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記不起是哪一年冬天,蛺蝶羽化了,從蛹之中掙脫長出雙翼,但那時牠離成妖還有最後解脫原形的關鍵──要證明自己是妖精,必須有從「原形」變成其他形態的能力。
通常妖精會選擇化人,這是最簡單的一種,也是最容易和異族溝通的形態,萬一遇到神人也比較容易博取好感,一開始並不是基於喜好才變成這副樣子,蛺蝶自然很難喜歡上人形的自己。
那橫跨死生一線掙脫得到的新形態卻就此刻印在魂魄中,無法任意割捨。
許多半妖態的生物往往就卡在這段危險的空窗期中功虧一簣,合該是蛺蝶幸運,牠所誕生的隱密山谷似乎是某個仙人所遺棄的洞天福地,非常適合修煉。
除了谷中有桃林外,山道出口又重繞一層桃樹,桃林外深潭橫臥,春日降臨,死寂山谷迸發了蛺蝶意想不到的奇蹟,牠歡欣地發現花鳥蟲蝶又來拜訪,熱鬧遠勝去年秋天。
蛺蝶成了唯一在山谷裡生活的半妖,牠和其他蛺蝶幾乎沒有不同,只是牠懂得許多事情,其他野獸終其一生也不會去思考的事,在蛺蝶的靈識裡飛快地跳轉著,比桃花林的花瓣還要繁複。
桃花怒放,蛺蝶採蜜維生,其他同類正努力交配覓偶,耗盡所剩不多的精血,作最後的狂舞。蛺蝶看著那些相似的生物,恨不得和牠們一一敘過知識,分享自己無盡的疑惑與快樂,但其他蝴蝶卻聽不懂蛺蝶的話,紛紛將牠當成天敵閃避。
那時蛺蝶身上已經具備淡淡妖氣,但牠只覺得自己很健康,所以長得大了點。
羽蟲是非常敏感的生物,很快蛺蝶就知道牠不被同類所歡迎,蛺蝶長得特別大,特別華豔,特別耐寒耐雨,也特別不懂得合群,彷彿一部分本能跟著牠羽化同時消失了。
蛺蝶不怕鳥類,鳥獸也不敢吃牠。
兩個月過去,紅粉凋零,滿地春泥,到處留下待孵化的新生命。
蛺蝶只是看花了眼,完全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但牠安慰地想,會有其他生物留下來陪伴牠了,特別是同類的蝴蝶。
就這樣蛺蝶迎過了一夏,看著一度翩翩飛舞的同伴隻隻虛弱墜地,終於失去生命,在這之前有不少蝴蝶都選擇飛出山谷到南方去。
──南方!
蛺蝶只讀懂這個強烈的願求,不知為何牠卻完全不想離開這座山谷,或許是還剩一些還未孵化的卵,剛剛改變的蛹,還有躲在樹洞裡沉睡的成蝶,牠覺得應該留下來照顧同族,因為只有牠還醒著。
然而蛺蝶不清楚,山谷裡的桃花年年都能怒放,是因為桃樹得了仙人靈氣滋養,從此桃花生出吸取精氣的習性,除了蛺蝶外沒有生物能在山谷裡活過一冬,這種吸取緩慢且隱形,近乎和自然同調,只是會讓生物更容易衰弱,谷中桃花甚至沒有意識,只是花期長得異常,花色也嬌豔如夢。
蛺蝶的特別之處,就在於牠不但能抵抗桃樹吸取精氣,還能從花蜜中得到能量,牠將要成精了,而桃花還遙遙無期。蛺蝶寄予期待的那些弱小生命終究還是滅絕殆盡,大夢初醒,牠才發覺自己好像有點強。
移山之力,獨尊之慾,唯獨這些蛺蝶從不思考。
牠不能號天不暗,叫風不吹,令水不凍,牠只知道會死的依舊遠去,只剩下自己。
何謂「生」也?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那麼蛺蝶要不繼續活下去,還是就此死亡,到底分別在哪?
