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大約凌晨四、五點，阿德很早就醒了，在床鋪上翻騰了一番，終究難以入眠，於是起來盥洗後穿著睡衣跑到店面內找燈先生聊天。

 

今天對他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因為再過十多個小時後，他就二十一歲了，很多人喜歡在生日當天廣邀親朋好友慶祝，或上網發個生日文報告讓熟識或陌生的網友回應祝福，不可思議的日子。

 

但很久以前阿德就不喜歡過生日，一個人的生日很無聊，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憐，而這正是店員最厭惡的感傷情緒。

 

阿德喜歡慶祝生日的前一天，倘若有課就請假，高中畢業以後時間更自由，他會提前規劃好行程，一個人獨自去旅行數天，但也不是說開心遊玩，只是安靜地走走看看，吃些平常吃不到的東西，或者乾脆就睡在火車上，只是想離開某個地方這樣的心情作祟著，然後疲累地回家混過生日。

 

侜張曾經說他不出門去玩，阿德想反駁，結果啞口無言，出去玩根本是花錢忍受別人的指指點點，光是進餐廳點個菜都會被注目，阿德才喜歡單手拿著就能啃的雞排。

 

如果是玩的話，窩家裡坐在電腦前面就能玩了，雖然很可悲不過這是事實，因為在外面看到人們正常又快樂的樣子，阿德實在沒有那個修養祝福別人。

 

只有生日前一天例外，他有個理由可以走出去，只是單純為了走出去而已。

 

「燈先生，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說我今天跟店長請假會成功嗎？」如果能說動燈先生幫他站臺就更好了，畢竟前陣子才剛請過假，按照哥布林的奴隸主習性，今次給他鐵板吃的可能性非常高。

 

「阿德，生日是什麼？」燈先生好奇的問。

 

「是地球人誕生的日子，這一天壽星最大。」阿德解釋。

 

正當阿德清晨無眠，端著奶茶和燈先生聊天時，身後忽然響起陌生男人聲音，是那種連同是男性的阿德都會覺得好聽羨慕，有本錢去當ＤＪ的柔和低音，像是綿柔的卡布奇諾咖啡。

 

「你們在幹什麼？」

 

要知道，夢想交易所並不是個普通且正派的開放營業場所，只有店長願意放客戶進來的功能，沒有外來者能硬闖成功，因此在藍燈狀態──店員可以光明正大休息的時候，門鈴不響直接出現在店面裡的客人，就和免役體位的役男房間裡出現士官長一樣不可思議！

 

阿德在電光石火間仍然為自己亂七八糟的反射性聯想感到絕望，完蛋了，制服還掛在心想事成房間裡，身上穿著是「牙狼」（註）圖案的睡衣，頭也不敢回，僵硬地放下杯子，然後用右手遮住臉（因為人類容易嚇到交易所客人）朝店內接往倉庫的走廊入口拔腿狂奔！

 

「站住！」神祕客人理所當然出聲命令。

 

阿德抬到一半的小腿不得不放下，全身寒毛直豎。

 

他的如意算盤本來是趁客人反應不及時疾跑消失，然後換好制服再裝做沒事出來，普通就算特殊時候被店長挖起來接客，起碼都還有一點整理儀容的時間，但這次真的太突然了！

 

哥布林的營業方針和一般服務業不一樣，通常人家不都是說「客戶至上」、「客人就是神明」之類的營業圭臬嗎？然而夢想交易所是「商譽」至上，這裡如果你還覺得兩者差不多就錯了。

 

哥布林的商譽標準起碼有一半以上是他的主觀認知，所以如果店員是個狗腿的傢伙，也可能會有馬屁拍到馬腿上的危險，同樣要遇到澳客，店長也會秉持著「格調被降低就不能讓高貴客戶滿意」的考量，殘忍地碾壓下去。

 

您沒看錯，被碾壓的倒楣鬼的確還是客戶，等級比較低的那種。

 

好在阿德根本沒有討好店長的興趣，只是他知道要幹好這個危險的打工，不二法則就是一個口令才一個動作，少作少錯。

 

「那個……不好意思……敝店還沒準備好開業……」

 

比如說，店員穿著睡衣披頭散髮來接待客戶就是一個爆點，因此阿德寧願在和客戶產生互動前快閃，這時他還沒穿上制服，還沒代表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仍然有一線生機！

 

假使對方不阻止他執行偉大的三十六計上上策。

 

「給我過來。」客人道。

 

見鬼了！他幹嘛這麼聽話？

 

店員更加僵硬地轉頭，燈先生還是藍燈，有點奇怪，通常客人來了就算再倉促還是要改變照明，然後店長也該出來緩個場面，但又不是那麼奇怪，哥布林的確是那種寧願假裝店裡沒人也不會讓丟臉的東西（比如沒穿制服的員工）被客戶目擊的性格。

