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總之，阿德深刻地體會到，一者，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二者，不只人和人有溝通障礙，人和非人之間更是沒有共識，還有最重要的，侜張這狐狸絕對不可相信！

 

狐仙對如何玩弄阿德這門技藝彷彿天生就皆傳了所有攻略技巧，無時無刻，只要逮到機會就會出手，而且通常都能得逞，但人類是會進化的動物，雖然智慧稍嫌不足，卻擅長用直覺彌補。

 

也許是過往太順利，導致侜張的失望之情如此明顯，更讓阿德氣壞了。

 

寧願颱風天趕回店裡工作也不想再和這狐狸待在一塊，阿德拖著侜張往外走，堅持侜張剪完頭就該馬上回夢想交易所。

 

侜張沒辦法，只好順著阿德心意出了店門口，大家一起感受強烈颱風的魅力，自然，侜張還是有辦法讓自己倖免狼狽。

 

這時暗雪從店裡趕出來，仍是那副台客老頭樣，捧著一尺見方畫著黑色牡丹的高貴漆盒，上用重重紅繩繫緊並打上繁複的結，被他小心翼翼揣在懷中。

 

「狐主大人，這是您吩咐的禮品，已經特別處理好了。唉呀，之前都是由我經手的，總覺得可惜，會是一幅能私藏玩賞上百年的好畫呢！」暗雪心疼地說，將漆盒獻給侜張，後者微笑接過。

 

「您二位好好保重，阿德，如果改變心意，就快點過來吧！」暗雪看來沒那麼容易放掉列為目標的獵物。

 

「不用了，謝謝。」阿德還在記恨刀靈把他畫成那種造型，語氣冷淡的道別，暗雪也不以為忤，趿著夾腳拖走回屋內，鐵捲門瞬間拉下，原本被狂風吹掉的招牌不知何時好好地掛在原處，隨風繼續打轉著。

 

侜張忽然把漆盒塞給阿德，店員下意識拿在手裡，然後驚覺想要推回。

 

「幹嘛給我啦！這什麼？該不會是你的頭髮吧？」不是說過很危險所以只能交給暗雪處理嗎？

 

侜張露出阿德猜對答案的表情。

 

「我才不要！」

 

狐仙舉起手掌拍在阿德頭上。

 

「不是給你，我要是敢這麼做，青都會哭的。」侜張似笑非笑。

 

「把盒子帶回夢想交易所，那是我和店長約好的代價。」

 

「咦咦咦？」阿德結實地嚇到了，臉色蒼白。

 

「你何時和店長交易的，不對，你們交易什麼！」

 

侜張和哥布林，兩大天敵的組合聯想讓阿德冒出拉肚子般的陰冷感。

 

「嗯……本來是沒必要告訴你，如果你很好奇的話，因為店長和我要這種代價，反正我又沒損失，剛好也有想換的東西，就成交囉！」

 

「所以你到底換走我們店裡哪樣東西？」倉庫的商品那麼多，本來阿德的確沒必要過問，但店長拿阿德亂交易的前科累累，侜張又跳過阿德不吭一聲和店長交易，實在很難不讓人多疑。

 

「店長的友情。」侜張回答。

 

阿德試著理性分析商品的內容，不行，他還是感覺到強烈的頭暈及噁心。

 

「你換那種東西幹什麼！」

 

「唉呀，阿德不懂幻想商人的友情價值嗎？」侜張搖著扇子。

 

「撇開這點不提，自然是有興趣才想換的。」

 

對哥布林店長有興趣？原來擁有變態品味的不只是暗雪而已，這兩個會這麼要好，根本就是臭味相投。

 

阿德依舊渾身發冷。

 

「怎麼說呢？我還蠻欣賞店長的，和對阿德你的喜歡不相上下喔！」侜張追加一記重擊。

 

「不要說了，我的胃很難受。」現在還被和店長相提並論，阿德滿臉黑線。

 