牠知道有條界線存在,但跨過去後會產生何種變化,蛺蝶卻一片茫然。
每當牠離那條界線更近一步,愈發感到無以名狀的驚駭,但背後有股力量不由分說推著牠向前,終於蛺蝶越過了那道禁忌。
打破蛺蝶注定以蛺蝶之身誕生死亡的禁忌,牠成精了。
彷彿再次出生在天地之中,全然不同的官能,原本冰冷刺骨的雨雪現在只是微涼,蛺蝶開始覺得冰雪亮晶晶的也很可愛,人形走出山谷,停在湖面上,雪花剛剛落入湖面即消融無影,靜得彷彿要生出漣漪的聲音。
但蛺蝶知道那串天籟只是幻覺,看著湖面陌生倒影,倒影忽然眉心一皺,轉眼水上的淡色人形便消失無蹤,一隻羽色斑斕的大蝶輕盈點落水面又振翅而起,鱗光灑落水波間,造就一輪沉沒的破碎月影。
那夜星黑雲厚,新月隱形,薄翅灑落煙光,華麗的鱗羽妖精在空中獨舞。
快樂,愉悅。
蛺蝶甚至懷疑牠到底生了何種怪病,為啥會徘徊在封閉狹隘的山谷,對一堆陰森慘澹的屍體念念不忘,乃至悲歎憂傷?
從現在開始,牠要飛到最遙遠的地方,蛺蝶自由了。
「北海,你知道嗎?或許世間根本沒有自由。」紫水晶般微微波浪流瀉而下的透明長髮,圈住那人脆弱的容顏,彷彿隨時可能乾涸的露水,他抬起一手,食指尖端的長指甲正好陷入北海若左胸布料。
「差別只在於你我到底有無發現,自己被『我』愚弄而已,其實『生』和『我』又有何不同?」
蛺蝶閉上雙眼,再張開時眸色已是火紅,妖精特有的鮮烈色彩,不假衣飾就烙印在他身體上。
「神明,妖精,都在天地這牢籠裡,汝與我,俱勞形。」
蛺蝶化生之後飛離山谷,那時又發生了一件將牠與其他妖精區分的異常狀況。
成精之刻,等於記憶、身體與慾望都重新排列組合,新生時第一種被觸發的慾望,將成為妖精的新個性,直到妖精透過修行再度潔淨這種原慾為止。
然而,大多數妖精卻認為這種慾望不該克制,與物類天性有關,第一道慾望,幾乎沒有例外都是食慾,食慾象徵著妖精對力量的追求,並且相當容易與殺戮作連結。
蛺蝶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打敗敵人立於頂點的滿足,牠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加上餓慣了,凜冬中山谷也無食物可以果腹,那時候的蛺蝶卻想飛得更遠、看見更多。
事實證明,蛺蝶也終其一生將玩樂冶遊視為重要目標徹底執行。
飛行途中蛺蝶遇見桃精,牠本是吃桃樹花葉長大的妖怪,自然對熟悉的香氣很有好感,桃精也對授粉傳香的美麗羽蟲相當讚歎。
哪怕桃精以美女化身出現,蛺蝶還是吞了兩口口水,餓了。
那是蛺蝶遇見的第一個妖精,牠終於知道,原來其他物類也會成精,還能一起聊天,蛺蝶毫不保留地親近桃精,信任她,吐露一切。
「我在尋覓一處棲身之地。」桃精不知蛺蝶花片似的身體如何倒出滔滔不絕的話,但不是很有興趣地打斷。
要找到隱密安全的巢穴並不容易,理想的地方大都有主人,想佔地盤得靠本事,桃精和蛺蝶一樣都屬於天生力量薄弱的妖精,她見蛺蝶不好好守著巢穴反而四處亂飛,不可思議之餘興起了某個念頭。
「你那處地方,可以分與奴家嗎?」
「那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是在那裡誕生而已。」剛成精不久的蛺蝶,除了蠢之外還真找不到第二個字形容。
蛺蝶想的是,桃精住進山谷裡,那些桃花應該會開得更美吧?然後,就算是秋冬也不會像過去那麼淒清,加上牠暫時無意回去,於是首肯桃精的要求,指點她前往隱密山谷的路線。
蛺蝶曾經以為做了件好事感到開心,既幫助旅途上偶遇的新朋友,又多了個使家園更美麗的同伴。
那時,蛺蝶才剛剛被捲進不分人或妖,必然遭受洗禮的世道洪流,極幸運的是,牠在滅頂的瞬間驚險地飛了出來。
