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一雙好鞋

 

一直大氣不敢稍喘的阿德,直到來交易貝殼的年輕女孩離開店裡才能正常呼吸。

 

侜張繼續喝著他那杯酒,用食指摸著新到手的紅扇貝,頗覺有趣。

 

「侜張!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阿德趴在吧檯後逼問。

 

「青都那句話不能算錯,但你也知道他就是個傻子,喜歡一個人便把命和身子都賠進去了,侜張我是這麼想的,論跡不論心,『心』是要用來珍惜的,的確不必論它,但不能珍惜的話,就別以為付出或忍讓等於有用心。」侜張說。

 

「因為眾生只能從行為的痕跡來猜測心意,反過來說,也可以從行為看出有心無心,正是嘉莉莉無心當朋友,阿芬只好死心,也因為阿芬的用心不是嘉莉莉想要的,她等於沒收到友情的回饋,對自己的付出就覺得吃虧。」

 

阿德啞然。

 

「一個人不用心去了解別人時,往往不是把人想得太好,就是想得太壞。人們常說自己無心傷害別人,但如果一天到晚都無心,不願用心,又何必要假裝彼此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呢?」侜張歪著頭對阿德說。

 

「你也不可能每天出門就從巷口老王開始用心了解對方吧?」

 

「廢話!我不用吃飯睡覺喔!不重要的人當然是懶得理他啊!但是老王我沒有他不行!最近都換他兒子出來炸雞排了,是不是油煙真的害他身體不好……」阿德蹙眉擔心起來。

 

「瞧,我隨口提起,就是巷口老王你也會在意他的情況,但就有這麼多號稱好朋友、老公、老婆的人,連理解對方想什麼都嫌麻煩呢?理解也不是猜樂透,總是得去做些什麼,這就有了行為。」侜張說。

 

「如果人與人之間想法不重要,那世間就不會有這麼多傷心人了,正因為不敢說真心話,外加錯解了別人的想法。」天狐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

 

「可是想法很重要,別人偏偏不明白、不相信又有什麼用?有時候自己也說不出口啊!」阿德聽得委屈起來。

 

「自己明白,自個兒相信,別說大話,別討不該拿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真有這麼難嗎?」侜張反問他。

 

「很難啊!你看騙人的都可以覺得自己才是受害者了!逼死人的還認為自己是正義使者!」阿德大聲憤慨的說。

 

「所以說,要用心囉!不用心,不小心,不真心,就愈可能信錯人,信錯自己,用心起碼安全點,差別在這裡。再說,吃虧也是學教訓,只要還沒死一定都會有收穫啦!」侜張搖著扇子。

 

「信錯自己……」阿德玩味起那四個字。

 

「信錯人時不見得信錯自己,可能只是倒楣遇到騙子、時間不夠或無知;但信錯自己時,幾乎很難不信錯人。」天狐下了結論。

 

「你是想說別以為自我感覺良好就是大家都好,也要觀察別人的感受?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嗎?」阿德快被侜張繞暈了。

 

不合就不要來往,阿德的想法就這麼簡單,他搞不懂明明完全不喜歡對方卻非要假裝好朋友的人在想什麼。長大阿德才知道,這叫社會化,不能適應團體是你有問題,也就默默當成這麼回事了。

 

「真高興終於能和阿德玩清談了,你的水準有進步喔!」

 

「等等!你這不是拐個彎誇獎自己?自戀狂!」阿德呸了聲。

 

「厚,都被你離題了。我是想知道,嘉莉莉和阿芬這兩個女生到底能不能算朋友?你說友情只會在真正的朋友中產生,換句話說,不是朋友應該就生不出這兩個貝殼吧?」

 

「這個貝殼友情密度太低了,形成的時間只有二十天而已,所以只有一個『殼』……你們的店告訴我的,裡面幾乎都是其他成分。」侜張指指兩個貝殼。

 

意思是,嘉莉莉和阿芬總時數只有當了二十天的真正朋友,接著就是貌合神離的同儕關係而已。

 

「不會吧?居然這麼短?她們不是國中到現在的好朋友嗎?」阿德也試著再度觸摸兩個貝殼比較確認。

 

