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南部秋老虎仍然威猛,一輛銀色光陽一百二手機車駛出沿著河谷鋪設的縣道,前方一塊綠色路牌標示著距離目的地還有多少公里數,隨著機車穩定前進一會兒便被拋到背後。

 

我瞄了下手錶,才早上九點,其實行程已經比預定計劃延誤一天,我在昨天傍晚前就該抵達老家,奈何途中遭遇好幾樁靈異事件,從鬼打牆到機車在無人山路上莫名熄火都來了,我和許洛薇不得不就地過夜,又在白天找路邊涼亭略略補眠以免疲勞駕駛出事。

 

我一個要靈不靈的陰陽眼加上一身血衣卻宛若玫瑰般乾淨豔紅的許洛薇,大概看在沿途的好兄弟眼中格外令人不爽?幸好許洛薇也不是吃素的,儘管有阻擾,但我連半個鬼影都沒看到,拿出向學長借的佛經默讀定心,機車不能動就牽車走,離開一段距離後仍然平安無事。

 

轉彎處反射鏡映出戴著安全帽的機車騎士,後座是塞得鼓鼓的大背包,在心裡對這張掠影苦笑一下,如果哪天沒地方住,這就是我最真實的寫照了。

 

那麼,機車上就只坐了一個大活人,我剛剛提到的許洛薇又在哪兒?她和一隻野貓一起待在紙箱裡,放在腳踏板上被我的兩條腿卡住安全地固定著,不佔任何重量,因為許洛薇是一隻厲鬼。

 

總之只要避免一緊張就加速催油門反而摔車重傷的笨蛋反應,安步當車確保基本生命安全,這趟返鄉之路其實有驚無險。

 

靈騷對鬼魂來說就像伏地挺身一樣超花力氣,既然如此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這是許洛薇的慘痛教訓。某隻紅衣女鬼當初很沒品地想騷擾曾當她很多科的中文系教授,結果人家根本看不見。許洛薇光是推個門縫就氣喘吁吁,研究室門依然不動如山,而且教授還是貓控,想透過貓咪製造詭異氣氛的許洛薇反而被有野貓來撒嬌很開心的教授摸遍全身,丟了許多豆腐,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一點都不同情她。

 

「薇薇,小花還好吧?」我們收留的野貓不久才做完結紮手術,伊莉莎白項圈(防舔傷口用)戴到出發前才拆下,恢復情況良好,也請教過獸醫師,確定小花的情況可以帶出門,但我還是不太放心。

 

「有我在比鎮定劑還好用,安啦!」紙箱裡傳出微弱的答話聲。

 

白天加上陌生環境讓許洛薇相對虛弱,路程中幾乎都和花貓一起呈瞌睡狀態,替我這個搬運工省了不少事,我擔心他們悶在紙箱裡不舒服,許洛薇卻說還挺有趣的,有種在船艙裡晃蕩冒險的航海刺激感。

 

我們一人一鬼一貓已經是徹底相依為命的關係了。

 

「也不能把小花獨自放在家裡,雖然牠差不多都好了。」權衡之下,我們終究決定無論到哪裡都帶著小花,加上許洛薇想獨自行動時需要載體,據她說,還是附在熟悉的動物身上對彼此負擔最小,當然這裡所指的動物也包括了我。

 

純休息時,許洛薇對小花的控制程度也會放鬆,形成雙方都是懶洋洋的失神狀態,同時降低小花被迫跟我上機車旅行的緊張。

 

沒錯,這是一場旅行。

 

原意雖然是回老家調查冤親債主淵源,但我也想藉機透透氣,因為經濟拮据,我從上大學到畢業後整整六年一次也沒離開母校學區,連畢業旅行都直接跳過,就算許洛薇要為我出旅費日後慢慢還也被我拒絕。

 

當時的我實在是被父母欠高利貸的糟糕經驗和自己的學貸嚇壞了,就算只是幾千塊的旅費也不敢往頭上壓,許洛薇得不到我的首肯,只好捨棄原本配合我的國內旅行方案,轉為和其他朋友出國紀念青春。

 

這些年我總為這件小氣往事懊悔,許洛薇畢業前夕跳樓自殺,仔細想想我和她竟連一次在外地過夜旅行的像樣回憶也沒有,以往總是她帶著紀念品和土產美食回來告訴我這次又去了哪裡玩。