「店長為何需要你的頭髮？」有加工價值嗎？還是類似蒐集地球生物標本那樣？但哥布林會有那種小男生般的喜好阿德怎麼想都不願接受。

 

「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暗雪本來會怎麼處理我的頭髮。」侜張靠著水泥柱說。

 

「他為客人理髮時，也會除掉連過奈落池都無法帶走的汙穢，那應該就是非常頑強並且深入寄主吸附不放的『負面之物』，他會把這種東西連同客人本體的一部分同時斬斷，然後送入奈落池裡處理。」

 

「但並非所有客人都如此，特別是等級愈高，去除的汙穢愈多或力量愈特殊的斷髮，暗雪會留下來鍛煉成畫，就是你在店裡看到的掛幅，不過他肯展示出來的都是小畫，危險性不大的那種，等到暗雪欣賞夠了，再親手帶到沃焦山銷毀。」

 

阿德想起來他跟刀靈聊天時瞄到的水墨畫群，會動的，活生生的，小小的蚱蜢在墨線上跳躍，細細撇出的蘆葦隨風搖曳，確實是可愛的寶物。

 

「暗雪說過，身為藝術家，除了要有獨一無二的創意外，還要有能將醜惡之物昇華的能力。二者缺一不可。既然連我的斷髮都有這種被利用的價值，更遑論其他客人。從奈落池直接丟棄也不夠安全，還是會有不擇手段想要從伏流中攔截的傢伙，必得他親手處理。」沒有占有的興趣，缺乏吸食他人負面的欲望，那是暗雪雖然品味有問題，但還是被許多客人信任的原因。

 

「他可以用自身的靈氣將斷髮封印，無論斷髮原本的主人強大過他多少倍，因為刀靈的力量非常吉祥，是能夠作為純粹的『斬斷』去考量的，可以不具有任何殺傷力，也不必負擔任何磨損。總難免有宵小之徒覬覦那些『畫』，但是被刀靈封印過的斷髮，就算一開始看起來很乖巧，最後還是會狂暴起來，期間想要染指這些畫的小偷，下場會很慘。」

 

侜張望著阿德微笑。

 

「因為那些畫的確是活的，所以，可能會咬人唷。」

 

阿德一聽險些沒把手裡的盒子扔出去。

 

「被暗雪剪下來的頭髮，可以作為素材讓他繼續創作成藝術品，同時也是世界上唯一僅有，只出於暗雪手中的創作手法和繪畫，材料是稀罕的異族身體部分，你覺得店長可能不感興趣嗎？」

 

靠，憑哥布林的性格一定會想要！阿德默默在心中同意。

 

「交給幻想商人收藏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就算他要再交易給別人，我想也會索取相對的代價，所以才答應店長。」侜張笑了笑，阿德似乎被說服了。

 

「其中也有許多是難以洗清的罪……阿德，這才是暗雪會被依賴的真正原因，不用覺得不公平，暗雪只知道『斷』是他的願望，但罪孽仍會從斷面重覆滋生，最後還是一點都不會減少。」侜張幽幽望著昏暗天空說。

 

「對於那種顧客，你會發現，暗雪的品味真的非常非常好唷……」

 

好到讓他們只能呈現出真正的樣子。

 

可笑，滑稽，悲傷，醜陋，怪異，低俗，種種色相。

 

而且一旦嘗到甜頭，就離不開刀靈的技藝了。

 

「我知道了。」阿德小聲地說。

 

風雨毫不留情地吹在店員身上，侜張從沒有多事的為阿德遮擋，只是這種程度阿德既不會受傷也不會死，他只可能受點風寒打幾聲噴嚏而已。

 

「我去把你的斷髮交給哥布林。」

 

「不須我廢話，別打開盒子。」侜張溫柔地說。

 

「當然！」店員應得清脆。

 

