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老國王的寶庫

 

小張的父母是主張和平的人權鬥士,因此受到政治迫害流亡海外,相戀生子。

 

但是號稱自由民主的國家,對投奔而來且嚮往仰慕的異鄉人回報的卻是同樣露骨的歧視與冷漠,很快地理想的彩繪剝落,愛情變成憎恨,有志難伸的菁英男女被生活壓得彎腰駝背,只好將怒火發洩在身邊的人身上。

 

爸爸說要去賺錢負氣消失了,從此再也沒回來,媽媽艱難地把小張拉拔到八歲,遇到願意疼惜她的男人,他只能叫親生母親「阿姨」,他們結婚後,小張住到寄養家庭,發現寄養家庭對另一個小孤女毛手毛腳,自己也不安全,於是逃出來。

 

卻被警察帶回去,逃了又逃,小張終於捱了頓毒打,但卑鄙的大人擔心小張豁出去對社工告密,害他們失去每月寄來的生活費和政府補助金,沒有侵犯他,只是讓他過著飢渴貧困飽受同學嘲笑的奴隸生活。

 

小張接受這種可憎的苟全條件,他至少需要遮風避雨的屋頂和食物來源,只因他的出身長相都是白人堆裡的屎漬,直到他十四歲,能夠打零工養活自己,同時也長了肌肉和力氣,這次他逃家成功,但沒有血緣卻互相安慰勉勵總有一天要一起逃出來的「妹妹」早在兩年前就「走失」。

 

小張知道,寄養家庭把她賣掉了,沒人要的小孩消失了也不會真的有人在意,他總想有一天要回去殺了這兩個畜生,結果那對夫婦倒是先出車禍死掉,遠親把他們的財產變賣領了個乾乾淨淨。

 

他想,至少回去看媽媽一眼,一眼就好,他不會打擾她的幸福人生。

 

媽媽早就搬走了,那處位於街角的破公寓二樓,連房東都換了好幾個。

 

很自然地,小張加入了華人幫派,同樣是身在異鄉備受欺凌的中國人,要團結。

 

那句口號很美好,還是少年的他無比憧憬那處有著神龍和雲霧,老人手中茶盅散發芬芳的古老世界,只要夠努力,總有一天他能跟著兄弟搭上船,回到從未去過的家鄉。

 

「想到了什麼?這麼安靜。」瑪茲達克看見青年眼角眉梢泛起殺意,不是一個斯文的自由撰稿人該有的野蠻表情。

 

金髮褐眼的無血緣妹妹可能被賣去中國,後來成為自由撰稿人的小張拚命攀關係調查,方向也僅止於此,那陣子很流行這樣的走私買賣,暱稱叫做「貓」,金貓、棕貓、紅貓、黑貓、白貓、土貓,還有一種花貓兒,全身都會紋上特別的刺青。

 

「我對國家內亂或人權受迫害事件沒太大興趣,我只是要找一個女孩,她叫瑪麗,該死,連名字都普通得要命。」小張爬梳著瀏海,用袖口遮住扭曲的嘴角。

 

「大概也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

 

「貓」對那些腦滿腸肥的權貴只不過是裝飾消耗品,後來小張才知道,受害者很少活過五年,但是比較變態的買主還會刻意繁殖小貓循環利用,再賣到中東或東南亞和臺灣,小張只是需要有些衝動理由讓他活下去,痛苦和磨練讓時間過得比較容易。

 

他忽然覺得疲累,坐倒在地板上,對老大亨的敵意也像拔掉栓塞的浴缸,漏得乾乾淨淨。

 

「我把真實的苦難紀錄展現在他們面前,我強迫每個孩子回憶不堪入目的夢魘,讓他們說出感受,問他們有什麼解決方法,願不願意將來去改變世界?」

 

瑪茲達克說出他的真正用意。

 

「正常兒童當然是不懂的,也不需要懂,但等他們長大以後就不願意去懂了。有些特殊的孩子,傷痕已經刻在他們身上,他們『有資格強迫世界懂』,但這種能力和資源無法靠自己得到,我可以給予力量,但他們必須盡早用智慧讓我相信他能善用而非濫用這股力量。」

 

兩人各自沉默了一陣子,老大亨才又開口。

 

「換句話說,我在訓練挑選繼承人,他將代替垂垂老矣的我,帶給這個世界光明。」

 