 

直到現在,我頂多稱得上浮出水面吸了口空氣,依舊連作夢的餘裕都沒有。

 

因此這次我決定騎車回老家,雖然得耗費較多交通時間,無法停下來遊山玩水,沿途走走停停認路還是比被固定在鐵軌上有趣多了,算上來回汽油錢比車票便宜,又可以省下在當地租車的交通費。

 

老爸被逐出家族,我受到株連,請人接送或到當地才借車之類想都不要想,我也只是兒時住在老家,之後都是逢年過節才偶爾回去,如今誰也不認識。

 

「沒有相約長大結婚的小男生嗎?」許洛薇很失望。

 

「我和爺爺奶奶一起住,跟他們種菜養雞還有去拜拜串門子,都沒認識小朋友。妳那個少女漫畫妄想是怎麼回事?」我搖頭,許洛薇的愛情觀很單純,簡而言之是腹肌、帥哥還有腹肌。

 

對,你沒看錯,我把腹肌重複了兩次。

 

提到總角之交,親戚帶小孩互相交流時,看不順眼約好下次決鬥的堂兄弟倒是有幾個,後來沒再碰面便忘得一乾二淨。我從小就不擅社交。

 

「既然都不熟,妳想好要從哪家開始問了嗎?」許洛薇目前只能待在紙箱,嘴巴還是不曾消停。

 

「我給那個態度友善的嬸嬸打過電話報備這幾天要回老家調查家族歷史,請她推薦幾個親戚人選給我,她沒給我名單,推說自己是嫁進來的媳婦什麼都不清楚,要我到當地後立刻通知她。」騎了許久終於遇到一處紅綠燈,我停下來伸伸懶腰,因為長時間騎車全身痠痛。

 

「她應該是準備向家族裡的有力人士告密對吧?」許洛薇推測。

 

「這就是我的用意,先打草驚蛇,懂得把我家當祭品的親戚擔心冤親債主被我帶過來,一定會有所行動,那些人堅持裝死我反而無計可施。」畢竟我算是犧牲品,賭債慘歸慘,也隨著父母臥軌我的拋棄繼承灰飛煙滅,並未給父系親族添麻煩,因為如此嚴苛的族規根本不會讓你隨便借到錢,就是倒楣了我的三個阿姨。

 

既然沒有欠錢結仇,那些懂得避災門道的親戚應該不至於毒害我,同情也好自保也罷,好歹應該給我一些指點,不然下次冤親債主就換我當了。我就是抱著這種盤算回老家調查。

 

我那極度枯癟的荷包也不容許長期抗戰,我打算一到老家只給自己三天時間密集調查,頂多發現有用線索時延長一兩天,願意說的自然會說,想隱瞞的人,就算我殺到大門前也沒有權勢逼對方開口,再者我也不想在調查上過度激進,以免刺激到有門路的親戚翻臉對付我和許洛薇。

 

此行的確只能走走問問,還有實現和主將學長的約定,到他媽媽推薦的王爺廟驅邪,獲得一個我已經沒問題的乖寶寶勳章。

 

「前面就是我的老家崁底村了。」我指給許若薇看。

 

「咦?不是要回老家嗎?」女鬼見我沒停車不解的問,不到十分鐘就從村裡彎彎繞繞的密巷小路騎出去,沿著兩旁都是樹林的鄉道繼續前進。

 

「時間還早,我們現在就先去找當地耆老打聽消息。另外我說的老家,其實是這個意思。」我拿出手機打開google地圖。

 

平時我除了應徵工作外鮮少用到手機,為了不錯過重要通話保留的對外窗口,連月租費也選最便宜的方案,這還是我為了這次調查特地去辦的短期預付上網,因為老家也是鄉下,沒有免費的Wifi熱點。

 

我用指尖在地圖上畫了個小圓,括進一個鎮和周邊四、五個村。

 

「家族定居當地的成員大概分布在這塊區域,面積其實不小,大家有自己的土地、產業和店鋪等,只是當初返鄉置產的人都喜歡買在父母住處附近,然後附近的附近這樣,有些乾脆直接買親友脫手的舊屋。爺爺住在崁底村,這裡也是我印象中家族老人聚集最密的點,宗祠就設在這邊,從崁底村開始向海邊方向機車車程二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的範圍都可以說是我老家一帶。」我解釋給許洛薇聽。「地圖上是靠近海邊沒錯,但因為這裡都是丘陵,從崁底村還看不到海。」