貝殼愈厚,裝得下的缺點就愈多,朋友也會互相傷害,只是因為有愛和信任當緩衝墊,不會馬上毀滅,但還是有極限。阿德摸到的紅扇貝只有空蕩蕩的防備,白海螺又充滿過度黏稠盲目的依賴。

 

「如何?」侜張問。

 

「當初只有交易到阿芬的貝殼,我搞不懂的地方,現在好像有點懂了。」店員慢慢的說。

 

阿德整理那些友情商品時,感受到的正是各式各樣不同的質地與硬度,有柔韌如羊毛毯的,耐扯耐磨但擋不了強酸;有玻璃般透澈的,耐冷耐熱但不耐摔,總之都有強處和弱點。

 

但友情被弄壞到一個程度以後就回不去了,阿德還沒看過完美無缺的友情,就是因為有缺陷,那些還完整的部分看起來才那麼美好,好到讓人心痛後悔,但無法回頭。

 

「友情是可以交易的,有些客人也來夢想交易所尋找能契合的交友機會,要是阿芬或嘉莉莉換的是適合她們的友情對象就好了。」阿德歎氣。

 

友情這種商品也很趣味,你如果從哥布林的店裡換了一個友情,就非得跟那個友情的主人交朋友不可,剛好和愛情相反,如果那個友情的原主人已經死了……對,你還是得跟幽靈交朋友。

 

這種坑爹的交易沒問清楚不就挫屎了?然而就是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交到朋友或交友失敗,才會拿過度澎湃的友情到夢想交易所尋找真正的知己。

 

「為什麼總是非人來換人類的友情比較多?人類客戶好像都不喜歡換別人的友情,寧願自己硬撐不然就是丟掉。」

 

這種「純友誼」的種族搭配可能很奇怪,但的確讓許多客人變得快樂了,大概是達到臭味相投的境界,就比較不會去計較吧?

 

「唉,妖怪比較無聊寂寞,就不挑了。」

 

「慢著,你又拐著彎說人類很差是不是?」阿德指著天狐。

 

「還好現代人對朋友的定義都很寬,『時間』還是讓這個貝殼有點厚度,關係也不能說不特別,這樣的貝殼一旦破裂,碎片會扎得很深,所以她們才要在貝殼破掉前趕快交易掉,女人自保的本能普遍比較強,你沒看到朋友吵架拿刀捅人的都是男人居多。」侜張摸著下巴,頗有些名嘴風範。

 

阿德想辯駁,但他的感覺好像也是這樣,只是被侜張搶先說出來就是不爽。

 

「阿德,客人最後換走什麼商品也有差哦!每個人的優先需求不一樣,說白了純友誼對某些人並不是必需品,你再怎麼抱不平都沒用,那種人的夢想不在這裡。」

 

侜張拉來阿德的右手。

 

「這是給夢想交易所的佣金。」

 

侜張拿起殷紅的扇貝往阿德手裡倒,一顆閃著金光的血紅色珍珠滾出來,掉進他手心。

 

「『羞慚』,雖然只有一小顆。」

 

「侜張,你到底搞什麼鬼!」阿德毛躁得都要跳上吧檯吹狗螺了。

 

「我對那個女孩的羞慚不感興趣,所以送給你們當庫藏,我只要紅色貝殼就好。」侜張滿意的打量戰利品。

 

嘉莉莉的貝殼想在被打開前離開主人,這樣就不用被迫染上埋藏在心底的真實感情,那醜惡又強烈的顏色,結果還是沒逃過侜張的設計。

 

「你還記得前面阿芬來交易時的情況嗎?」侜張一語勾起阿德的回憶。

 

店員點頭,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

 

門鈴響了,店員走去開門,結果門口站著一個哭泣的女生。

 

她一直哭個不停,眼淚像山洪暴發,阿德只好先把她牽進去,對方也沒反抗。

 

「呃,親愛的客人,我們這邊是夢想交易所喔!傷心難過的話,也可以來換開心的商品。」阿德只能這樣建議。

 

阿芬這才淚眼模糊的抬起頭,眼前站著一個妹妹頭的西裝青年。

 

「我……我和莉絕交了。」她沒頭沒腦的說完又繼續哭。

 

啊,朋友吵架嗎?阿德想。

 

阿芬不知從哪拿出一個長著刺的白海螺,她難過到已經沒空在意不合理的事情了,不管是貝殼還是夢想交易所。

 

「我不要這個貝殼了,拿著就好痛、好痛。」阿芬的手按在刺上,阿德也覺得不忍心。

 

「那先放在吧檯我們再慢慢談怎麼樣?」阿德伸手想要幫她拿貝殼,阿芬交給他,阿德下意識掂了掂。

 

友情?不對,這只是友情的殼而已。他還以為阿芬拿出來的會是失敗的「友情」哩!