「這裡每個孩子都跟維克斯差不多,不行的話我也會送走他們,讓失格者接受治療,如你期待的回歸一般社會,我不否認這是二次傷害,我讓他們期待過領導者的夢幻生活,但我會負責他們的未來,孩子們一開始很傷心,但他們還是會適應和痊癒,人真的是群居動物。」

 

「除了維克斯,他是最頑固的一個。」瑪茲達克說。

 

瑪茲達克知道癥結在哪,小男孩臉上的疤痕,群眾的排擠眼神會不斷提醒他那段不堪的過去,老大亨才一再破例容忍男孩的撒嬌,因為瑪茲達克知道維克斯真的會自殺。

 

「我想他愛你愛得狠了。」小張一定是在某個童話故事或古書上讀過這個句子,不知為何只有這句話能形容他看著那個小男孩時的感受。

 

「傷腦筋啊!我對他們並不親切也不同情。」

 

「但他們不相信任何大人的親切與同情,就算是真的也幫不上忙。」

 

「那麼你覺得他們需要什麼。」

 

「公平。」

 

「但時間無法倒轉,從來沒存在過的安全快樂不會自動填補,流血不會沒有疤痕。」瑪茲達克搖頭。

 

「所以永遠無法公平。」小張回答。

 

「我在富有正常的家庭長大,過去不曾被當成垃圾蹧蹋也沒像奴隸那般泥濘爬行,所以我能順利地學習知識,累積人脈,站上社會頂尖,但那就耗掉我大半人生了,可以說是令人憎恨的幸福。」

 

老大亨站了起來,在壁爐前那一小塊明亮溫暖的地面上踱步。

 

「你想說我是偽善?沒錯,我的確沒經歷過那些身心靈的可怕折磨,但這輩子都活在這個虛偽骯髒的世界,叫我這個幸福的正常人憤怒得瘋狂了,我受不了自掃門前雪的既得利益者,卻也搞不懂那些躁狂的可憐人,所以我決定兩種方向都放棄。」

 

小張想辯駁他並未那麼想,卻還是保持沉默。

 

其實他只是覺得瑪茲達克真是個奇人,他看過太多是非明暗,對,不是黑白而是明暗,所以也有些照亮他生命的好人,讓他慶幸不是大家都一樣悲慘,偶爾可以喘口氣,待在正常人身邊分享一點人類的溫度。

 

但小張還是不打算深入或被理解,因為他就是反感,沒熟到看見齷齰的程度,和人相處也有愉快的時候。

 

「『道德教育,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理性的。』」瑪茲達克有感而發道。

 

「……《美麗新世界》。」小張下意識說出那句話的出處。

 

「還算用功。」瑪茲達克褒獎。

 

「但現實是,假使沒有豎立自己的道德,人們每天都濫用道德之名犯罪牟利,被剝削的人拿反道德當藉口,再去剝削別人。」

 

瑪茲達克是什麼意思?他建立了夢幻莊園,結果是個反烏托邦主義者?

 

難道他覺得人該受道德教育,才能建立判斷能力?小張只知道放縱欲望的生活絕不會通向真理和正義,這不是高深知識,而是親眼所見的生活點滴,但他還是不相信人類訂的道德規矩,因為訂定規矩的人總認為自己超人一等,可以例外。

 

那就是令他噁心的腐臭。

 

「反正我也活夠了,當個理智的瘋子,把我的財產作最有效率的管理,延續火種的計劃成功或失敗,那都是我死後的事情了,如今的我不是人類,而是一個寶庫,只有和我有相同夢想的孩子能打開我。」

 

瑪茲達克背對火光站著。

 

「無憂無慮的快樂王子死後變成雕像才看見世界的現實,但他看見了現實的悲苦,卻還是看不見唯一朋友的犧牲忍耐,直到小燕子疲倦凍死,王子那顆即使是鉛作的心臟也悲傷得裂開了。」瑪茲達克歎息。

 

「所以,我想在活著的時候走下金字塔,親手做些準備,而我沒有家庭,死了也不會拖累誰。」

 

天亮了,對話和表演還在繼續,那是老大亨和青年議定的交易代價,小張也要求看了幾個紀錄影片,瑪茲達克在這間書房和兒童問答的實際情況,直到日薄西山,小張的魔藥時間所剩無幾。

 

「張天賜,我既然敢對你說這些,就有方法讓你閉嘴,所以為了我的夢想,別做多餘的事好嗎?你頗有些才華,文章也很有趣,我可以資助你。」

 