 

神祕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阿德帶著額角冷汗定睛一看。

 

對方身高介於一七○到一八○之間，身材中等偏瘦，西裝外套腰身抓得流暢吻合，肩膀平整，雙腿瘦長，一身暖灰色直紋西裝搭配黑色襯衫，同時脖子上掛著一條水色針織圍巾，銀白長髮鬆鬆地垂在肩膀上，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近，鼻子很挺嘴唇又薄，膚色白皙，簡單地說就是帥。

 

又是阿德最討厭的精靈類美型客人，聽那口氣該不會是某某族群的王子還貴族之類，高傲得像是從蛋裡孵出來前說話就是那副屌樣？

 

店長到底去哪間分店衝業績了？還不快點像平常那樣亂入支援辛苦的人類店員！

 

阿德冷汗一滴接一滴，眼前明顯不好相與的客人，只有心愛的制服跟他並肩作戰，阿德才有屠龍的自信啊！

 

「阿德，你看到我不打招呼就跑是什麼意思？」約二十五、六歲的銀髮神祕客人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用食指指著阿德的鼻子。

 

「呃，這位先生，我們認識嗎？」阿德的冷汗已經是瀑布等級了，不要告訴他上輩子除了救了公狐狸以外還救了蛇或老虎，對方一個想不開追到夢想交易所來，青都已經是他能接受的極限了！

 

「你還裝傻嗎？活得不耐煩了？」這下神祕客人不只眉毛和眼睛距離很近，眉毛和眉毛的距離更近了，俊美的五官明顯浮出某種可被稱為「煞氣」的超自然氛圍。

 

「這個月薪水直接扣百分之五十，半年內不准你請假！」

 

「不要啊啊啊啊！店長──！」阿德聽見熟悉的命令句型本能哀叫，然後全身發冷，像是一卡車冰塊直接倒上來。

 

「咦咦咦咦咦！」阿德抓著臉頰發出分貝更高的驚叫，驚愕地瞪著眼前肩是肩，腰是腰，腿是腿的某人，既沒有多條尾巴，也沒有少根頭髮，一整個讓人不願意接受事實的模特兒站姿，而且被垂下視線看的還是自己。

 

瞬間不爽起來，真是親切的反應。

 

「店長？」

 

「不然還有誰？」銀色長髮帥哥瞪著血紅眸子，渾身透出阿德閉著眼睛都認得出來的陰森氣息，還是從未有過的恐怖ＭＡＸ值，顯示這個很有可能真的是哥布林店長的男人此刻非常非常不高興，不管是誰惹他不高興，他都打算把氣出在店員身上。

 

「呃，為什麼？」店員腦海一片空白，嘴巴只能吐出這幾個字。

 

阿德就算再傻再天真都不會幻想這是哥布林的真面目，透過這陣子的相處，阿德能發自內心地確定，「哥布林就是哥布林」，重利薄情還超級討厭人類的哥布林，如果說哥布林店長還有微小機率是別的生物偽裝的，阿德只能想出唯一的可能。

 

那是敵人之間最可貴的真正認識，赤裸裸的，充滿信心的保證。

 

史萊姆，不接受討價還價。

 

「閉嘴，去換衣服，今天我要和你一起看店，感到榮幸吧！哼哼哼。」人類型態的店長露出整齊如人類的白牙微笑，只是犬齒有點尖，笑容沒有溫度。

 

因為衝擊過大，店員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然後，自然也忘了提請假的事情。

 

Happy birthday, for tomorrow.

 

Today is Halloween.

 

※※※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職場不幸，不是你的老闆是個異世界來的哥布林，而是你是個身高全殘外加左手殘障憤世嫉俗的鄉民小店員，你卻有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而這個老闆看你不爽，你看他更不爽。

 

阿德強忍著撞牆的衝動，又回憶起幾天前那個不祥到了極點的噩夢，哥布林閃亮亮的向侜張求婚，該不會噩夢成真了吧？

 

說是看店，店長卻是坐在扶手椅內蹺著二郎腿，一副拍威士忌廣告的憂鬱樣子，平常都是趾高氣昂挺直腰站著炫耀他八十公分的身高，光是這點就能看出店長哪裡壞掉了。

 

阿德帶著匍匐過地雷區的強烈恐懼，摸到燈先生旁邊，想藉由前輩的開示來了解店長如此反常的行為所為何來，不然阿德實在太毛了，連專心工作都有困難。

 

「燈先生，店長他……還好吧？」會讓店員說出「還好吧」這三個疑似善意關懷的字眼，表示連店員都覺得事情很嚴重。

 