約一年後,蛺蝶想家了,牠看過不少妖精,累積了一些歷練,發現妖精雖然會想家,但大多數妖精都沒有故鄉,妖精說的「家」通常是進食躲雨的地方,不會是他們出生羽化之所。
其他妖怪都覺得蛺蝶瘋了,竟然依戀原生地。
原生地通常保留了妖怪成精時最醜陋的一面,稚嫩狼狽,殘忍吞食同族父母手足者並不罕見,和妖精日後表現出的瑰麗爾雅化身明顯不同,是無論活了多久的妖精都不堪回首的穢跡。
同類相食被妖精當成禁忌,就是因為禁忌之事往往有一定可能會發生,並非每個妖精在羽化前都有辦法得到這份知識,順其自然的後果便是血腥屠殺。
蛺蝶還是懷念山谷中歷經苦寒後徐徐而來的暖意,迷幻如夢的桃林,洞天之下盤旋圓舞的蝶群,映在湖面上的淡金月影,還有那讓人忘卻日夜的甜蜜花香。
牠要回到那座山谷去。
蛺蝶身體力行,乘著東風估算路程,思量這時該是山谷最美麗的時節,然而東風離山谷尚有百里之遙就消散無蹤,蛺蝶只得憑著薄翅費力地尋路返鄉。
接近家鄉時,蛺蝶發覺不對勁,沿路看不見生意盎然的景色,明明已是仲春,卻仍如冬日蕭寂悽涼,直到山谷前,牠倒抽了口涼氣,湖呢?
眼前僅有徹底乾涸的沼澤,散發著許久前就已乾死的水族屍臭,從臭氣不散的程度,蛺蝶確定有許多生物遭殃。
牠不安地往山道裡飛,進入山谷後,陰氣撲面而來,蛺蝶呆愣了,谷中桃樹只剩下灰白光禿的枝枒,這次不是冬眠,陪伴牠長大的桃林全部死滅了,再也沒有任何活物,連牠介紹的桃精也不知去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管如何呼喚仍然沒有任何回音,牠在死亡之谷中停留了三天,細細搜索過毫無生類倖存後,絕望地飛出山谷,開始沿著附近地區呼喚社神。
蛺蝶明知徒勞,卻仍抱著一絲微渺希望,但牠飛了許多天仍尋覓不到社神蹤跡,妖力已將用盡,蛺蝶不得不化為人形繼續步行,並期待透過與土地的接觸能找到社神或其他居於地下的妖怪解惑。
蛺蝶精疲力竭倒下的瞬間,終於得到回應,地面出現蛇身人首的社神,漫長的身軀由發亮光潤的各色寶石鱗片包覆,三對紅眼凶惡駭人。
「吾乃句龍,何方妖精吵鬧不休?」
「社神大人,東南方的山谷是小妖家鄉,該處到底發生何等災變,竟無生物存活?」蛺蝶連忙匍伏下拜,誠惶誠恐地詢問。
句龍凝視蛺蝶片刻後,綻放冷笑。
「妖異無道,吾降禍之,且斷其水脈,今已伏誅。」社神冷酷地說。
蛺蝶伏在土地上,透過句龍輻射而出的神威,感知到山谷土地的殘酷記憶。
原來和蛺蝶相遇的一個月後,桃精便成功找到蛺蝶的故鄉,那處洞天福地的遺跡,她驚喜得將寶地佔為己有,心想總算有處落地生根的修煉場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谷太過貧瘠,桃精和一般桃樹不同,她得靠吸食精氣維生,當然希望土地愈肥沃愈好,這樣才能養育更多生命供養她。
桃精是木妖,更是個美女,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可以利用的生物不過是為了成就自己的美,換言之,桃精不許尚未成精的同類與她爭奪風采,何況她隱約察覺蛺蝶故鄉的桃樹有成精跡象,也許還要百年才會化生,但百年對木妖而言並不算漫長安全的時限,她將有新的對手與競爭者。
桃精以自己的精氣覆蓋住谷中桃樹,吸乾樹木生命,並徹底震碎桃樹的木脈,取而代之的是用法術裹住死木的假象,山谷內外仍然桃花滿溢,香氣襲人,逐香而至的蟲鳥卻陷入可怕陷阱,只能進不能出,面臨致命的飢饉。
你覺得美人撲蝶戲鳥必然美好,但你認為美人會容許蟲子啃食自己的嬌嫩粉腮,鳥喙啄刺烏雲柔鬢嗎?