「店長～我回來了，幫你把麻煩的東西帶回來了，我可以去洗澡弄乾身體了嗎？」阿德用肩膀蹭了蹭發紅的鼻尖說。

 

一陣風吹過後，阿德手上的漆盒就不見了，店長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裝有侜張斷髮的漆盒喜形於色，根本不聽阿德說話就躲去鑑賞商品了，好在燈先生適度地調暗光線，示意阿德能夠去休息。

 

跟侜張去剪頭髮也比想像中還要花時間，阿德沖完熱水澡以後就鑽進心想事成房間的被窩裡，默默地放鬆身體，但卻遲遲無法入睡。

 

人類好像不會像侜張或其他妖怪一樣，主動去除身心汙穢，反而會累積下去，甚至積極地去沾染，唯恐自己無法融入團體，大家都一樣髒，彼此靠近時會生出一種欣喜的認同感。

 

和剛剛從奈落池離開的瞬間相比，現在好像又沉重了一點，哪裡沉重阿德也說不上來，可是他在走出暗雪的店時，剎那間有點想哭，因為那裡有一種美好單純的感覺，讓阿德想起無憂無慮的童年，和暗雪說話時也是，不知為何他就算大聲嗆回去也不會害怕刀靈對自己怎樣。

 

過去，阿德可以在地上打滾玩得一身泥巴沙子，卻從來不覺得他真的變髒，因為回到家只要洗完澡，又是香噴噴乾淨無比的了，曾幾何時，他怎麼洗都覺得無法乾淨，哪怕外表整潔正常，不屬於自己的汙穢始終纏繞不放。

 

也許真正的淨化就是看破執念，頂著暗雪設計的髮型還能很開心，當然如果能真的做到那樣肯定是沒什麼煩惱了，但阿德想起刀靈的設計，確定他果然只是普通卑劣的人類。

 

他的心魔像是被抓在刀靈手裡，過了一會兒又還給阿德，因為店員選擇了拒絕。

 

他的長頭髮，就是對外表自卑的後果，所以暗雪才會想盡量都剃掉吧？

 

只是把「常識」剃掉，說不定連「羞恥」都會一起被剪光，太可怕了還是只能說ＮＯ。

 

阿德縮在被子裡露出半張臉，目前這樣已經很好了，那就是他的夢想，只要能不擔心明天的事情，今天安心地睡覺，每天都是如此。

 

阿德望著昏暗的小燈，隨著他的念頭一轉，房內陷入完全的黑暗，阿德逐漸沉到夢鄉底層。

 

感傷在夢想交易所難以持久，因為心想事成房間本身就會吸收這種情緒，是超療傷系的聖品，因此阿德很快就作了和現實無關的夢，某種意義上，又帶來新的壓力。

 

店員咬著棉被雙眸緊閉，額角滿是冷汗。

 

在他的夢裡，綠皮膚紅眼睛的哥布林矮子店長，穿著純白的西裝，正挺直身子伸長手臂，侜張站在他面前，微抬著左手，哥布林輕執住狐狸的手，將某種像是戒指的發光小飾品套到狐仙修長的無名指上，兩人相視而笑，說些阿德聽不懂的話，背景一片飄不完的落花。

 

畫面進行得很慢，卻沒有任何停滯，在夢裡阿德就這樣理所當然地觀看著，不知身處何方，卻只能被動地從遠景注視直到特寫。

 

「嗚哇！」店員哀叫一聲，纏著棉被滾到床下，大口喘著氣。

 

「好胎歌的夢。」阿德全身都流汗了，被颱風雨打溼後冷到骨子裡的寒意卻又猛然竄上來。

 

等等，哥布林不是很不屑地球上的生物，怎麼會親自主動去要侜張的頭髮，他應該選擇派遣阿德和暗雪交易就足夠了。

 

按照慣例，店員不靈光的推理能力總是到很後面才會稍微甦醒。

 

