這裡的居民把某個軀殼重新整理好給我依附,他們說公平起見也會給這身子普通人壽的限度,但因為不是新軀殼,所以不會成長衰老了,這樣一來我差不多可以再活七十到九十年,然後就會遁入輪迴。」

 

「小蝶兒,還真是沒用啊妳。」侜張拍拍她的頭。

 

「如果想去找北海若,為何不換個更強壯長壽的樣子?」

 

「才不是想去找祂呢!」少女昂起臉孔:「而且我有名字了,別老是小蝶兒這樣叫,我是『周』。」

 

「挺神氣的。」天狐細長的鳳眼仍然注視著周。「不去找北海若嗎?」

 

侜張只是隨口逗逗她,沒想到周當真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去找祂了。」

 

「離開城池後,北海若欺負妳?」侜張的語氣中滲入一絲危險。

 

「沒有,祂待我好得不得了,和侜張不一樣。」少女不忘同時做個鬼臉。

 

「為何要甩了那位北海大人?」這蛺蝶!

 

「侜張別問我你自己明白的事情。」周吊著眼睛看著白衣人。

 

「吾想明白妳是假傻還真傻。」

 

「不都是傻嗎?」周躺在草地上,毫無陰翳的天空像某人的眼眸。

 

「狐狸看到的無何有之鄉風景如何?」

 

「草屋土丘,流水繁樹,普普通通。」天狐隨意環顧周遭。

 

「這是妳的夢想?」

 

周坐了起來,指著數步外的溪流,侜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淡綠色透明水流中不時可見上游漂來的落花,一派平和嫻雅的野趣。

 

天狐眨了下眸子,想要看得更仔細,好確認景物真如他所想的那樣。

 

那朵落花彷彿隨水漂開了,但侜張一眨眼,同樣一朵花卻又在原處,既流動又靜止,看似消失,卻仍然存在,矛盾的風景。

 

不,仔細想想,矛與盾不本來就是共存的嗎?就像侜張也從未想過割離選擇任何天生的複雜血統。

 

「無名者,天地之始。我們現在就在天地還未開創的地方呢!侜張,所以這裡的存在沒有從哪裡來,將去哪裡的問題,但隨你我心境變化。我喜歡這樣的感覺,不打算離開無何有之鄉。」周說。

 

「妳對那些無名者許下的願望為何?」侜張問。

 

周垂眸避開侜張的注視,天狐感覺她這個反應有些狡猾。

 

「我沒有許願,只是逃避了一下子。」

 

「逃避何者?」

 

「遺忘。」

 

魍魎的交易必然是某個生物的身體,因此為了讓對方完成交易後能夠順利地回到世上繼續生活,他們會主動滿足交易者想要改換形體的喜好,不可思議地,魍魎雖然無法懷胎生產,但他們卻能自由自在地創造任何新種族或舊有種軀體,提供別的魂魄棲息。

 

這部分的服務不算在願望裡,只是為了公平,讓交易的對象不失去原有身體以外的任何代價,必須靠身體來發揮或保存的東西,比如某種技藝,比如某種官能的喜好。

 

願望則只能許和自己有關的事。

 

和魍魎交易來的身體,也會歷經生老病死然後消滅,看起來很公平,唯一不同的是,為了確保契約的完整與穩固,魍魎會把這場交易的契約刻印在魂魄上,這樣一度立誓的對象便無法反悔,當時的記憶也會跟著契約被保存下來,生生世世永遠不會遺忘。

 

也有種說法,和魍魎交易過的對象最後都因這無法抹滅的刻印發狂,成功克服狂暴保持理性的成了神,傾向扭曲破壞的便化為魔,得到契約的存在耗費無數次生命追求解脫之力,但契約卻是無法回頭的選擇。交易之前,誰也不曾預測到日後的因果。

 

魂魄本身的記憶並不可靠,一次劇烈蜕變可能導致對某些往事的執著消失,再一次變化就是煙消雲散。

 

如成精,如死亡,再度出生,而又死亡。

 

換句話說,只是心靈再深沉的執著,隨著形體改變都會抹滅,只是早晚的差別,有人只執著一生,有人執著了數世,有人執著更久,可是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忘記一件重要的事。

 

為何執著?

 

褪去舊殼追求新生是萬物本能,和這天性抗衡是愚蠢危險的。

 

蛺蝶花了一生來貫徹這個道理,但是臨死前才成為「周」的妖精卻拒絕順應過去的心緒,所以蝶精很自然反叛了,從妖精成為人類,也只是想看看執著的自己會變得如何,有如當初她不曾強求只做普通的蛺蝶。

 

倘若執著是她的機變,那麼周就變得執著吧!

 

但她一定要記得自己為何執著。

 

「會很奇怪嗎?侜張。」

 

「不,完全就是妳的作風。」天狐跟著躺在周的身畔,凝視著這片蛺蝶心中的夢土。

 

「可是妳還是沒告訴我,妳執著的確切內容。」

 

「我沒辦法活到和你們比長壽,起碼,我不想比你們早遺忘。」周開口說。

 

短壽的妖精無疑會快速在輪迴形變中磨損記憶,忘卻執著,因此周才做了這個決定。

 

「想要和北海一樣,不會遺忘。」

 

「妳想知道神明的感覺?付出這種代價值得嗎?」

 

「嗯。」少女堅定地點頭。

 

「是北海若的影響?」

 

「……」

 

「所以我說神明和妖精碰在一起總沒好事。」

 

周嘟起嘴不同意天狐的見解。

 

「也許祂早就忘了妳。」侜張對著她這樣說。

 