 

「請喝,焦糖瑪奇朵咖啡,有加棉花糖,很甜而且很燙喔!」阿德覺得她需要一杯高糖分的熱飲,阿芬看起來蒼白又憔悴,不只是說她哭到虛脫,而是整個人從以前就很累的樣子。

 

「謝謝。」阿芬用雙手捧起馬克杯,模糊不清的道謝。

 

「妳還好吧?」

 

「等等還要去打工,我怕遲到……」她立刻加快喝飲料的速度,然後嗆到,毛毛躁躁的咳起來,阿德趕緊抽衛生紙給她。

 

「沒關係啦,等等我請店門直接把妳送到打工的地方,我們的店有任意門哩!」阿德這樣安慰她。

 

「我是不是不適合交朋友?」阿芬忽然冒出一句。

 

「怎麼說呢?」阿德愣了一下回問。

 

「因為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有莉願意理我。」阿芬抬起發紅的鼻子說。

 

莉?大概是女生的暱稱,阿德點點頭,表示他有在聽。

 

「我不像莉那麼厲害,有很多朋友,而且家裡有點事情,我下課都要盡量幫家裡的忙,所以我想有一個朋友就夠了。」阿芬帶著夢幻的表情說。

 

「因為我反應慢,又很容易慌張,莉說,一次專心把一件事情做好就不容易失敗了,她這樣說真的很有道理。」所以阿芬就專心想跟嘉莉莉相處。

 

「她有空的話,會教我很多東西,還幫我介紹工作,陪我面試。」

 

雖然那間服飾店的老闆讓人害怕,一直對她性騷擾,最後還想把阿芬強拉到汽車旅館,阿芬在同樣深受困擾的同事幫助下逃走了,連薪水都討不回來。

 

阿芬不敢對嘉莉莉說,怕她會不開心,反正她也沒有真的被怎麼樣。

 

嘉莉莉問她怎麼辭職了,阿芬只好回答她做不來。

 

「其實妳應該跟朋友說,是她介紹妳去到狼窟。」阿德聽了如鯁在喉,那個朋友怎麼有點不負責任的感覺。

 

「不行呀!莉一定會帶我回去找老闆理論,可是我不想再看到那個人了,離開就好啦!」阿芬揮揮手,嫌惡的說。

 

「我常常打電話,莉不是沒接就是說她在忙,我只好等她有空,不過她有時候會陪我聊天,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阿芬說,她想了想又補充。

 

「以前最快樂的時候。」

 

「那妳們怎麼絕交了呢?」

 

「去年我交到一個男朋友,我沒想過自己也可以談戀愛呢!那時候真的好高興,常常跟莉分享我跟君柏學長的事,後來,君柏學長好像跟莉外遇了。」

 

「那樣太可惡了。」阿德說。

 

「我也不知道那樣算不算外遇,不過我去問莉,她很生氣,一直罵我,然後我也不知怎麼搞的,跟著生氣起來,就絕交了。」跟阿德這樣順一次事發過程後,阿芬也茫然起來。

 

「是人都會生氣啦!」阿德拍了下桌子說。

 

阿芬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沒聽過朋友妻不可戲喔?避嫌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人教?」阿德不爽的說。「沒必要幹嘛搞曖昧?你怎麼知道會不會害到別人?還有自己的老公、老婆、男女朋友外出交際比照相同標準辦理也OK再說。」

 

他就不相信每個人都很有度量,通常是想偷吃的人「肚量」特別大,領域本能是天性好不好?就連戀愛只能紙上談兵的阿德也覺得他不是能接受太開放關係的人,所以那又怎樣?阿德決定用力找總是會有合得來的好女生。

 

要像侜張那種風流性騷擾狂那是個人問題,好歹他也單身又重義氣,但阿德最不屑那種拿著筷子偷挾親友便當還硬拗開玩笑的傢伙,這讓幫你做便當的人情何以堪?