因此這次進入山谷的生靈比以往還要快速全面地覆滅了。
惡事被仙人知曉,通知句龍處置,句龍亦認為桃精做得太過,於是禁制該處風水,桃精也釘在原地,品嘗當初她謀害其他生物的苦刑,點滴耗竭而死。
自此以後,山谷便成為寸草不生的墳場,再也沒有任何生靈敢接近。
「我太天真了,這不足以作為藉口。那時明瞭生之樂趣,使我昏了頭,以為其他妖精也有這種感受。」蛺蝶仰望著北海若說。
「但其實許多妖精和人類一樣,不願探索生命奧祕,只想要滿足口腹之慾,進而美容顏而彌財貨。」
「倘若我有意為惡,我不會因此感到愧疚。我可以屠戮這裡的一切,既然連我都能做到,顯然這些生物比我還要柔弱。」
蛺蝶停了停,別開臉,像是強忍什麼。「但我知道自己不想這麼做,所以覺得難過。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朋友。」
「很高興你願意告訴我,胡蝶。」北海若看著蝶精。
「我該怎麼做才能令你滿意?」
「為何你不拒絕?」蛺蝶問。
「你是神明,神明通常不改變已發生的事。」
「不行也可,行亦可。」北海若回答。
「你既求我,我沒有拒絕的想法。」
「幫我向句龍求情,請祂寬恕這處山谷。北海的話應該有用。」
「好的。」
蛺蝶的大眼睛啪噠啪噠掉下了眼淚,北海若有些吃驚,祂覺得蛺蝶應該是不會哭泣的妖精,不知為何就是這麼覺得。
因為蛺蝶非常愛笑,不是勉強,而是真心讓自己去笑。
蛺蝶的確懂得達生之樂,在牠有限的歲月裡,讓北海若也能明白,所謂的情趣是何物。
不是沒有過悲哀的時候,但北海若只見蛺蝶歎口氣,拍拍翅膀繼續往前飛,因此祂還曾經問蛺蝶妖精是否會流淚的問題。
記得蛺蝶這麼回答,牠是太過愛哭了所以從來不哭,牠怕自己一哭就忘了快樂,從此注視著那些容易讓人哭泣的東西。
「為何,我讓你痛苦了嗎?」北海若問。
「不,我只是不甘心而已。」蛺蝶說。
「我想讓北海做些神明以外的事情,想要我們從頭到尾都是單純的朋友,不想給北海添麻煩。」
這次情況和北海若隨意復生髑髏的事蹟不同,牽扯到了天界因素,簡單地說,施刑的句龍代表天界勢力,北海若原本是超然的存在,無論再小的緣由,都可能在若干時間後打破這個平衡。
蛺蝶平常懶得去想嚴肅的事情,並非牠真不懂判斷利害關係,否則也不會被景拱去當烏有城的城主了,倘若北海若任意干涉句龍的判決,第一個被關切的恐怕就是祂以元神化身和妖精鬼混的瘋狂舉止。
當然,平常天界管不了北海若,但誰曉得死谷回春會不會變成一個有害於北海的政治藉口?北海若並非不知這種可能,但他卻完全不放在心上,才是蛺蝶忍不了淚水的原因。
「你不是說過,當朋友要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海神重提舊事。
「那是開玩笑啦!」其實最不喜歡情深意重牽扯的就是蛺蝶自己。
夜空落下淅瀝大雨,黑暗中瀰漫著春天的清爽香氣,雨絲在蛺蝶身畔閃閃發亮,北海若不知何時已通知句龍解禁,長久死寂的山谷總算迎接多年來第一道夜中春雨。
「你難得哭,要哭得盡興一點。」北海若摸摸蛺蝶的頭,絲滑柔順的觸感果然和原形時不同。
「是雨太大了,不是我一直哭。」蛺蝶昂著臉慎重聲明。「謝謝你,北海。不過我不會以身相許的。」
「什麼意思?」
「這是妖精的笑話,你果然還缺乏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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