侜張是中國狐狸，應該知道文化裡把頭髮送人收藏的涵義，就算一開始不清楚搞錯對象，阿德也本能覺得這種情況很怪異而拒絕。

 

侜張常常到夢想交易所，但看不出他真的很需要交易，感覺來玩的成分占絕對比例。

 

店長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和阿德扯東扯西花上不少時間，好像打算盡量留在店裡，為什麼呢？

 

──等店長。

 

如果店長剛好在店裡，狐狸會出現的行為是……

 

──和店長聊天。

 

店長這邊呢，一看就知道這哥布林肯定是那種死也不會開口悶騷到極點，絕對會搞迂迴手法的腹黑角色，說來說去阿德忽然發現，自尊心高到破表的店長對其他人都很不屑，反過來說對狐仙的正常態度已經是一種很不正常又明顯的展現了。

 

這兩方難道……

 

所以他們老是把阿德塞在中間的用意，該不會是傳說中「愛的傳聲筒」？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阿德生理和心理上都很難接受叫侜張「老闆娘」的未來前景。

 

正當阿德抱著棉被打算尋求一點溫暖慰藉時，某種不安感讓他抬起頭。

 

黑暗中，書桌處多出某種存在感，驚得阿德彈跳起來，因為這間異世界的員工宿舍不可能有小偷進來，房間比阿德的命令快了一步亮起，能做到這點的只有心想事成房間的真正主人。

 

「店長！」哥布林竟然潛入阿德的房間，店員一時空白，下意識用棉被遮起胸口大叫，還好他為了怕著涼有穿睡衣。

 

「我有敲門，是你自己反應太慢。」哥布林一貫陰沉的臉，不懷好意的聲音，坐在書桌上短腿離地面遠遠的，有近視的人遠遠看過去說不定還會以為是個可愛的彩色布偶。

 

「那你也不能直接就這樣進來啊！」

 

「為什麼？」幻想商人根本沒有隱私權或者三餐作息日夜觀念，對店長來說無時無刻不是工作時間，很久以前阿德就知道用地球常識和哥布林爭論沒有好處。

 

「算了，到底有何貴幹？燈先生說我可以休息的。」

 

要和哥布林抗衡，就必須用他自己訂的規矩，這是店長唯一會買帳的方式。

 

幻想商人忽然亮出阿德很眼熟的寶石銀剪刀，阿德之前就有點在意店長隨身攜帶那個的目的，左手展現喚醒阿德不好回憶的卷軸，右手三根爪子扣住剪刀把手喀嚓兩聲，獰笑。

 

「為什麼不順便剪頭髮，我覺得這髮型比較好。」

 

暗雪的設計圖？

 

「你怎麼有那個？」阿德撲上去就搶，想也知道無法得手。

 

「侜張送我的複本，說他的朋友要免費替你剪哩，總比你現在這樣邋遢要順眼。我也比較喜歡這張設計。」

 

難不成暗雪的審美觀有超越宇宙，橫跨不同世界的威力？

 

阿德啞口無言。

 

「才不要！」多謝有哥布林的肯定，阿德更加確定他死也不會屈服在暗雪的刀和變態品味之下。

 

「我給你額外補助，去剪。」

 

「我拒絕。」

 

「娘娘腔。」

 

「我是女生。」面對無恥的老闆就是要比他更無恥。

 

「我不管，你要去剪，我希望員工留這種髮型！」哥布林開始耍賴、威脅。

 

「我想大便。」

 

阿德說完往廁所走，吃定哥布林不敢攔他，也不打算看阿德如廁的畫面，畢竟店長也承認人類有些「本能的發洩」是誰都控制不了，更不想去收拾後果。

 

無論如何，這次的工作阿德可是幫幻想商人圓滿達成了，就算是機車的哥布林店長也挑不出毛病，店員看著鏡子裡野人般的一頭亂髮，愉快地吹起口哨。

 

 

 

──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