 

特別已經有擔心你餓著的人了,還在別人的便當裡加口水,親友不是這樣當的!

 

「可是,我發現莉對我比較重要,我們從國中就是朋友了,而且莉好像喜歡君柏學長,我說我和學長分手成全他們,莉就生氣了。」

 

阿芬的話讓店員又傻眼。

 

「那妳不喜歡那個啥米學長嗎?」女生的邏輯太奇怪了。

 

「喜歡,看不出來嗎?莉也這麼說。不喜歡他的話,我就不會和莉吵架了。那是第一個說喜歡我的男生,他真的很優秀,我覺得就像奇蹟發生。」阿芬捧著馬克杯苦笑。

 

「可是我不確定能跟君柏學長走下去,他希望我大學畢業就結婚,專心相夫教子,照顧他媽媽,他說到外面工作太辛苦,他每個月都會賺錢給我用,不會苦到我。我相信他以後一定能賺錢。」阿芬停下來。

 

「可是?」阿德知道她有但書。

 

「可是我還有個哥哥,整天無所事事,爸媽現在雖然有工作,但也快要老了,他們能給我們的生活費有限,嫁到那個家以後我就回不去了,而且我其實也不想這麼早結婚。」阿芬說。

 

「這樣也不公平,聽說婆媳問題很恐怖哩!」阿德也有看PTT的男女板,萬年戰爭文了。

 

「所以我怕耽誤君柏學長,加上那件事他的態度真的很不好,如果不是他先說謊,我才不會查他手機,發現他跟好幾個女生搞曖昧出去吃飯的證據,跟剛開始表現的不一樣。當初我就說了,沒感覺分手可以,不要騙我。」阿芬冷著臉說。

 

「我分得出來什麼是跟同學、社團朋友交際,什麼不是,他顯然分不清楚。」

 

「媽媽對我說,最笨的就是嫁人,沒有自己的存款住處,還要看人臉色,但她真的很愛我們,所以不是叫我不要結婚一個人孤單,但一定要睜大眼睛看清楚。」

 

「令堂這樣說也有道理。」阿德聽完阿芬的理由有比較釋懷她說要轉讓男人的意思。

 

等一下,推銷瑕疵品給朋友醬子可以嗎?不過搞不好那個叫莉的女生剛好愛這款,阿德真的遇過志願是當家庭主婦的女生,也沒啥不好,但阿芬的情況就有困難了,她還得拿錢回家。

 

「那妳可以跟妳朋友說清楚,我想一般人都不會直接接受,傳出去也不好聽。」阿德試著走中庸的建議。

 

「我想莉那麼厲害又可愛,一定能管得住君柏學長,如果她真的喜歡他,我可以放棄,不過莉又說她也覺得君柏學長很爛。」阿芬說到那個好朋友時臉上的冰霜全融化了,像是被丟棄的小動物,乞憐的表情。

 

這個女生把唯一的朋友看得比愛情重要。阿德只是面對面就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期待壓力。

 

「我只是想要有單純的生活,一個好朋友,一個互相喜歡的男生,其他我負擔不起了,我沒辦法什麼都會,我沒時間經營那麼多。」

 

誰沒有這種夢想呢?但這樣真的能滿足?

 

「我想……我可能哪裡做錯了,錯得很離譜,因為莉說我利用她,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我好像真的給她添了很多麻煩。」阿芬又滾下兩滴淚,結結巴巴的說。「因為……因為她沒有不理我,我就一直得寸進尺了,這樣很不好對不對?我不知道要怎麼拿捏比較剛好……」

 

阿德又說不出話來了,看著客人女生摸著那顆白海螺。

 

「絕交的時候,這顆白色貝殼突然出現了,我從裡面聽到自己在說話,我邊聽邊想以前跟莉相處的事情,就像這樣。」她將有刺的白海螺抱在胸口,潮水聲音就流了出來。

 

『莉,妳上網站廣告了耶!好厲害!以後大家都叫妳嘉莉莉,只有我還這樣叫喔!』

 

『莉,我哥都不回家還一直給爸媽惹麻煩怎麼辦?』

 

『莉,妳今天的妝好棒!』

 

『莉,這件生日禮物太貴了,我不能收!』

 

阿芬讓那些歡快得有些空洞的讚美不停播放,像潮水無意義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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