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金髮碧眼的男大學生放下啃了一半的漢堡,從喉嚨發出一聲奇怪呻吟,毫無預警將剛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出來,渾身抽搐,面朝下倒在嘔吐物中。

 

一雙光潔無瑕的義大利手工皮鞋停靠在穢物邊緣,雙眼皮的狹長眼睛仔細凝視男大學生致命喘息,同時默默讀秒計時,大學生用手指瘋狂在喉嚨處抓出血痕,過了一會兒,抽動靜止,金髮青年再也不動了。

 

「吃不下活人的食物了嗎?」高大西裝男子喃喃自語,他剛剛旁觀了一場失敗的附身實驗。

 

在臺灣失蹤的段家成員一共有五人,養女段玉梅則是自殺身亡,但諶恩在紐約定位到的段家人卻只有四個,少了小女兒。如今諶恩知道為什麼了,這些附身者的肉體壽命也是不穩定的,他被段玉龍交付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替他名義上的祖父母找尋新的堪用肉體。

 

這個差事正中諶恩下懷,他可從頭觀察這群老鬼到底如何劫奪新肉體。

 

話說回來,段玉龍居然不忌諱他就在旁邊看,果然是有著隨時都能滅口的自信。

 

「感覺沒想像中的神奇呢……該說是『感染失敗』嗎?」諶恩自身也是擁有能夠影響人類生理狀態的超能力者,他將其應用在催眠暗示上,找來段玉龍指定的男女獵物毫無難度,他甚至就讓獵物自行變裝送上門。

 

誰叫他在台灣已經有過豐富練習經驗,連地狹人稠的小島都讓諶恩玩得風生水起,在八百萬人口龍蛇混雜每天都有人行蹤不明的紐約市更加不是問題。

 

段玉龍初次來到諶恩準備的隱密基地,檢查一番後感到很滿意,給了他兩個骨董鼻煙壺。諶恩起碼把那場開啟合作的簡短對話討論反芻了上千次。

 

「既然你都找到我們的落腳處,有件事也談不上祕密,我這邊有兩個同伴因為在臺灣錯過換身時機,三年前已經是植物人狀態,撐到前不久肉體終於斷氣,我希望在他們的魂魄成為徹底的死靈前將之移植到新軀殼中,這是我讓你見習的主要理由。」段玉龍也不是單純因為欣賞才收下這個反社會殺人狂,主要是身邊卡了麻煩事急需人手處理。

 

「原來如此,相當合理的學徒制。」

 

「別高興得太早,我對那兩個廢物不抱希望,你若能替我善後就不錯了,若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到,別怪我翻臉無情。」段玉龍神色厭煩道。「鼻煙壺裡裝著那兩人骨灰,不可離身,以免他們附身失敗直接襲擊你。」

 

骨灰是這些惡鬼的弱點。段玉龍不會不明白他告訴諶恩的話代表什麼,所以他有這個自信自己的骨灰絕對不會被人找到嗎?另外也是警告他別以為學會附身就能跑得掉。

 

再想得深一點,段玉龍說不定以後會要他交根手指或一截腿骨出來當擔保品。諶恩表情不變,卻已經想到多種可能。

 

「我要如何才能看見鬼魂呢?不能面對面溝通挺麻煩的。」諶恩問。

 

「你只需對我報告情況,若我要與你對談,自會像現在這樣以活人模樣開口。」段玉龍冷漠地拒絕諶恩的探測。

 

段家中生代仍神龍見首不見尾,看來真正要小心的老鬼,約莫是三到四人間的核心團體,領袖自然就是段玉龍,每個團體都有拖後腿偏偏開除不得的傢伙,諶恩過去也是深有體會。

 

按照段玉龍吩咐,他在密室裡點起兩支蠟燭,透過單面鏡觀察,倘若燭火無風自熄,表示有鬼來享用他提供的活祭了。

 

