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只好拜託你,能請你聽我說一件事嗎?」葉慈生只能對六樓唯一的活口發問,他真不想這麼形容,但事實如此。

 

突兀登門拜訪的西裝青年,原本目標是專門研究靈異傳說的老教授,他的困擾肯定脫離科學常識。這一點屋裡的兩人都心裡有數。

 

「只是聽聽還可以。」燕臨皺著眉回答。

 

於是葉慈生簡單介紹自己在雙擎集團的工作背景,然後切入他和何秋繁大學時期同在楊繼民教授門下修課經過。

 

「起初,我一個學商的,從沒想過自己會對《山海經》感興趣,但那位令人欽佩的歷史系學姊邀請我去選修楊教授的課湊人數,我就去了。」葉慈生在課堂中對老教授生動奇幻的講述產生濃厚興趣,雖然他的本科遠遠與玄異靈怪無關,卻找到抒發壓力的窗口,葉慈生常常私下找楊教授閒聊,甚至在那門課中如願和學姊墮入愛河,學姊後來成了他的未婚妻,何秋繁對楊教授古怪研究抱持著狂熱的崇拜態度,葉慈生則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完全支持。

 

「仔細想想,楊教授就像我和秋繁的媒人一樣。」說到這裡,葉慈生抬頭看著燕臨,在心底偷偷下了個結論:這個助理大概也是楊教授崇拜者吧?

 

「請問燕先生你今年貴庚?」葉慈生這樣問,其實是想探探他在楊教授底下幹了多久,對相關領域了解深度,看他的模樣也該有個博士生程度吧?

 

「三十歲,比你大一點。」燕臨淡淡回答。

 

葉慈生有點驚訝,從出生月分算他們搞不好差不到一歲,燕臨實際年齡比他以為的要少上幾歲,倒不是燕臨顯老,而是對方冷酷氣質和眼神實在不像他認知中這個年齡的社會人,尤其搞學術容易與現實脫節,葉慈生本以為燕臨是外表年輕,生理年齡較大,沒想到他真的和自己接近同年。

 

「秋繁早年有篇投稿歷史期刊的論文就是請楊教授指導。」葉慈生補充。

 

「我讀過,題目是《論亞洲地區羽人傳說》。」燕臨點頭,「題目很廣,結構免不了偏鬆散,以大學生程度而言不失參考價值,算是篇不錯的論文。」

 

「可是我認識秋繁時,她已經擁有國外博士學歷,基本上是崇拜楊教授才會去下修他的課,她的專業知識遠超過同齡人這點自不用談,你是在秋繁剛寫出那篇青澀論文時就讀到內容的嗎?」葉慈生反應很快,立刻質疑。

 

「教授的確說過是她十八歲時的研究報告,配合我的程度推薦的閱讀功課,避免你對我有不正確期待,話說在前頭,我是半路出家,五年前才入行跟著楊教授學習。」燕臨一攤手。「順便回答你沒說出口的問題,除了文章作者署名,我不認識何秋繁,教授的學生很多,我真正見過面不超過五個,也對他們沒興趣。」

 

「沒想到你記憶力這麼好。這麼說來我的未婚妻對你也不算完全的陌生人了,至少你讀過她的心血。」葉慈生沒被他潑冷水的行為嚇倒。

 

和發言內容相比,這個男人散發的狂氣,言詞之鋒利,海量的紙本資料,他和楊教授親密的師生關係,在在讓葉慈生聯想到何秋繁,這意味著燕臨擁有文憑和證照無法呈現的特別實力,更是一個顯著的偏執狂。

 

「你沒劈頭就說重點,是想檢查我的能力還是可信度?但我沒耐性配合你,她出了什麼事?」燕臨往沙發一靠,垂眼冷盯葉慈生。

 

「秋繁,我的未婚妻一年前失蹤了。」葉慈生垂下眉毛苦笑著說。「抱歉,我的確必須慎重評估情報交代對象。」

 

葉慈生說到「失蹤」二字時,他敏銳地發現燕臨表情起了微妙變化。

 

「這種事建議你還是找警察比較好。」彷彿方才的變色是錯覺般,燕臨不客氣地拒絕。

 

「怎麼可能沒報案?但那些稅金小偷做事情還不是老樣子,報案問話搜索然後沒下文,這樁案件還有上過報紙。」葉慈生從西裝外套內袋拿出一疊剪報,放在茶几上推給燕臨。

 

「我和秋繁同居六年了,原本去年打算結婚……何先生是雙擎集團總裁,前前後後也試過各種方式找人,找徵信社和懸賞上億都失敗了,甚至做最壞打算,嘗試各種宗教儀式,最後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他用手捂著臉深深歎氣。「到現在連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既然那些有能力搜索的專業人士都失敗了,事到如今找楊教授能做什麼?他只是個被學術界放逐多年的過氣老人,不少人還認為他腦袋有問題。」燕臨毫不避諱吐槽自家導師。