「耍得我團團轉哪裡有趣?去動物園也能看到禽獸,你大可以為自己蓋座動物園。」小張問。

 

「但這些禽獸不會聽我的命令,我現在可知道所羅門王(註)的樂趣了,一天還真是短暫。」

 

管家送來豐盛的餐點,瑪茲達克命小張吃飽,給了他一個小吊飾,裡面鑲著通行晶片,打開窗戶。

 

「趁太陽下山前飛回你的車,天黑以後森林可不安全,下次要來就從大門進來,放過我的狗兒吧!」

 

小張變成一隻黑色雨燕,銜著晶片飛走了。

 

※※※

 

阿德在夢想交易所跟店長進行的僵持戰即將進入第四天。

 

去死!臭哥布林,他才不想變成被惡整出醜的主角!

 

出不去是吧?不會叫詩人幫忙偷渡東西進來嗎?和幻想商人租用內心世界因此某種意義上可以自由出入的高雄詩人阿沙力答應,不過可能因為他住南部的關係,買回來的小吃飲料都跟阿德口味很不同,但一樣很好吃,阿德也很高興能嘗鮮。

 

詩人看見阿德時笑得比以前更開心了,阿德雖然也覺得有些怪怪,但詩人本來就是變態,看起來跟之前沒啥兩樣,雖然有些發毛,阿德還是視為正常現象。

 

阿德半是發洩半是無聊,請詩人幫他帶了辦桌都綽綽有餘的大餐,擺滿整個吧檯,打算辦整夜的孤獨Party,漫畫看累了就來吃吃喝喝。

 

要是明天哥布林還不悔改,他就直接在店面裡升營火烤肉,還要找客人來大吃大喝。

 

午夜時分,門鈴忽然響起,有如死神的拜訪。

 

時機抓得太好了,正在看恐怖漫畫的阿德嚇得被鹹酥雞碎骨頭噎到,用力捶了胸口兩下,連灌好幾口汽水。

 

不管怎麼樣,有客人來就得先招待,阿德抹抹嘴巴衝向大門。

 

太好了!是小張!

 

阿德把表情冷靜的自由撰稿人青年帶入夢想交易所,並慶幸他事先準備好這麼多食物,而且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客人,總比完全陌生自在些。

 

但小張現在應該才剛結束上一場交易,魔藥效果已經用完了,他立刻又到夢想交易所來,難道是意猶未盡?

 

變成動物也許真的很好玩,但阿德的初體驗就是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小狐狸,他只有物競天擇的幹意。

 

「太好了!你取材順利,沒有受傷吧?」阿德把小張也拉向吧檯,向他炫耀大餐。

 

「還好。」小張水波不興的應道。

 

「那個大富翁到底在家裡搞什麼勾當?有把小孩子救出來嗎?」這幾天阿德與世隔絕,迫不及待八卦。

 

「發生一點誤會,瑪茲達克沒對兒童犯罪,但任務尚未完成,我還沒完全明白那個人的祕密內容。」那名主動爆料的園丁原來是在瑪茲達克的森林裡偷獵動物盜賣,被老大亨發現攆出去,心有不甘之餘向記者告密。

 

「當然啦!這種行動太危險了,而且有錢人會雇很多保鑣,叫你那個記者朋友適可而止,不然請他找別人做潛入調查。」阿德苦口婆心勸著,不忘要小張進餐點。

 

「來嘗嘗我們臺灣的小吃,平常吃不到喔!」

 

小張點點頭,木然吃著食物,倒有點逃避對話的意味。

 

阿德也明白小張再出現就是為了新的交易,他會需要這麼多時間考慮,表示接下來的交易不太妙。

 

兩點的鐘聲響了。

 

接著換三點。

 

阿德沒有不耐,他一直看著小張,總算發現小張其實有表情,即使已經失去阿德沒看過的笑容,還是有些小動作和習慣,顯示他在回想一些遙遠的過去,那些回憶有好有壞。

 

當他回憶完畢,就是提出要求的時候。

 

小張並不是馬上陷入自己的世界,他也在注意阿德,若說這個齊髮店員是怪物化身,言行舉止又過於熟悉親切,第一次交易時的那個示範笑容,總是歷歷在目。

 

店員問他為何無法笑,也有人問過小張相同的問題。

 

不是因為絕望才笑不出來,而是一直想起過去曾看見的某道笑容,當時,他也是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

註:傳說所羅門王有一枚魔戒,只要戴上魔戒就能聽懂所有動物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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