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盯著見底的玻璃壺和空盤子又渴又餓,刑玉陽端著兩盤義大利麵出來。
總覺得深夜裡這樣的場景不太對,被許洛薇馴養過一次的我雖然有危機意識,但送上來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可惡……
「你的義大利麵煮了兩個小時?」我彆扭的說。
「十分鐘,前面的一小時五十分在和鎮邦談事情。」刑玉陽揚揚手機。
「你答應過不告訴主將學長!」我立刻急了。
「不是在說妳,關於戴佳琬的收尾部分,她總不能一直在精神病院住到分娩,看起來她是不打算墮胎了,既然如此,我和鎮邦居中協調設法讓她回家。」
我鬆了口氣問:「你們具體打算怎麼做?」
「沒妳的事。鎮邦會繼續和戴佳琬雙親溝通,他是警察,他們會比較願意聽進去。等家裡態度軟化,我會用直屬學長身分帶戴佳琬回去,順便解釋這段時間她的情況。至於神棍和懷孕緣由挑重點說,就當一切都是從警方那邊知道的,單純點以免節外生枝。」
「會成功嗎?」從現在開始才是主將學長的主場任務,我也只能默默祈禱了。
「要花時間,不過我想戴佳琬的父母最後會接受她和肚子裡的小孩,只需有個具備權威的人向他們保證照顧生病女兒是正確且值得努力的事,觀念也不是不能改。之後他們要帶她求神問卜解咒或尋找更專業的精神治療,都是家屬的責任。」
我似乎有點了解刑玉陽的弦外之音,畢竟會把女兒趕出家門的人心態上就是怕丟臉,矛盾的是,拋棄家人這件事本身就不怎麼光彩,至少表面上家中願意接回戴佳琬,在我們看來已經可以了,她現在迫切需要的是有秩序的照顧陪伴,不是談心。
學長們把止損點設在讓戴佳琬回家這件事讓我很感動,我們原先都沒想到能做到,善後工作比起抓壞人的難度也不遑多讓。
一股不安在腦海盤旋,被我強行壓了下去。戴佳琬的父母趕走女兒後說不定已經後悔了,我的父母興許也不是自願墮落,這是我接下來要調查的目標,至於戴佳琬能否恢復健康,那個孩子的命運如何,已經遠超過我們的能力了。
「如果那個胎兒在產檢時沒查出毛病,就是多了個投胎機會,陰曹地府應該會另擇適合的魂魄寄宿,就嬰兒本身來看,理論上可以健康成長。」刑玉陽雖然這麼說,實際上我們都知道要扶養這樣的孩子困難重重。
「坦白說,墮胎雖然是個簡單明瞭的解決方法,但戴佳琬卻不見得承受得了這種打擊,所以你們才尊重她的欲求對嗎?」我在思考為母則強這句話,刑玉陽的母親當年也堅持生下小孩,我沒辦法理解為何要選擇風險巨大還可能帶給孩子痛苦的做法。
搞不好就得有這種不理性的衝動,人類社會才能延續發展,但我絕對不要任性地留下後代。
「倘若她能珍愛那個孩子,我想孩子也絕對不會埋怨這份身世。」刑玉陽說。
「但她的身心狀態還有愛孩子的能力嗎?」我很現實的問。
他沉思片刻道:「扯到符術失效和家庭支持系統的正面影響,目前還無法斷定,但也不能說絕對沒有恢復的可能性,我覺得母親的強大無法用理性解釋。」
「我沒有這種信心,只能相信你的意見,畢竟你滿有資格講這句話。」我鬱鬱地吃著義大利麵。
世界上倒楣孩子多的是,會埋怨的就是會,更有資格埋怨,刑玉陽這麼說可能只是不希望我繼續擔心,否則他也不像是會講這種空氣話的類型。
收拾完碗盤後,免不了再來一杯咖啡,許洛薇在外面這麼久都沒進來搭話吃點心有點不尋常,但以她的個性經常玩瘋了就不顧一切,加上我們之間的直覺聯繫沒出現異樣,天亮之前都是她的自由時間,也就由著她了。
「張阿姨替妳找好驅邪的宮廟了,不過我們一時走不開,妳暫時還想做什麼?」張阿姨是刑玉陽對主將學長母親的稱呼,他和主將學長不愧是青梅竹馬。