旁觀段家祖父母老鬼嘗試寄居年輕肉體一再失敗後,就算是靈異門外漢的諶恩也搞懂了段玉龍口中「附身」與「奪舍」的差別,肉體與靈魂宛若磁鐵般,即便能暴力入侵,往往只是成功佔領非常短暫的時間,不知何時就會喪失控制權,。

 

催眠亦同,若沒搭配長久徹底的洗腦,持續時間同樣令人難以滿意,畢竟世界上有太多可能破壞催眠效果的外來刺激,控制技術依然得不斷磨練改進。

 

目前諶恩確定了幾項段家人奪舍祕法的重點。

 

第一,奪舍不像電影裡拍得那麼隨便,標籤一貼就換人,必須不斷弱化宿主並提高同調性,持續進行類似進餐的儀式。

 

第二,適合的肉體似乎包含運氣成份,不是隨便路上拉人都可以,沒人討厭年輕好看的肉身,為何有兩個鬼會寄生在行將就木的老人中,忍受種種不便病痛?除非是他們只能進駐這種低品質肉身。

 

第三,這些生身活鬼之間互相猜疑提防,失去「殼」似乎會導致某種惡劣結果:變成死靈。一旦魂魄死靈化後就更難入侵生人奪舍了。

 

第四,骨灰就算不是惡鬼的致命要害,也是某種重大弱點,段玉龍握有同夥的骨灰,其他惡鬼只能乖乖聽話。

 

「你們正在這裡看著吧?看來吃不下飯是硬傷。」諶恩對著空氣說話。

 

維持不屬於自己的身體生理機能可不容易,以諶恩具備醫學背景的旁觀者感想,這些糟糕附身表現就像重鬱症加癌末患者,連他想催眠實驗體讓其更容易被入侵和保持健康也無能為力。

 

這讓諶恩不禁反思,既然靈魂和肉體可以分開,那麼他的超能力到底控制的是哪一邊?他不喜歡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有弱點,還如此明顯--如果毒品也能做到類似效果,目標陷入連毒品無效的絕望狀態時,他同樣無能為力。

 

真正的催眠高手應該要掌握活殺自在的境界才是,諶恩想做到不只有滲透破壞,還要能修復,後者對活人的控制更加細膩絕對,有誰會不依賴喜歡拯救自已的恩人呢?

 

進一步思考,離開自己的肉身後,他還能保有之前的超能力嗎?也許他的超能力只能影響活人神經化學和生物電反應,需要肉體來擔任注射器或發電機之類的用途,從一個超能力者變成平凡的附身靈體顯然不安全也不划算,又或者,搶奪他身體的惡鬼也能得到他的超能力?

 

目前為止,擁有超能力這件事還是諶恩最重要的底牌,他小心翼翼將催眠誘拐過程控制在人力所能及的範圍裡,表現他擁有策劃實踐的犯罪天才而非不勞而獲,諶恩猜測段玉龍很可能靈魂出竅觀察他的下手過程,一邊評估盟友真實本錢。

 

世上不知還有多少像段玉龍這種兇殘又聰明的惡鬼,儘管他已發現段玉龍具有強烈自戀與完美傾向,不太可能看得上他這個做過整容和增高手術的改造身體,但超能力又不一定了,諶恩不想冒險鼓動段玉龍對自己的身體產生多餘貪心。

 

西裝男子凝視著緩緩斷氣的金髮白種青年,暗忖他下次還是換回亞洲人種更保險,最好是中國人,或許語言中樞類型和飲食習慣連動到附身效果。無論如何,至少日後能減少無用功。

 

段玉龍對他用大量失敗累積的排除性報告還是讚賞的,俗話說失敗為成功之母嘛!

