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日落,北海若配合蛺蝶在某座被森林包圍的人類村落外圍停下腳步休息,蛺蝶感慨旅行一大目的是為了感受休憩時疲勞的滿足也不為過。

 

目前互動還是相當愉快的一神一蝶,照例黏在一起閒談或什麼也不做只是養精蓄銳,北海若棲坐在一株千年老木高枝上,巨樹粗壯約二十人合抱,枝枒歧生,上有不少鳥獸窩巢,枝葉形成廣大的樹蔭,不遠處,以木石蓋出的低矮房子零星分散。

 

那就是當時人類靠自身能耐創造的巢穴,與其說房子更像盒子。比起城池裡不眠的長夜,沿途走來經過數個人類村落,觀察那些蓬頭垢面的人類日落而息平靜沉寂的生活,蛺蝶反而更安心,看著看著自己也想睡了,北海若只好捧著牠,待蛺蝶睡飽了才繼續走。

 

因此北海若和蛺蝶最近都養成了夜晚休息的習慣,否則他們本無需刻意配合日夜變化活動。

 

當天空被山頭暮靄染成深紫,村子的東邊小路走來一抹孤單嬌小的影子,那個十二歲大的女孩穿著粗陋的獸皮衣裳,用樹皮與枯藤包裹雙腿做成粗糙鞋子,她不屬於這個村落的人。

 

少女出現時曾引起一些村人注意,但沒有得到多少關心,她去敲村裡一間寡婦的門,門以乾枯細枝排列編成,已經窩在家中的女人透過縫隙看見這個年幼的陌生訪客。

 

天生的母性讓她走出家門迎接這個顯然飢寒交迫的孩子,哪怕自己也談不上富足,女孩手腳細長,一雙冷靜的眼睛看起來聰明伶俐,唯獨一頭亂髮初見還以為是個男孩子,儼然森林裡長出來的野物。

 

細長的眼型,瞳孔又黑又大,大半藏在眼皮下,女孩的鼻子小而塌,時時無意識地皺出怒紋,嘴唇像是霜凍過的紅花。

 

有些神似妖精的面孔,但北海若和蛺蝶知道她還是人類。

 

少女很快被接入寡婦的屋子裡,太陽終於完全落下,除了村子外圍嚇阻野獸的堆火和粗陋哨樓上有昏昏欲睡的男丁看守外,整個村子沉浸在黑暗中,偶爾響起一些呢喃碎語。

 

生物在黑暗中活動。

 

「北海。」蛺蝶的聲音有一絲迷惑,海神用袖子遮著蝶精翅翼鱗光,他們仍在不遠處守著這個村子。

 

「那個小女孩是在獵食嗎?」蛺蝶看見那個混入村子裡的少女此刻正趴在女人胸口上,獵物被撕開喉嚨無法出聲,女孩抬起血淋淋的嘴朝心臟進攻。

 

「應該是。」北海若平靜地回答蛺蝶,彼此都沒有阻止的意思。

 

「人吃人呀?」蛺蝶感覺很微妙。

 

「妖精也會這樣嗎?」北海若問。

 

「很罕見。畢竟我們有妖力支撐,打架打到死比較正常。本來同類妖精就不容易遇見彼此,幾座山之間能同時出兩個不同種的妖怪已經算難得了。」蛺蝶說。實力在中下層之間,同樣也是數量最多的小妖怪,不僅拒食同類,只要是妖精都不吃,妖力性質不好消化反而會造成妨害。

 

同類互食大多會產生嚴重副作用,這是種被默認的自然法則,為了讓自家族類生存下去,好在將來孕育出更多凌駕凡種以上的妖精,再怎麼肆無忌憚的妖物仍會保留這條禁忌,這似乎是成精後鮮能繼續留下後代的妖精,本能對同族的愛護。

 

「這條禁食同類的規矩偶爾也有例外就是。好像是蜘蛛?畢竟不是一般現象。」蝶精繼續對北海若推廣妖精知識。

 

「人類還真是有意思,活的,死的,穿越來的,像奧貝斯坦和近松門右衛門,住在城裡的人,還有景告訴我的人類習性,每次都不一樣。」蛺蝶緩慢地拍著羽翅,一邊對北海若說。

 

「可是如果人類族群中有專食同類的存在,為何人族看上去卻愈來愈多呢?」蛺蝶又疑惑地對海神提出問題。

 

根據據牠的觀察,人類天天都要進食,卻一年才生一胎,怎麼算都不平衡,因為被吃的人根本來不及長大。

 

「大概那名小女孩是特例。」

 

「特例?是成精的人嗎?」這詞語對蛺蝶來說具備無法抵抗的吸引力,牠從近松門右衛門那學來「一期一會」的字眼,意思是錯過了就不會遇到第二次,把握每個特例於是成了蛺蝶的要務。

 

蛺蝶動動牠的觸角。「沒感覺到那個小女孩身上有妖力或靈力,是我太遲鈍?」

 

「我想她只是人類,跟被她吃掉的女人一樣。」北海若見牠有些煩惱,於是重複了一次。

 

小女孩確實是天生就在吃人,非成精者,也無其他因素導致口味改變。

 

「唔嗯。」蛺蝶對牠無法想通的事物總是很在意。

 

屋裡的少女飽腹一頓後,鑽出門洞摸黑離開村子,黑暗中無法看清楚凶手身上血跡,風向也對少女有利,食人之女優雅地全身而退,來到長草蔽人的荒野上,靄霧迷濛。

 

