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愛麗絲已習慣面對意想不到的奇怪遭遇，反而覺得正常的情形無聊又愚蠢。

 

　　　　　　　　　　　　　　　　　　　　　　──《愛麗絲夢遊仙境》

 

第一話　瘋狂茶會

 

「歡迎回家，大小姐，少爺。」穿著華麗燕尾服的三位黑衣執事站在玄關，優雅地接過白衣女子的手提包，同時對她身邊穿著類似服務生西裝的馬尾年輕男子鞠躬。

 

「很高興又看見琪小姐，今天帶新朋友回來呢！我是總管RYO，漢字寫作清涼的涼。這是MIZUIRO（水色）和ASA（淺），請將包包交給在下。」涼剛說完，年輕女子便自然地將手提包遞出。

 

涼一接到手提包，立刻交給留著黑色長髮的淺，他安靜地帶著客人的隨身物品消失。

 

外表看上去較成熟嚴謹的水色為兩人帶位，來到窗邊一處小圓桌兩人座，桌上鋪著白色蕾絲桌巾，擺放玻璃花器，插著三朵淡紫色玫瑰，西裝管家隨即欠身離開。

 

「在下是兩位今晚的專屬執事，少爺是第一次歸宅嗎？」過了一會兒，涼又來到他們這桌送上水杯，放下一塊摺疊起來的白色亞麻手帕，將然後單膝跪地自我介紹。

 

柔順的淡茶色短髮，配上墨綠隱形眼鏡的總管保持低姿態問著洋裝女子旁略顯侷促不安的嬌小馬尾青年，暗忖現在流行的Cosplay活動，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打扮男裝光顧執事飲茶店，有時候也需要猜測客人的性別，但這次還算有把握。

 

「呃，對。」阿德匆匆看了涼一眼，飛快轉頭盯著花瓶說。一瞬間聽成「龜宅」，還以為在罵人，阿德心虛的乾笑。

 

「阿德少爺喜歡今天剛從宅邸花園剪下的玫瑰嗎？此款品種名為Blue Bajou，又稱為『藍寶石』。」涼微笑說。

 

花園什麼的，他們明明就是在臺中鬧區某間綜合休閒大樓的頂樓啊！夢想交易所店員還記得搭電梯上來時昏暗又龍蛇混雜的風景，有撞球俱樂部還有火鍋店。

 

「請不用拘束，兩位已經回家了囉！這是您的菜單，在下會為您介紹。」

 

「唔嗯……三層點心組的內容是什麼？」阿德馬上問了個現實的問題。

 

「最下層是提拉米蘇、水果塔和茶蛋糕，第二層是司康搭配濃縮奶油(clotted cream)以及三種季節果醬可選擇，如果小姐和少爺無法決定口味，敝人推薦特製草莓果醬是最傳統的吃法，至於最上層則是總匯三明治和奶油餅乾。」不愧是總管，對答如流。

 

「只有一點必須留意，三層點心是雙人份，但如果吃不完也可以打包外帶。」

 

阿德在夢想交易所早就養出察言觀色的本能，看見他這回的女性客戶似乎對三層點心組特別青睞，於是便點了這個。

 

「茶蛋糕是什麼？抹茶蛋糕？」

 

「其實是葡萄麵包切片抹上大量奶油去烤，口感酥脆。」

 

「噢……」聽起來好好吃。

 

反正來到這種地方就是吃氣氛，放在銀架上的三層點心瓷盤，就是下午茶的王道啦！

 

今次，阿德出任務地點來到傳說中的「執事喫茶」，簡單的說，就是「女僕咖啡廳」的相反版本，服務生都是穿三件式西裝甚至有燕尾服的男性，這家店的名字叫「Mad Tea Party」，直譯就是「瘋狂茶會」，典故來自《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劇情，帽匠、三月兔和睡鼠開的茶會，這點琪小姐已經事先幫阿德上過課了。

 

走進「瘋狂茶會」，原則上就像走進異世界，這個異世界是以滿足少女的浪漫幻想（時常也兼妄想）而成立的神祕貴族宅邸，因此毋須為了裡面的人自稱「執事」大驚小怪，執事也就是日語的「管家」之意，這些都是東洋流行過來的主題餐廳元素。

 

當踏入門扉的一瞬，聽到「歡迎回家，大小姐。」則是最標準的口號。

 

但你以為執事喫茶店只招待少女顧客可就大大錯誤了！就像有些女孩子喜歡去女僕咖啡廳，其實男性顧客也占了一定比例，可能是大小姐的家人或陪朋友來，順勢體會被一群優雅執事包圍臉紅心跳的感覺。