 

西裝男子走出房間,他控制培養了一組清潔小隊,專門負責清理密室和將屍體載到外地拋棄,沒必要毀損屍體,畢竟屍體沒有外傷,毒物檢驗也不會測出結果,偽裝情緒不穩離開學校住家後因心臟問題或過敏意外猝死的情況即可。

 

諶恩又想起那個特別的存在,一個讓他和段玉龍都特別記掛在心的名字。

 

--燕臨。

 

不只是開啟女巫寶庫的鑰匙,看來也是會長出利齒和翅膀追咬敵人。

 

他的人生從第一次意外失敗後才開始變得有趣起來,原來在超自然的不正常世界,諶恩一點也不孤獨。

 

※※※

 

到達苗栗三灣鄉時剛過中午,本地居民多數務農,景色純樸又四處豎立各種觀光廣告,顯然當地經濟發展不太好。

 

兩人無心注意風景,直接找上那名失蹤模特兒老家,按地址來到四周種著桐樹和月季的三合院。

 

停妥二手車後,燕臨與葉慈生走過水泥稻埕,站在該戶人家門口敲門呼喊。

 

過了許久無人回應,葉慈生不死心又敲個不停,他雖然已是個副理階級的白領,做起這事卻完全不會不好意思。

 

最後,老舊木門「咿呀」一聲打開,猝不及防從內潑出髒水,縱使兩個男人都靈敏地躲閃,但站得較近的葉慈生仍難免被濺濕褲腳。

 

接著是配合好的默契奇襲,從裡頭衝出拿著掃把的老漢,兜頭兜臉揮打,專攻敵人上路。

 

「慢著!老先生!」葉慈生苦惱地討饒,其實這樣的攻擊傷害不了他,但葉慈生可是很怕對方摔倒,情緒過度激動中風或發作其他疾病。

 

「死記者!走!走!」目測年齡已經快八十歲的老人,睜圓滿是紅絲的眼睛,乍看之下也確實頗駭人。

 

「我的乖孫囡仔給你們報得還不夠?連阮這款老骨頭也不放過?」

 

「你誤會了,我們不是記者──」雖然力氣不大,但葉慈生手臉仍免不了被細竹枝劃傷,他又不能還手,只好狼狽地閃避解釋。

 

忽然間,掃把柄被一手抓住,燕臨低頭看著老人驚怒表情,門後露出老婦人緊張戒備的臉龐,他鬆開手指對那兩個老人再次強調葉慈生辯解的那句話:「我們不是記者,但的確有事要找你們,這個男人打算替你們調查女兒的死因,那些警察無能找藉口查不出來的事情,我們要查。」

 

「你說啥?」老人懷疑地後退一步。但他卻不能阻止老婦人奔出門外拉住葉慈生的手。

 

「喂喂!你直接說出來好嗎?」葉慈生小聲地問燕臨。

 

「沒時間了,況且這是事實。」隨後他又以台語對那兩人說了些話,大致是慰問之意,燕臨似乎已很嫻熟討好老人家的絕招,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可愛,卻讓人覺得他從小肯定是很有長輩緣的那種小孩。

 

經過一番折騰,兩人終於被獲准進屋並自我介紹。老人較防備他們,但那六十來歲看來是原住民血統的婦人卻開始拭淚。

 

「你們真的不是詐騙集團?」

 

為了消除兩老疑慮,葉慈生遞出名片,又告訴他們可以打電話去確認,若還是不放心,可以請住台北的親友直接到總公司去詢問葉慈生的名字職位。

 

「雙擎董事長女兒一年前也失蹤了,剛好是和陳小姐停止模特兒活動下落不明的時間接近,我們也是因為警察查不出頭緒,決定擴大私人調查範圍。」葉慈生道。

 

雖然葉慈生原本以為燕臨會對長谷川惠美的神秘電話更有興趣,但他既然說要查模特兒這條線,他便配合搭檔行動找了個說法。

 

「我們阿婷不認識那個什麼公司的有錢人啊!」老婦人茫然的說。

 

由於女模特兒死狀太悽慘了,加上把屍體空運回台有許多麻煩,據兩老說只是領回陳曉婷骨灰,傷心地辦了場法事超度亡靈。

 

「一個好好的女孩子,說不見就不見,找到的時候已經……」

 

老人只求警察給他們清楚明白的答案,回應卻是千篇一律還在查,二老只能苦等下去,加上家中經濟原本就是靠當模特兒的孫女定期寄錢回家,現在靠同鄉接濟和一點積蓄還能勉強度日,對於未來只能絕望。