 

「雖然由我來說有點不太適合,考慮到給秋繁在學問上許多指導的楊教授或許會知道她可能去的祕密地點,包括我們遺漏的往來對象。」

 

「我不清楚楊教授的人脈,他出乎意料對這方面很謹慎,之前我做的工作都是田野調查居多,你若要教授老家地址可以給你,不過也僅止於此。」

 

「拜託你,燕先生,我是真心想要秋繁回來,我們已經約好要共組家庭……」

 

燕臨冷眼看著眼前衣著光鮮的青年,全套Dolce & Gabbana西裝,Gucci休閒皮鞋,更別提領帶夾和手錶也都是名牌,這模樣可不像痛失戀人一年的男人。

 

葉慈生約是感受到燕臨評斷的視線,一手抓緊袖子側過臉孔。

 

「不,你誤會了……哈哈……我……」他愈解釋愈是說不清,不自覺慌亂起來,眼角滾出淚水,青年狼狽地以掌抹去。

 

「我愛她。可能這舉動很蠢,但這些服飾都是秋繁買給我的,何先生讓我繼續工作以免惹人詬病,這樣做也能使我感覺秋繁還在身邊,每天出門都會幻想她就在背後送我離開。反正跑業務最擅長用笑臉面對客人,這點我也算得到真傳了。」

 

或許是在陌生人面前情緒失控感到羞恥,葉慈生半垂著臉孔對燕臨說。「秋繁就是那種女人,雖然像孩子般任性不解世事,但是她真心希望我得到最好的。如果不是因為愛她,捨不得她吃苦,我也不一定非得當何家倒插門的女婿,我有能力養活自己,只是比不上何家對秋繁的照顧。」

 

他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個厚信封放置桌面。

 

「什麼意思?」燕臨問。

 

「我目前手邊現金最多只有這些,二十萬是我預付給你的金額,希望你幫我找到她的下落。之後我會想辦法籌到更多酬勞,十倍或二十倍都沒關係。」葉慈生熱切地說。

 

燕臨一時沉默不語,時鐘秒針單調移動的聲響讓室內氣氛更加緊繃,末了他開口重申立場。「恕我拒絕,我不是尋人專家,當然也沒有任何特異功能。」

 

青年握緊手指,默默忍耐著被痛苦啃囓的情緒。

 

「……還是沒辦法嗎?一點希望都沒有?我快瘋了。燕先生……我想,身為楊教授助理,你應該和他有相同研究興趣,如果我告訴你這件事背後存在著無法解釋的超自然謎團,你願意接下我的委託嗎?」

 

燕臨張口欲言。像是預知燕臨會有的反應,葉慈生不給他任何拒絕機會直接說下去:「其實無故失蹤女性不只是秋繁而已。」他探出身體拿起那份過期報紙,翻開影劇版指著斗大標題要燕臨留意──台灣近年著名中性女歌手Vico忽然透過經紀公司宣佈退出歌壇。

 

「加上模特兒界這已經是一年來的第三例,三年間第十五例,這麼高比例怎麼看都相當異常,可是人們只會記住報紙上的煽動標題,不管真假結果,囫圇吞棗一番,第二天就排泄出去,沒人關心為何會發生這些現象。」

 

「後來我們私下對經紀公司展開調查,也從警察那邊設法拿到內部情報,那些女性半數以上確認行蹤不明,以及……死亡。」

 

「說下去。」燕臨命令道。

 

「在花蓮和澎湖海邊發現部分遺體,經判定屬於這些近年失蹤女性名單中的兩人,屍體已經腐爛殘缺,無法查明死因和死亡時間。國際刑警組織懷疑有個跨國綁架集團用不明手法誘拐或強行擄走這些職業特殊的女人。演藝圈來往複雜原本就不容易打聽到被害者行蹤,他們也查不出所以然。但秋繁和那些往來複雜的女人不同,何先生不相信女兒會被犯罪集團盯上,再說根本沒有贖金要求。」葉慈生流利地報告資料,可見他已多次溫習調查結果。

 

「總之我們這邊以私人財力發起的調查結果也失敗了。另外有兩個人可能是秋繁認識的朋友,她有個習慣就是不會把朋友介紹給家裡,相當注重個人隱私,查起來麻煩許多。」兩張照片又被遞至燕臨眼前。

 

「許琳,三十一歲,美容師,兩年前在澳洲旅行時失聯。長谷川惠美,十八歲,在台灣經營日式料理店的廚師女兒,三個月前在巴黎遊學不知下落。年齡、職業都差了一大截,而這個長谷川在失蹤前一段日子被雙擎雇用的私家偵探拿到她和上述其中一個失蹤平面模特兒逛街的錄影畫面,也是最後和秋繁可能有來往卻失蹤的女人。」