因為是親身體驗，阿德很清楚，店長所謂的討厭人類，並不是像討厭某某政治人物那種討厭法，是那種上對下不同種族──不同世界等級的厭惡，簡單地說，就是看到小強會想踩死的本能反應，是那種就算地球末日剩下自己和小強，沒有任何水糧，也會務求殲滅將對方滅種的深沉反感。

 

但幻想商人還是可以在人類為主的星球上和人類做生意，如果要阿德到滿是小強的蟑螂星球定居，他寧願死翹翹！由此可見店長意志力之強悍，多麼可怕的哥布林奸商！

 

阿德有合理的信心懷疑，店長比起人類來要更喜歡蟑螂，因為蟑螂環保又古老，還相當適應環境。

 

所以店長絕對不是那種「其實我以前就想Cosplay人類」的傲嬌外星人，動機？動機到底是什麼？

 

「啊，阿德也擔心那件事嗎？」燈先生貌似無意間吐露。

 

「什麼？」

 

「今天店長的意中人要來店裡消費，店長期待這天很久了。」

 

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等等！意中「人」？

 

那個「人」到底是修辭還是種名？

 

阿德毛骨悚然地聽下去。

 

「其實店長原本沒打算在地球國度開設分店，都是為了那位大人的緣故。雖然是獨一無二的幻想商人，但是店長在不同國度中卻沒有所屬地位，都是以外賓身分駐留而已，身分懸殊的問題在那個國度是相當嚴重的。」

 

這是他們的術語，不說星球而說「國度」，國度往往囊括有效區域會是物質界的數百倍甚至無限，因為幻想商人貿易範圍經過的世界從物質到精神地帶都有，很多都是定義曖昧不明的區域與生命體，國度是可以一口氣囊括的正式說法。

 

比如說「地球國度」一詞也直接把地球上的人和非人、神佛妖怪、天堂地獄諸般此類都算進去，一開始就不把人類文明放在眼裡。

 

「比起說明情況可以先和我解釋對象是誰嗎？」阿德抹汗。

 

「太陰國度的女王陛下。」燈先生說。

 

「不認識。」阿德鬆了口氣，不是侜張……幹，他何苦冒這種被讀者誤會的危險，都是組合太恐怖的緣故。

 

「阿德只要這麼想，那是影子專屬的國度就好，太陰國度的王族都是為了和另一個光之國度的居民鬥爭才誕生的強大負面存在，當時那位大人還沒有名字和容貌，被養在『永闃之淵』下，等待適當時機去暗殺太陽國度的領導者。」

 

「太陽國度的領導者？是說那個每次都跟惡夢出現，總是笑笑的，看起來脾氣很好的金色長髮小男孩嗎？」阿德對黑髮紫眼的惡夢使者印象比較深刻，但那個太陽神感覺還不錯，聽說他可能會被暗殺，阿德也有點擔心。

 

「是的，就是太陽殿下。」

 

那是光與影的永恆鬥爭，倘若光勝利，影就會被驅散，倘若影侵蝕成功，光就會消失，倘若勢均力敵，就同歸於盡化為混沌，沒有例外，因此這種幾乎是絕對的宿命羈絆中，根本沒有幻想商人插手餘地。

 

「剛好店長到太陰國度貿易，不知怎地有過一面之緣，就對它一見鍾情了」

 

「它」？阿德只敢偷想，制服強化了語言能力，也讓阿德感受到燈先生三言兩語的描述中太陰之子強大的陰暗感，幻想商人愛慕上的絕對不是哪個清新可愛的生物。

 

但當時店長不惜血本和所有國度都不太願意來往的荒涼陰暗世界打好關係，還在那裡蓋別墅，就是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惜太陰國度對王族的極端保護態度，讓店長徒勞無功，但他就算是和心上人同在一個世界也好。

 

後來店長透過專門研究，得知太陰國度沒有「帝王」的存在，影子們採取近乎貴族門閥統治來營造簡單而低調的文明聯繫，影子本身不需要立體鮮豔的創造力，在光影鬥爭中勝利的影子則帶著吸收光之住民後的力量回到太陰國度建立勢力，失敗的影子就會被光吞噬。

 

太陽和太陰國度的居民都能使用某些會被人類驚奇地叫做「魔法」的天賦能力。

 

「太陰國度之所以不受歡迎，在於那一國的居民特質便是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沒有任何別人天生擁有或者後天創造的東西，所以它們必須靠掠奪來補全，影子們最喜歡的就是力量，因此不同國度的居民當然人見人躲，不管什麼存在都可能被影子吃掉。」燈先生盡量用阿德也能理解的比喻解釋。