天際剛剛浮出魚肚白,少女頭臉沾滿血跡,呆站在長草間,有個讓她無法靠近的奇異存在站在前方。

 

化為人形的北海之神。

 

也許獸皮少女已經逃離行凶地點,聽不見那些村民的反應,但北海若和蛺蝶還是能聽到混在風中的叫喊聲,充滿驚恐和憤怒。

 

「孩子,為何吃人?妳對人類有仇恨嗎?」蛺蝶好奇問。

 

少女的眼神清澈聰明,她的打扮比一般人類要好些,起碼禦寒實用。

 

人類是群居動物,但少女身上卻只有獵物的血臭,妖精大都有過艱困求生的摸索時期,因此蛺蝶很容易發現她獨自生存的跡象。

 

她搖搖頭,看來也聽得懂蛺蝶的話,少女輕易被陌生村落接納,她一定是相當習慣偽裝討好獵物,和某些躲在花裡補食目標的蟲子很類似。

 

「妳叫什麼名字呢?」

 

「駢拇。」

 

「很奇怪的名字。」蛺蝶這樣說。

 

女孩對羽蟲會說話一點都不驚駭。

 

裹著少女腳掌的樹皮忽然自行鬆開,她總算有些緊張,抬頭東張西望尋找原因。

 

北海若解開了食人之女的腳上偽裝。

 

原來少女腳趾天生黏合在一起,成為裂蹄狀,看起來與常人格外不同,但卻只是皮肉畸形而已,並非真正的蹄,因此不能算作妖子的證據。

 

駢拇驚慌地看著北海若,不能也不敢吸取對方的血,甚至連移動半步都做不到,其實她真的很想立刻掉頭逃竄,因為這個看起來是男人的存在,身上半點人類氣味也沒有。

 

「沒有仇恨,那是喜歡人肉的味道?」蛺蝶好奇又問。「好吃嗎?」

 

少女點點頭。

 

「原來如此。」蛺蝶登時興致大減,畢竟喜好問題說不準。

 

「你們是神明嗎?」

 

「北海是,我不是。妳也知道有神明?」

 

蛺蝶見駢拇又點頭,這才勾回一點研究興趣。

 

「以前我吃過的某個人說,總有一天神明會處罰我,我會得到報應,我一直在等,你就是來處罰我的神明嗎?」她仰望著北海若問。

 

「或許要處罰你的神明還未到來,我只是順路經過而已。」北海若平緩地說。

 

「駢拇曾試著吃別的東西忍耐,和人類和平相處嗎?」蛺蝶飛到她手背上問。

 

「試過,可是駢拇吃任何東西都會吐,只有人血和一點肉可以讓我活下去。」

 

「嗚嗯……」蛺蝶發出無意義的應和聲。

 

「妳難過嗎?想要當妖精嗎?這樣就算光明正大吃人也不會被處罰,因為人類也會吃其他動物。」

 

駢拇又搖搖頭。

 

「已經有人說我是鬼了,我是鬼,所以會吃人。」

 

「真正的鬼和妳一點都不像,是更大更厲害的東西唷!」蛺蝶本著前輩的口吻澄清,聽了蛺蝶的話,駢拇露出失望的表情。

 

「對,妳就算長大,也不會比現在大到哪裡去,萬一被人群發現只有死路一條。」

 

「那樣我就會死了。」駢拇似乎對這個可能性毫不意外,因為她是去吃人的,就算被殺掉也很公平。

 

過去在埋伏時,駢拇偶然看到女人把小小的嬰孩摟在胸口,掏出豐滿的雙乳餵食,看小人兒吃著從身體裡流出來的白色的血。

 

所以,人類在小時候不也是吃人長大?

 

駢拇第一次主動襲擊的獵物是某個女人,但她卻只能喝到紅色的血,那個女人很快就死了。

 

「但駢拇到底怎麼活到能單獨吃人呢?」

 

「不記得。」某一天張開雙眼時她就已經是很接近現在的樣子,缺乏之前活著的記憶,只是身體的渴望無需記憶也能明白。

 

「北海說妳天生就會吃人,我想祂不會騙我。妳不會想要找到那個拋棄妳的人嗎?妳一定是被某個人生下來,然後養到可以獨立行動。」蛺蝶說。

 

「拋棄?駢拇被拋棄了嗎?」

 

「哎,我也不太懂,畢竟我也不清楚產下我的羽蝶飛到哪裡去了。」蛺蝶反省,不自覺地就把看過的人類習性套到駢拇身上,無父無母對蛺蝶而言,只是無法想像父母餵養自己的感覺,倒不會感到有缺憾。

 

「神明大人,來處罰我的神明什麼時候來呢?祂長得和您像嗎?」駢拇天真地問。

 

「為何?妳不怕死?」北海問。

 

「不怕。大家都說我是災害,沒有益處的怪物,就跟我的腳一樣。」少女低頭望著黏合的足趾。

 

「可是,我不吃飽這雙腳就動不了。想吃東西的時候,這裡會痛。」她按著小腹。

 

「吃人的時候,這裡也有點痛。」駢拇將手心移到胸口。

 

和她年紀相當的女孩子,已經能和男人四肢交纏擁抱,生下紅通通的小人,再用白色的血餵養他們,但駢拇對壓倒她的男人卻只能湧起由衷的飢渴。

 

所以她也吃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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