 

「……」燕臨抿緊嘴角默然不語,只是一雙眼死死盯著簡報與照片。

 

「如果這麼說能激起你的興趣,最大的怪事還在後頭,前天長谷川家深夜接到一通很像是惠美打回來的電話。」

 

葉慈生直視眼神倏然亮起的燕臨,表情有些狡黠。

 

「不覺得詭異嗎?在巴黎失蹤的女高中生,沒有入境紀錄,家中卻出現位於南投公共電話的通訊,雖然目前還不能確定,但雙擎已經委託實驗室鑑定聲紋了。」

 

「雖然雙擎耗費大筆心力和金錢查出這些資訊,最關鍵的,秋繁到底去了哪裡,還是一籌莫展。每條線索隱約都和她有關,但稍有進展就完全中斷。」

 

「你倒有些本事。」燕臨對這個外表看來不太可靠的青年稍微有所改觀了。

 

「現在這年代只靠裙帶關係就想往上爬也沒那麼容易。」葉慈生微微點頭。「何先生曾經有意將我培養成雙擎接班人,各方面訓練都很嚴格。現在這種困境,只要我能找到可靠線索,說不定有希望主導接下來的調查,至少能在我要的方向上拿到更多資源。」青年握著水杯凝視其中透明波紋。「何先生並不相信我,會找到楊教授這裡來,我已經是束手無策了,再有能耐的人,對這種求神拜佛都沒用的怪事,還是只能盡量抓緊任何可能派上用場的人事物啊!」

 

「你說你愛何秋繁,證明給我看。」燕臨道。

 

「你想問什麼?我把她當鑽石來愛?男人的愛和女人不一樣,也許一開始我也曾歇斯底里過,但畢竟都過了一年,毫無任何消息丟下未婚夫一年的女人……」葉慈生露出慘澹的笑容。「有時候真恨不得想親手殺了她。」

 

「如果你能答應我的條件,我可以想辦法調查這件事。」燕臨伸手拿起那裝有現金的厚重信封,在葉慈生面前公開清點金額,忽然又把信封丟回西裝青年懷中。

 

「第一,用這筆錢買兩把手槍和足夠子彈,你必須在三天以內學會開槍,剩下的錢匯入我戶頭,委託這件事必須保密,還有找一台不起眼但性能良好的中古車當代步工具。」燕臨張大的瞳孔裡滿布狂氣,從剛剛開始葉慈生就不理解是什麼觸動這個男人情緒。

 

「第二,我要你親自協助我調查,作為助手聽我的指示行動。」

 

「為什麼?我可以介紹更好用的幫手給你。」葉慈生皺眉表態。這種提議未免太過分。

 

「我討厭為別人賣命,用錢就想打發我燕臨,未免也太便宜你了。調查過程中或許會遇到各種危險或無法理解的存在,我不想要意外發生時會因為價值觀不同就扯後腿的人在身邊。另外,如果你真有自己聲稱的價值,要你一個也勝過其他拿錢辦事的傢伙。」

 

膚色蒼白的男人在說話時渾身散發出一種介於憎恨與憂傷之間的惡意,完全不同於第一眼壓抑冷漠的氣質,葉慈生也跟著被感染了,這個人讓他寒毛直豎。

 

「可以,我答應你,能親自找到秋繁,我求之不得。」他正在惹一個天大的麻煩,運氣不好葉慈生就會一無所有,但他不能在此時對燕臨低頭,雖然比他昂貴有禮的專業偵探一大把,反正就是不行!

 

有什麼不能放開,徹底賭上一把?葉慈生也不知哪來的倔強,選擇燕臨作為背水一戰的武器。

 

不可思議,剛剛還是對彼此全然陌生的兩個男人,卻已經做出他們未曾預料會有的瘋狂協議。

 

「很好,三天以後準備好所有資料再來找我。當然還要那通電話的聲紋比對結果。」

 

「為什麼要等三天?」葉慈生隨即追問。

 

「三天已是將時間壓縮到最緊的情況,我有些事情要去確認,現在兩手空空的你只是累贅而已。」燕臨起身露出一抹嘲諷微笑。「不必我送你到樓下吧?現在開始我要投入資料尋找了,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我這裡也有些關於行蹤不明的採集案例,你就祈禱我能及時找出些能用的線索吧!」

 

想起來時經過的陰森景象,葉慈生硬生生停頓了一秒才硬著頭皮回絕:「當然不用,你忙你的,三天後我會帶資料過來。」

 

或許長久以來追尋的目標突然逼近眼前,只差揭開那層黑幕就能看清一切,燕臨下意識握緊那份剪報,牙關格格作響,身體怎麼也無法抑止那陣顫抖。

 

既恐懼,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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