 

人死不能復生,找到凶手又能怎樣?到底是意外還是凶殺都不清楚,就算他們哭瞎了眼,時間仍是無情地運轉。

 

「不一定,她在外地工作,或許也有接觸過葉先生未婚妻的可能。」燕臨耐心地對失蹤受害的模特兒父母分析情況,確保他們能理解重點,接著又問了許多被害者生活瑣事。

 

可惜,模特兒孫女早早離家去大都市工作,這對老夫婦能提供的生活細節還比不上徵信社,幸好算是補齊了陳曉婷的人品性格等個人資料。

 

「請問她有留下遺物嗎?」燕臨問。

 

老婦人歎了口氣,起身進入房間拿出一個用綢布包裹的盒子,在燕臨和葉慈生眼前打開,雖然都是些小配件和化妝用品,其中有樣物體卻不約而同吸引兩人目光。

 

那是以透明夾鏈袋包裝的一串石榴造型的紅寶石項鍊,在雜物中閃爍著不尋常的貴氣光芒。

 

「那是……」葉慈生不自覺伸手想取來確認,卻招來老翁不客氣打了一下。

 

「你想做什麼?搶我們阿婷東西,我要和你拚命!」

 

「老頭,別亂說話,他們不是歹人。」老婦人喝道。「對不起啦!你們很有禮貌,別和我們鄉下人計較,阿婷的遺物我們就只是這樣收著,雖然有人勸我們拿去鑑定,說不定有值錢首飾能夠變賣,可是怎麼忍心去賣?」

 

「其他珠寶確實是贗品,但是這條項鍊我有印象,一時忘了在哪裡看過。」葉慈生喃喃道。奇怪,明明連陳曉婷是幫哪家廠商代言的小模特兒都沒印象,怎會記得她擁有的首飾?憑著和何秋繁相處以及這些年餐會交際磨練出的眼光,他知道那條寶石項鍊應該不是假貨。

 

「阿姨,這項鍊可不可以借我們調查?上頭寶石若是真的,它的價值起碼有兩三百萬新台幣以上,根據情報,陳小姐的經濟情況根本不可能買得起高級珠寶,追查項鍊來源或許能找到有關她死因的線索。當然,也有可能別人拜托她藏匿的贓物,如果警察找上門就不好了。」

 

見到這點金額就讓二老表情處於驚嚇之中,葉慈生好心解釋得更清楚。

 

「如果不是有人送她這條項鍊,就是無中生有得到一筆鉅款才有能力消費這種高價珠寶。透過購買紀錄至少可以確認金錢來源,這是很有用的情報。」

 

兩個老人仍是沉默不語,燕臨在葉慈生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者露出和善微笑從懷中拿出支票簿與鋼筆刷刷地劃上幾筆。

 

「是我糊塗了,才剛剛見面就要拿走陳小姐寶貴遺物,難怪你們會不放心,這裡是作為租借兼保證金的一百萬即期支票,一查出線索就會原物奉還。如果兩位願意,可以確認兌現後再將項鍊交給我們。我和燕先生還有急事要辦,無法在這久留,希望愈快愈好。」

 

葉慈生見他們眼神亮起,心道事情算是辦成了。

 

「倘若不清楚手續,可以請村裡信得過的人幫忙,不過這筆錢也有希望保密的意思。」葉慈生很清楚有時話要說白,才不會被鑽漏洞。

 

「我知道手續。」老婦人說。

 

「阿姨真是幹練,你們這些日子也辛苦了。」葉慈生陪著笑臉安慰手拿支票又是淚腺決堤的老人。

 

爾後發展尚稱順利,他們在三合院中待到六點才完成交易離開,葉慈生躺在駕駛座上呼出一口大氣,不知燕臨還打算如何使喚他。

 

開著一輛二手老豐田,像個凱子灑錢,憑著毫無科學依據的直覺行動,連葉慈生也對自己的破格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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