「調查冤親債主的具體資料。許洛薇說那隻老鬼是我的冤親債主,可能是像你說的,我下意識迴避爸媽自殺的可疑事證,當成前世欠債那種冤親債主,以為不是針對家系就暫時丟開不想。」
「許洛薇說的?」刑玉陽若有所思地反問。
「她從學校的鬼魂嘴裡聽到不少八卦消息,但我又看不見其他鬼,除了許洛薇以外,目前只是從很曖昧的距離角度看過去世雜貨店老伯的背影,冤親債主也是很激動時才驚鴻一瞥。」我倒沒懷疑過許洛薇的情報,畢竟那隻老鬼真的想殺我,我和別人無冤無仇,只剩下冤親債主的可能。「路邊野鬼也不會大費周章弄這些陰謀詭計來謀殺我吧?」
「妳打算怎麼調查?」
「先打電話問問親戚,以前家族裡有沒有不正常死亡或因果業報傳說之類,雖然很久沒和親戚聯絡,攸關性命的情報我還是會努力查清楚。」
這次大概回答正確,刑玉陽對我的調查方式沒有意見。
「許洛薇和冤親債主,妳選一個。」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不防拋出選擇題。
「聽不懂。」
「鎮邦必須知道妳的行動目的,換言之,就是妳身邊有惡鬼的事實,問題嚴重到有生命危險,妳的種種怪異舉止都是為了保命。反正他對靈異無感,我口頭告知他原因即可,其他部分妳想瞞我沒意見。」
「學長又不相信鬼神之說!幹嘛非得告訴他?」
「反正他以前不信,現在也得信了。再說,相信與否不等於了解真相,把惡鬼當成神明也是信,還不是迷信?」刑玉陽的話讓人難以反駁。
告訴主將學長,我的大學好友化為紅衣厲鬼回來,對我本人無害,我想和許洛薇一直在一起。但我打算查出許洛薇自殺理由這個目標暫時還不想讓任何人知情。
或者讓主將學長知道有個冤親債主不知何時會捲土重來謀殺我?
選項一太電波了,選項二好像比較安全。
上次教訓讓我知道主將學長會追根究柢,蘇小艾戰鬥力只有一張衛生紙,我鐵定禁不起他逼問許洛薇的事,至於那隻陰笑老鬼,無論主將學長如何追問,我暫時也擠不出東西,不知道就不算說謊。
「我選冤親債主。」
刑玉陽用不出所料的輕蔑表情看著我。
「主將學長若是知道許洛薇的存在,不千方百計鏟了她才怪。你提那個選項是要害我喔!」我抱怨。
「妳是心燈熄滅的半個活人,要說半個死人也可以,和鬼神打交道能不能死得乾淨好生投胎還有待商榷。」刑玉陽道。
他的標準何時降低了?都不期待我能長命百歲,只求好聚好散嗎?
「那薇薇至少能說是疫苗,她好歹替我增強抵抗附身的能力了。」我趁機提出許洛薇的優點。
「弊大於利。」
「她不收我房租。」
「……鳥為食亡,算了。」
這個寫實的理由刑玉陽居然沒意見,他的雷點到底在哪裡啊!
時鐘響了一聲,凌晨兩點半了。
「今晚妳在這過夜,別走夜路回去。」刑玉陽收了白眼。
「欸?沒關係啦!我有薇薇,晚上空氣好。」不敢說我們這幾天也是去偏僻小路進行淨化保養工程或逛夜市的夜貓一族。
「夜間二氧化碳更多。蘇小艾,妳想睡覺嗎?」
雖然很累我還是猛搖頭。「吃飽了,又喝咖啡,完全不想睡。」今晚一堆資訊衝擊讓我了無睡意,但也渾身脫力。
「那就好,鎮邦剛剛也在電話裡談好這次要給妳的報酬,加上我的一點心意,在這等著,我去拿。」
「就說不用了……」
刑玉陽無視我的客套,上樓提了個沉重的帆布袋下來,抽出一包鼓鼓的信封遞來。
不誇張,內容物至少有兩公分厚。
「放心好了,不是現金。」刑玉陽像有讀心術般適時解釋。
他示意我打開來看,是一大疊「虛幻燈螢」的餐卷,總面額還不小。
「用食材成本價換算的餐卷份量,其他瑣碎支出我概括吸收了,畢竟妳這次幫了不少忙,即期材料反正也得消耗掉,如果妳打烊前一小時來消費本店沒賣完的點心,我還可以給妳打八折。」刑玉陽說。
是很讓人開心的報酬,但主將學長為何會這麼清楚我的喜好?