 

影子通常站在誘惑方，抵抗不了黑暗誘惑的光之子便遭吞噬，而無法誘惑光之子墮落的影子，則會被毫不留情的毀滅，但是太陰國度的居民天賦，便是那幽暗無底的深淵魅力，所以光和影的鬥爭基本上算是公平。

 

這種性質特殊的戰爭之所以被太陰與太陽兩個國度視為宿命，甚至是成年禮般的儀式，就在於光與影都是注定的一對，只會有一次戰鬥，一次便定勝負。

 

這個公平的例外，就在於有一個光之子絕不會被打敗，那就是太陽國度的皇帝，他是影子之所以不同於黑暗的關鍵，所有光的本源；至高無上之光所凝聚的黑暗面，也會在太陰國度形成對影，但只有太陽的影子永遠不會勝利。

 

許多不同類型的國度居民討論過，倘若太陽被打敗，光影兩個國度恐怕會同時失去平衡毀滅，同時影響諸國。

 

但能夠不斷重生的太陽，在每個世代也同樣必須殺掉他的負面影子通過考驗才能被認可成為皇帝，在那之前則會被奉為王子身分，但兼有國度領導者的資格存在，這個考驗就是通過自身暗影的誘惑。

 

店長喜歡上的，就是那個注定成為犧牲品的影子王族。

 

然而，雖然是相當形而上的單戀，但也不是空穴來風，畢竟「唯一的存在」、「絕望的宿命」、「極致的墮落魅力」、「高不可攀」，簡直就是樣樣命中店長的死穴，所以他無可救藥地陷下去了。

 

「喔噢……啊啊……」店員聽到這裡望著那個西裝背影，決定修改剛剛的譬喻。

 

世界上最大的職場不幸，不是你有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而是當你以為這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冷酷冷血冷漠冷感還是睚眥必報的工作狂，卻突然發現他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

 

胃和鼻子都有點不蘇福。

 

但是例外總是會接著更多例外，太陽國度的王子本來應該專心面對影子王族的挑戰，但兩萬年前他卻愛上了地球國度的一朵花，根本不想理會太陰這邊的刺客。

 

接著彷彿致命的連環詛咒般，太陽的影子本來是到地球上埋伏，打算利用太陽來地球的機會暗算他，卻跟著愛上某個人類靈魂，對任務興趣缺缺，直到戀慕對象自殺，影子自暴自棄去執行任務，那時默默守候的店長看得簡直連眼淚都要噴出來了。

 

最後，經過一段複雜到不適合在這裡詳細描述的經過，在地球居民代表、夢之國特使的介入調停下，太陽和影子和解了，打算在地球上各過各的生活，影子因此寄生在死去愛人的缺陷妹妹胚胎裡，以人類身分長大。

 

目前叫做林静海的小小影子王族真的很認真地從幼稚園開始讀起，目前小學四年級，志向是靠一己之力升上公立高中和國立大學，靠獎學金完成學業，而且戶口名簿上還是中華民國國籍。

 

「所以說，那位影子大人是我的同胞了？」前面還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下子主角就在他們身邊生活。

 

阿德含著指尖，好微妙的感覺。

 

「這時店長決定，不能再這樣旁觀下去，他必須在地球國度建立基地，好隨時可以作為心上人的援軍。」燈先生點點琉璃燈罩，似乎有些自傲，跟著店長來到地球成為重要任務一員的燈先生也與有榮焉。

 

太陰國度方面則因為卡在敵對國度主角都沒興趣鬥爭存在權的超級尷尬中，刺激它們產生新的內部組織變化，本來影子不具備身體容貌思想性格，別說性別，連人格都沒有，但它們某個重要王族卻以人類型態在地球留學，起碼可以說她和太陽算是平手了。

 

達到前所未有的創舉，如此了不起的陰影之王，於是太陰國度推舉出它們第一位女王，並用人類名字諧音稱呼她為寧靜海陛下，店長也相當高興地送上了許多賀禮。

 

看上去很複雜，其實很簡單，這就是店長心上人的故事，重點店長從頭到尾都是局外人而已。

 

「總之，店長就像是燕尾服蒙面俠跟蹤……守護著還在念小學的月光仙子，而且人家完全不知道就是？」

 

浪漫主義者──蘿莉控！

 

阿德不知道這一天他的理智還捱得住多少這種核彈級的精神轟炸。

 

※※※

 

註：牙狼ＧＡＲＯ，二○○五年十月至二○○六年三月，日本東京電視臺播映的深夜特攝劇，劇情大綱為一群「魔戒騎士」與利用人心負面入侵寄生的魔獸「駭魔」戰鬥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