 

由於「Mad Tea Party」是採取全預約制度的家庭手製料理，主打正統英式下午茶風格，不事先訂好位是進不來的，網路訂位的時候就會預先請客人填上出席代號，選擇稱呼語和離開的臺詞設定，但阿德還是很不習慣被陌生人直接叫名字。

 

「既然我們剛好有兩個人，就點三層點心吧！」阿德對琪小姐說。

 

「請問茶類的選擇是？」總管接續下去問。

 

「第一杯請給我皇家紅茶。」琪小姐說。

 

「使用大吉嶺茶葉來沖泡可否？」

 

「可以。」

 

「我要阿薩姆奶茶。」阿德不想嘗試其他奇奇怪怪的茶名，點的是安全口味。

 

「在下確實明白了。家裡新進了兩套茶杯，請問琪小姐和阿德少爺有打算鑒賞新茶杯嗎？」涼如此提議。

 

「好的。」

 

「那麼稍後為您奉上。」

 

「阿德少爺還有哪裡不懂，隨時可以發問，能為兩位服務是在下的榮幸。」這群執事非常清楚男性客人進到這種店通常尷尬又不習慣，防衛性也很高，說不定還把店裡的招待人員當成牛郎之類，又怕執事只服務女性，冷落自己呆坐出醜，因此看得出事前都有嚴密的訓練過，對像阿德這種男顧客態度也很熱心自然。

 

「你們店裡到底有幾個執事呀？」阿德環顧周遭，看起來西裝人好像不少，但如果算入所有座位加上此起彼落的鈴聲，這些男管家手腳得非常俐落才能兼顧所有大小姐的需求，也不可能從頭到尾都站在同一桌旁邊服侍。

 

「回答阿德少爺的問題，除了敝人是總管以外，家中尚有六位正式執事，兩位實習執事，但因為輪班的緣故，還有些人在廚房工作，因此您大概能在客廳中看到四位。順帶一提，家裡還有一位『節慶執事』，名叫無患，正在香港的中國廚藝學院修業中，只有重要的日子才會出現。」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設定。」阿德說。

 

絕不能被看出現實破綻的說話方式也是賣點，總之就是要入戲，看來服務生這一行不管是在夢想交易所或執事喫茶都很辛苦。阿德冒出惺惺相惜的感動，決定好好吃他一頓，才不負這間單人最低消費額也要新臺幣五百五十元的「高貴」喫茶店。

 

阿德這次的工作就是用公費陪客人吃吃喝喝，度過正式交易的前一週，讓客人毫無遺憾的付出代價，這麼輕鬆的爽缺，恐怕沒有第二次了。

 

「那麼，在下這就去為兩位沏茶，有任何需要的話請搖搖這個喚人鈴。」涼款款離去。

 

總管背影消失後，阿德總算能鬆口氣，好奇地撩開白手帕包著的物事，原來是一柄綁著白色緞帶的雕花古銅鑰匙。

 

「這是做什麼用的？」阿德問他的淑女客戶。

 

其實正統的執事喫茶店有許多規矩，其中之一就是坐定位以後就不能隨意走動，要做什麼事都得搖鈴呼喚執事，總之讓自己廢人化就對了，當然把握機會問問題也是拉近大小姐和管家之間距離的好方法。

 

不過，阿德恐怕要去女僕咖啡廳才有這種閒情逸致，所以他直接問同桌的夥伴。

 

「我們離開時把鑰匙交給專屬執事，他會幫忙把行李拿過來。」琪小姐說。

 

「還真是講究。」

 

「嘻嘻，其實那把鑰匙並非真正拿來開鎖用，阿德，『Mad Tea Party』的經費還沒好到那種程度哦！上面綁著緞帶是為了對照，這樣就不容易把大小姐的行李搞錯了。」琪小姐用微微調皮的語氣和阿德說起熟客才知道的小祕密。

 

茶飲上來後，涼又為他們解說茶器品牌，好像是英國什麼皇家之類，阿德一時沒聽清楚，不過杯緣描金的確看起來很豪華，茶壺被包在茶罩裡保溫，涼還替他們斟茶，這個動作讓阿德有些不好意思。

 

接著總管像是變魔術般將小銀匙橫置在琪小姐的茶杯上，上頭已經放上一顆淋透白蘭地的方糖，只見打火機一閃，方糖燃燒，直到糖塊融化後，他將銀匙放入茶中，連杯遞給琪小姐，後者微笑接過，輕輕攪拌起來。

 