我惶恐地將餐卷抱在胸前,不住瞄著那袋沉重的神秘禮物。
刑玉陽家裡好像不常煮米飯,不過沒關係,麵粉我也很歡迎。我有不祥的預感,只能自我安慰。
他單手將那袋少說有六、七公斤重的物品放在椅子上,從中抽出一本奏摺似的古典紙本遞給我。
「《地藏菩薩本願經》?」我順著封面讀出書名,刑玉陽又從裡面拿出一包空白影印紙,打開包裝抽出數張白紙合著一支鉛筆放在桌面上。
「這是做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先感到陣陣刺痛,喂喂!這幻覺不太妙耶!
「用心讀,至少先抄一遍。用鉛筆寫比較方便訂正錯字。」刑玉陽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這就是你的『一點心意』?」我扒開帆布袋,裡面滿滿都是貼了標籤紙的佛經道書,我還看到一本《聖經》(合和本修訂版)。
刑玉陽的心意不但厚殼有角,還可充當鈍器,媽呀!
「只是借妳看,這一袋我已經讀熟了,暫時用不到。」刑玉陽說。
「我不是驅魔師,讀這些又沒用!」甭說我不學無術,一兩本經書也就算了,這種光看就想吐的字數和重量,還要手抄不只一遍,我寧願去深山瀑布修煉。
「蘇小艾,妳動不動被附身,可見是腦波弱。」
「我心情已經很糟,你還雪上加霜!」
「這就是所謂的先天不足,後天補救。經典之所以是經典,自然有他的道理。難道妳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得血淋淋才能保持清醒?是增加MP的時候了。」
「這裡面好多本太深奧了。」刑玉陽要是教我袈裟斬或八方切之類的我絕對歡迎,再把合氣道的木刀換成桃木劍,仔細想想可行!
「不懂來問我,不收妳家教費,幫我拖地擦桌子就好。」
記得我和他提過許洛薇是中文系,但我們好像自動跳過這一點了。
「會有效嗎?」我給自己下過制約,只要是能力範圍內的防守訓練,我沒有偷懶的資格。
「妳可以拿許洛薇試試。」刑玉陽這個提議不太善良。
「結果你也想趕走她!」我真不敢想像被許洛薇聽到這句話,他們兩個會鬥成什麼樣子?
「那是最終目標,暫時她在妳身邊也算一道保險。」他毫不掩飾人鬼殊途的價值觀。
我怕誤傷到許洛薇,剛剛還有點雀躍找到變強門路的心情立刻消沉不少。
「我的意思是,妳和那個紅衣女鬼如果確定要合作,就該去開發幾招有效的自保招數。經文本來就是安定心神拓展妳的思維,冤親債主為何?書裡也有解釋。若要用在驅鬼目的,她沒那麼弱,妳也沒那麼行。」
刑玉陽這麼一說我才放心地收下他借我的書,畢竟我也不想每次都叫許洛薇出去打打殺殺,沾惹一堆惡意孽障。尤其老符仔仙也說殺鬼會有報應,雖然他的鬼話我大多不信,但以牙還牙會招來連鎖反應,這種因果關聯我卻沒懷疑過。
「嗷嗚──」這時庭院外傳來一聲長長的狗螺,接著是此起彼落的呼應聲。
刑玉陽忍耐片刻,最後還是評論道:「妳的朋友興趣著實與眾不同。」
大哥,你猜錯了。許洛薇和大多數女性同胞一樣都喜歡腹肌,奈何程度上已是喪心病狂。
他被淒厲貓叫吵起來過,難道許洛薇又在測試警報聲有效性?
「她可能想開發生物兵器。」畢竟我比較了解許洛薇。鬼殺鬼會感染瘋狂,換成對遭附身者物理攻擊也是一種解法,既然如此,野狗攻擊力當然比貓高。
「不想睡覺就抄書,我出去叫她安靜些。」刑玉陽拍拍桌上的紙筆。
「唉……」
我把額頭壓在白紙上。
與其說我和小白學長終於冒出像是朋友的交情,不如說我變成了刑玉陽的新朋友,我的朋友很少,他的朋友感覺上也不多,卻都很堅固。
雖然和這人相處壓力不小,但的確得到了很多幫助。主將學長帶我認識刑玉陽不單是為了拯救戴佳琬,大概也有拉我一把的用意在,他不在我身邊,刑玉陽卻是住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刑玉陽不是會隨便接收包袱的男人,就連直屬學妹他也是事情了結就準備放手,我更不喜歡依賴別人,人際關係能躲就躲。
刑玉陽從一開始的防備,到把我當成主將學長委託的責任,最後自發性地料理我的麻煩,這些差異我還是分得出來,但整個過程我並沒有積極努力爭取他的好感,主將學長在背後施了多少力實在不好說。
雖然生活拐了個古怪的大彎,和許洛薇和兩個學長重逢,我真的很幸運。
要是《地藏經》不要那麼長就更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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