 

仔細想想父母直接到其他縣市買房也算是家族異數,可能是對這種傳產密布攀親帶故的模式感到厭煩,又或者是希望房子買在有發展潛力的市區將來可以靠收租養老,老家這邊房產大多是私有地自建自住,很少租人也租不出去。

 

小時候好像不小心偷聽過爺爺和老爸的爭吵內容,爺爺希望兒子媳婦繼續工作存錢,讓我在老家住到高中畢業,存下來的錢直接向爺爺買地建屋,定居在附近彼此有個照應,但父母不喜歡這種安排,我小一剛讀完就和爺爺奶奶說再見轉學了。

 

或許就是這份叛逆和一開始就成了異端的生活方式,導致我家成了整個家族結構裡的離群孤鳥,換作我是冤親債主也會優先瞄準這個好欺負的目標,後來順理成章被當成祭品,光是家族無作為任其自生自滅就足夠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了。

 

我不確定父母當初到底明不明白這些利害關係,但他們顯然不知道有冤親債主這回事,再說父母還是無神論者,我受此影響也是理所當然不聞不問長大,唉,上一代真的太多祕密了。

 

「小艾,右轉那條比較熱鬧的路才是去鎮上,妳到底要騎多遠?我們今晚睡網咖嗎?妳兩天沒洗澡了哦!」許洛薇探出一顆頭說。

 

我不需要她提醒這種無聊的細節。

 

「反正鎮上一定找得到地方住,我們都露宿過了怕什麼?」其實許洛薇比我更討厭露宿,鬼魂對自然現象很敏感,一場西北雨對她來說就像下砲彈。

 

「那妳到底要騎去哪?今天就要去王爺廟驅邪?」

 

「那件事還不急,我想先去找間小廟,在海邊的山上。」

 

這也算是我所剩不多的童年記憶裡較鮮明的一筆,我記得爺爺常帶我去海邊的一座小廟玩,小廟就蓋在可以俯瞰海岸的丘陵高地邊緣,爺爺和廟公是童年好友,當年離開老家時,爺爺還特地帶我到那間廟和廟公道別,請廟裡的神明保佑我。

 

「那個廟公聽起來可能知道冤親債主的事。」許洛薇總算振奮了。

 

「這我不確定,問是一定會問,但我是想先確認當地蘇姓的族規到底怎麼一回事?我只知道老爸被趕出家族,具體來說有哪些規矩禁忌根本不清楚。說不定族規本身就藏有線索,刑玉陽建議我別忘了打聽這個。」

 

「那傢伙還真會想。」許洛薇有點酸酸的說。

 

刑玉陽是我畢業兩年後才認識的外系學長,左眼變白時有識破各種非人的靈能力,但是看得不甚清楚,只能辨識粗略輪廓顏色。刑玉陽本身讀餐飲加休閒事業管理,現在果然自己開了家咖啡館,又是合氣道高手,一系列人生規畫紮實有效到令我嫉妒。

 

雖然是個美型帥哥但脾氣古怪,嘴巴又毒,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將學長的好友,加上必須一起去救人,實在不想和這個人有交集,最近得知他身世坎坷外加為了開店欠的債務比我還多,勉強當成同志。

 

他對我的預測分析實在準到讓人害怕。

 

「族規問題倒不用一定得問親戚,只要是在本地住得夠久的人就可以了,而且也比較客觀。我先整理好頭緒再去家族那邊出招應該比亂槍打鳥有利。先找一個信得過的當地人探聽我的家族,再找家族裡的老人問過去的事。」我在來時路上琢磨許多次才終於確定第一階段計畫。

 

「既然是小時候的回憶,妳現在還知道路怎麼走嗎?」

 

一開始很陌生,駛過一間間老房子和交錯的道路後,身體似乎還記得該往哪個方向。

 

「去海邊的路還有印象,怎麼銜接小路上山到時候再問人好了。很奇怪,小時候某些片斷總是記得特別清楚,反而長大以後很多事都忘了。」我有感而發。

 

「好像真的是這樣。」許洛薇似乎也被觸動一些回憶。

 

不過那間廟到底祭祀什麼神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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