這兩人的動作非常有默契，不禁讓阿德產生一種想法，琪小姐只會在那個叫涼的總管面前才點這道皇家紅茶。

 

不過總管也的確很忙，幾乎用瞬步來回在內外場中，阿德還聽到打破盤子的尖叫聲。

 

「這樣坐著有點無聊。」阿德又說。

 

「你可以搖鈴請執事帶你參觀宅邸。」琪小姐說。

 

「呃，不用了。」是他被人參觀才對。

 

阿德剛走進來就發現了，幾乎每桌女生都在看他們，因為阿德身上穿著夢想交易所的制服，而他還堅持不脫外套──工作中衣衫不整會被哥布林扣錢，看上去就和其他執事沒兩樣。

 

阿德身上這套西裝來頭不小，是店長請總店的月光蜘蛛銀色夫人替他量身訂做的制服，款式雖然沒特別標新立異，但用料到合身的剪裁無形中呈現另一種注重實用性（比如方便逃命）的低調奢華，因為店長是外貌協會的嚴重患者，哥布林非常要求門面。

 

店員甚至常得接待異世界的王族，當然不能穿得太拙。

 

總之站在這群正裝執事中，除了身高和長相以外，阿德並不比他們寒酸。

 

被當成Cosplay的怪人阿德也不管了，平常他都這樣穿跑去買餛飩麵，也沒人敢笑他！還好客戶也穿著一身白色連身洋裝，披著蕾絲披肩和銀灰絲質長手套，戴著玫瑰綢緞綁結軟藤編織手工英國淑女帽，外表上他們走進這間店毫無違和感，大家一起行動心情上總是比較安慰。

 

一道冰冷視線刺得阿德後腦發痛，不是好奇也不是執事們注意顧客用餐進度的關心眼神，帶著點惡意，令人緊張。

 

阿德猛然回頭，只看到一群女性顧客正談笑風生或羞澀地凝視著執事們的忙碌背影，看不出是誰格外不爽自己。

 

「怎麼了？」琪小姐問起阿德東張西望的舉動。

 

「好像有人在監視我們。」阿德確定不是錯覺。

 

琪小姐笑了笑，像是她不意外，但這時三層點心組來了，這個話題便被暫時擱置。

 

「請問琪小姐和阿德少爺打算從哪一樣開始用餐呢？」涼問他們的喜好，預備把瓷盤拿到桌上。

 

阿德指著最下層的蛋糕，涼立刻用優雅俐落的手勢拿出盤子。

 

「琪小姐想吃哪一樣？」阿德倒不是裝模作樣才跟著如此稱呼這次的顧客，因為她的願望與表現，都讓阿德覺得這樣稱呼反而比較自然。

 

「我選水果塔。」

 

女生果然還是比較害怕卡路里攻擊。

 

「那我就要提拉米蘇了。」軟綿綿的提拉米蘇也的確更方便阿德單手用金紅色的蛋糕叉小口小口切著吃。

 

「好的。」涼俐落地將點心分到他們的餐盤中，然後站在琪小姐座位後，看來總管終於稍微有點空閒，立刻盡責地扮演他們這桌的專屬執事。

 

「沒想到阿德這麼清楚下午茶的吃法。」不過夢想交易所店員不習慣被執事服侍表情僵硬，既然飲料和點心都上來了，琪小姐開始輕鬆的閒聊。

 

「噢，前陣子剛好常常和朋友吃下午茶，動作出錯她就一直囉嗦！」區區一個小茶杯還這麼傲慢！但與其說阿德是餐桌禮儀高手，還不如說他的單手動作本來就快不起來，總是得小心翼翼，加上被小茶杯念習慣了，也就記住一套標準流程。

 

「其實怎麼吃都可以的，太拘束的話，反而無法品嘗食物的美味。」涼也微微傾身加入話題。

 

「沒錯！沒錯！」這話就對了阿德胃口。

 

茶會愉快地進行到了第二層的司康餅，問題來了，阿德只有單手，可無法邊用奶油刀刮醬塗抹司康邊吃點心，而且「Mad Tea Party」的大小姐們都不用手拿食物，即使是吃三明治也使用刀叉。

 

可能這就是他們這桌會由總管來負責的原因，有阿德這個集初歸、男性外加左手殘障三種問題點的特殊客人在，萬一應對不當很容易冷場。

 

「請讓在下為您服務。」涼接過阿德的盤子，非常自然地切起司康來，他不但把司康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還在每一塊上塗抹了分量恰到好處的草莓果醬和濃縮奶油，阿德在此時感覺背後竊竊私語變強了，還有強烈的羨慕眼神投射過來。