「我只怕北海還記得我,可是我卻忘記了。」周回答天狐。

 

「那又如何?」

 

「北海會很寂寞。」

 

「我就不會記得妳?」侜張斯文地問,但少女聽得渾身發毛。

 

「侜張不會自尋煩惱,我對你有信心!」

 

「真謝謝妳看得起我。」天狐哼笑擺明不買帳。

 

「神明沒有不寂寞的,傻瓜。」

 

「世上沒有誰是不寂寞的,這點你比我更傻,蠢狐狸。」

 

「那妳為何不化為不死之物去陪伴祂?乾脆身體也不要了,讓北海若將妳永遠冰在北溟下好了。」

 

「那樣才最寂寞,笨蛋。」周抬起纖細的手臂,對著天空揮了揮:「而且太無聊了。」

 

「交臂非故,不管在一起或分開,你我都不是囊昔的你我了。可是就像這水中花一樣,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過去的你,過去的我。」彷彿要被沖刷遠去的花朵,卻始終駐留在某處不曾推移。天狐道。

 

「不會流逝的,侜張。我變成這個樣子,不只是為了北海若而已,你們託付給我的過去,我不會讓它流逝。」

 

「真是連罵妳都沒勁了,早死的就乖乖忘記,讓長壽的記得不就好了,這才像個道理。」

 

「所以我又活啦!」少女懶洋洋的語調還是和舊日蝶精的口吻一模一樣。

 

「那為何不繼續過下去?那些存在叫我們歷世者,可不是像妳這樣在無何有之鄉打混。」

 

周在長長的沉默後,才慢慢接著侜張的話又說下去。

 

「因為光是記住這一生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執著之所以應該要遺忘,一定是執著下去會發生不好的事吧?我聽過的故事,執著到最後都生出恨來,所以執著……切莫不可太多,我也滿足了。」

 

「我不想讓北海喜歡我,然後總有一天討厭我,要連這些都記住不如只記得往日那些快樂的事……」少女展開雙臂平躺著說。

 

「反過來說也可以,北海一定會活很久,我也不願同樣的事發生在北海身上。如果我每次轉生都去找祂,這樣的我不是很壞嗎?既然不想如此,不如都不要發生。一次邂逅和一次告別就夠了。而且我要記得不去找祂這件事。」

 

「相濡以沫,不如兩忘於江湖。」某次,還是蛺蝶的周和天狐形態的侜張結伴旅行,途經一處乾涸泉潭,見倖存的魚群全擠在一處口吐白沫時有感而發。

 

「北海不是魚呢!」周聯想到那情景忍不住笑了。」

 

「「現在這樣是最好不過,和侜張的事也一樣哦。趁我們口吐白沫前,趕快游到有水的地方。」少女柔軟地打了個呵欠。「如果侜張也能忘了我就好了。」

 

「小蝶兒,凡事太貪心,所謂偷雞不著蝕把米。妳可不能連別人的業都搶著背。」天狐道出這句警語。

 

「我明白,只是沒想到,執著真的這麼苦……」周貌似平常地歎了口氣,淚水卻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下來。

 

「誰說記得就不會做出妳當下不願做的事情?」天狐冷笑。「那些活得比你久,理論上也記得比妳久的存在,難道就沒有情緣糾葛?」

 

「啊?」少女發出疑惑的聲音。

 

「連動情都不知,讓我看看這草包腦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用力彈著少女光潔的額頭,周吃痛跳起,摀著紅腫愕瞪侜張。

 

「有情皆孽。」周扁著嘴巴含淚說。

 

「妳怎知?一切眾生妳都試過?」侜張沒好氣說。

 

「我沒對北海若動情。」

 

貌似有人自打嘴巴了,侜張連抓語病都懶,反正蛺蝶腦袋有洞他早就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是是,只是執著而已。」他一把攬住少女的腰,將她擁抱在胸前,這過於親密的距離,讓少女不得不貼著天狐胸膛,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既然妳對北海若無情意,那就跟我回去吧,我不會虧待妳。」

 

「侜張,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少女還是張著大眼睛狐疑地盯著他。

 

「不過七八十載罷了,我要看妳打算怎麼活下去。」

 

「不要,我要留在這裡。」

 

「妳怕北海若來尋妳,妳不知如何是好?」

 

「周不往臉上貼金。」少女這樣說,但侜張卻沒錯過那瞬間一僵的反應。

 

天狐深深地凝視著她,直到少女不自在的掙扎,才輕輕將她放回草地上。

 

「妳確定在這個身體壽終前不離開無何有之鄉?」還真是躲個徹底。

 

「是。」

 

「我替妳的魂魄加個封印吧,不會讓妳真正遺忘,只是較難回想起來而已,有心追憶還是一清二楚。否則,我看妳變成老嫗前就要先將眼睛哭瞎了。」侜張繞著少女閒步,轉到她身後道。

 

「真的嗎?」周挺直著背脊,不曾回身,只是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問。

 

「真的,無名者的力量遠在我之上,我無法抹消他們對妳的刻印,但我可以在妳神識裡做點防護。」

 

「那,幫幫我,侜張。」周小聲說。

 

天狐從後方伸手蓋在少女依然濡溼的雙眸,低聲道:「會連關於吾輩回憶一併封印,要開始了。」

 

他感覺有雙小手搭著自己的手腕,用力地抓著。

 

「白狐狸……對不起,我以後不能逗你笑了,你還是多笑笑比較好看。」

 

「無妨,我會留著妳給我的笑容,妳那蠢樣子我想一回就笑一回。」

 

侜張望著在懷裡睡去的女孩,一抹新月淡笑如約定所言悄悄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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