 

「呃……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淡定！李明德！她們以為他喜歡這樣嗎？還好那個男執事沒說要一口一口餵他。

 

「半點也不麻煩，這是涼的榮幸。其實還有其他大小姐指定要把方糖切成十分之一塊呢！」

 

「你切了嗎？」

 

「切了。」

 

──這到底是什麼口味的PLAY啊！阿德冒出冷汗，更佩服這些鎮定的執事。

 

「嗯，好吃。」為了逃避尷尬中帶點曖昧的詭異氛圍，阿德叉了塊果醬司康放入嘴中讚道。比他自己做的司康美味多了！應該跟手工製作的濃縮奶油與果醬也有關係，不過阿德才懶得幫哥布林店裡的茶點改良。

 

「謝謝。」總管看起來真的很高興的模樣。

 

就這樣，阿德也放寬心胸享受難得的悠閒時光。

 

然後，身為一腳踏入夢幻少女世界的臺灣男兒阿德，不安之餘很自然會想確認自己的存在感，他馬上想到一個絕妙好梗，不然這樣少爺來小姐去的阿德有夠不自在，幸好琪小姐主動問起夢想交易所店員的事。

 

「之前聽阿德說過一起喝下午茶的茶伴，似乎是位講究餐桌禮儀的大小姐。我有這個榮幸認識她嗎？」琪小姐問。

 

「呃……回頭我幫妳問問，可是她不太會說中文喔！」

 

「難道是位外國人嗎？」

 

「對。」

 

「是哪一國的小姐呢？」

 

天曉得小茶杯是哪一國，話說小茶杯也不是「人」，雖然聽侜張說她好像是日耳曼系的妖精，但日耳曼好像不是國家？

 

「是個英國女生。」反正小茶杯那麼哈英國，感激阿德給她這個機會當英國人吧！

 

「太好了，是英格蘭人嗎？或者是哪一郡的呢？」

 

「太詳細的資料我沒問。」關於英國阿德只知道倫敦、福爾摩斯、哈利波特、食物難吃以外鬼屋很多，還有女王陛下。

 

「一定是位優雅的大小姐。」琪小姐嚮往的說。

 

阿德很想告訴她真相總是殘酷的。

 

「我那個朋友說她第一句學會的中文是『瑪德蓮』（註一）。」

 

「哦，那位如此喜歡吃瑪德蓮嗎？」

 

「才不是，聽好囉，是『瑪德蓮』。」阿德又重覆了一次。

 

「嗯，瑪德蓮，怎麼了？」琪小姐還是會意不過來。

 

「瑪──德──蓮！」阿德拉長語調，稍微改變重音。

 

「哎呀！」琪小姐低叫，發出一陣笑聲，然後不好意思地遮起臉。

 

「阿德少爺，請不要在淑女面前開這種玩笑。」涼忽然湊到阿德耳邊告誡。

 

「……對不起！」沒想到被訓斥了，阿德臉紅地縮了縮頭。

 

「茶冷了，在下再去重泡一壺。」語罷，涼端起他們的茶壺款款離開。

 

「嚇我一跳。」那個總管說話的語氣好認真，阿德才下意識羞愧起來。

 

「家裡的少爺小姐如果失儀的話，執事可以溫柔地斥責他們，不過『Mad Tea Party』的執事很少這樣做，畢竟我們臺灣這邊不像日本的執事店那麼嚴格，當然，不表示變成大小姐就可以為所欲為，那樣只是單純的沒教養而已。」琪小姐笑著解釋。

 

「我懂了，不好意思亂開玩笑。」阿德繼續喝著杯裡的奶茶。

 

情況不妙，果然在女生的地盤耍白痴好丟臉，阿德像在森林裡被一群動物包圍監視，雞皮疙瘩頓起。

 

「琪小姐，我真的覺得有人在瞪我們。」阿德搔搔下巴說。

 

那道冰冷目光也混在寓意複雜的視線中，始終緊鎖不放，

 

「阿德平常有上網嗎？」琪小姐問他。

 

「當然。」他又不是山頂洞人。

 

「你搜尋『Mad Tea Party』加『白衣女』，就知道為什麼了。」琪小姐若無其事的說，但她的語氣裡傳遞出不想現在深入討論的意思，阿德只好繼續喝茶吃點心。

 

 

※※※

 

註一：Madeleine，通常製作成貝殼形狀的法國餅乾，外脆內軟，吃起來有點像雞蛋糕的口感。阿德在此用諧音說了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