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艾,昨天警察打電話給我,以防萬一,過來串供。』

 

「虛幻燈螢」的營業時間結束後,刑玉陽這句通知把我像閃電一樣拉到他的咖啡館。

 

「警……警察怎會打電話給你?檢舉吳法師吸毒的不是我嗎?而且我還是用公共電話加假聲匿名檢舉的耶!」我衝進大門後心臟還在怦怦跳。

 

「向吳法師預約問事時,我留的電話沒造假,一半是故意的,如果將來真的要當戴佳琬的證人,偽造太多個人資料會降低檢方信任,所以妳裝成我妹妹的假名也和我只差一個字。」刑玉陽拎著一個裝滿蔬果汁的玻璃壺放在吧檯上,一副剛打烊的閒散貌,現在只要和我獨處他就不戴墨鏡了,大概怕我把墨鏡當成他的本體。

 

「現在情況到底是怎樣?」

 

「許洛薇沒跟妳來?」刑玉陽沒立刻回答我,反而詢問許洛薇的去向。

 

「來是來了,但她在咖啡館門口看到一隻野狗,決定挑戰附身看看,反正我都到你這裡了,就讓她自己玩一會吧!」其實是許洛薇不想和刑玉陽面對面,我也不想勉強雙方搞社交活動,光是想像就……好吧,我想像不出來,也不想當傳話筒。

 

「也好,我之後有話想單獨問妳。」

 

又是和紅衣女鬼同居的事嗎?我才剛應付完主將學長的處罰,都第三天了還是渾身痠痛虛脫,如果刑玉陽準備說教就關著耳朵發呆好了。

 

「你和警察都說了什麼?」我在刑玉陽面前的位置坐下。

 

「妳的檢舉替我們省了不少事,我只是提點警方將受害人和戴佳琬連上線。」刑玉陽倒了一杯蔬果汁給我喝,終於不是黑咖啡了。

 

據說,一切順利到主將學長和刑玉陽都有點不可思議,大概是警察真的很缺業績,我們前腳剛離開高級公寓報案,警察沒多久就趕赴現場,按鈴沒人回應,警衛也提供有兩男一女先後匆忙離開的目擊證言,尤其女的還受傷,都是那間私人道場的信徒和工作人員,同時不少住戶也出面投訴吳法師行徑詭異,經營私人道場導致來往出入分子複雜,異口同聲支持警方入內搜索,還有嚷嚷如果再不查要去投訴的。

 

於是警方守住公寓,等搜索票下來後找大樓管理員開門,臥室景象很精彩。

 

警方搜出毒品後(我將只剩一點點的白粉袋放在枕頭下面)立刻將吳法師帶回驗尿,只不過警察還搜出好幾個針孔攝影機,懷疑吳法師偷拍恐嚇他人,順便扣押他的電腦,犯罪證據都在裡面。

 

原本就只是擔心吳法師湮滅證據才先備份,現在也算省了我們遞交證據的麻煩。

 

或許是吃藥加上老符仔仙附身控制的影響,吳法師直到晚上才清醒,卻斬釘截鐵表示一切都是無極天君的指示,那套天命說也讓警方明白了吳法師的噁心勾當。

 

「我告訴警察,我是陪『網友』去見吳法師,聽說那人可能是神棍,我的學妹也是受害人,勸『網路上的小妹妹』別再去,但那個癡情的小女生不聽勸,我察覺不對勁才跟去阻止。」

 

原來刑玉陽那個腦殘劇本是準備來應付警察,萬一免不了和警方接觸,關於我們為何出現在那裡的動機過程,總要有個交代。

 

「圓得過去嗎?」我光聽就覺得擔心。

 

「我今早去做完筆錄了,沒什麼問題,只是嚇嚇妳。」刑玉陽聳肩。

 

「什麼!」

 

「我們去過那間公寓終歸是事實,警方從信徒通訊資料和吳法師近期行程表查到我的手機很正常,就算吳法師不記得整個過程,他至少也知道妳到過那裡,逃跑的鄧榮見過我,而警衛則看見我們。不管他們有沒有供出那間屋子裡發生的事,否認當天在場就太愚蠢了。」

 

「那你到底怎麼回答,我也要去做筆錄?」我完全混亂了。

 

「離開公寓的先後次序很重要,多虧那個警衛夠八卦,強調妳一個人心不在焉去找吳法師在先,不久後我和鄧榮一起出現上樓,才過一會兒鄧榮卻匆匆忙忙獨自離開,這裡是重點。」刑玉陽用手掌蓋住他的白眼,只用人類那顆深褐色眼睛望著我,浮出一抹狡黠笑容。

 

他說:「因為鄧榮沒有立刻找警衛阻止我們,等於那段時間內無論我們在屋子裡做什麼事,都不是需要鬧大報警的壞事,這個反應也坐實了他是吳法師的同夥,就算後來他指控我們,咬死不認就是,再說鄧榮也沒看見臥室裡的情形。」

 

「不要再賣關子了,吳法師被綁在床上的事你怎麼蒙混過去!」

 

「我們沒看到吳法師,也不知道他被綁在臥室床上玩奇怪遊戲,嗑了藥神智不清,道場門沒鎖,我的『網友』按照預約走進去等,我隨後趕到,想帶妳離開時妳自己『不慎摔倒』,至於把吳法師綁在床上的變態大概是鄧榮吧!」

 

「哇塞!你開過東廠嗎?」別以為我沒發現他趁機偷罵我變態。

 

刑玉陽沒好氣的橫我一眼。

 

「他們在電話裡詢問時,我配合良好,早上去作筆錄主要是為了陳述戴佳琬的事,筆錄裡關於妳的部分就只有我剛剛提的第一段。我說那個網友妹妹未成年,才會留假名和我的手機,本人和家裡都不希望她涉入這些風波,所以不會再出面了,我也保證她沒有跟著吳法師吸毒或遭他毒手,就只是個誤闖狼窩的迷信小女生,相關過程紀錄由我代表,警察表示可以理解,類似的事情他們不是第一次遇到。」

 

「如果後來吳法師或者鄧榮又針對我們,警察查出你在筆錄裡沒說真話怎麼辦?那算作偽證嗎?」我焦急追問。

 

「蘇小艾,就算沒有妳,為了戴佳琬找上吳法師時,我和鎮邦就研究過倘若吳法師向警察檢舉我們騷擾他,相關筆錄要怎麼應對,這方面他比較懂。」刑玉陽開了一瓶冰啤酒懶洋洋地喝著。

 

「那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因為法條限制,在筆錄裡隱瞞妳的身分這件事不符合『偽證罪』的成立要件,也不構成『使公務員登載不實罪』,更別說不適用『誣告罪』,我根本沒想要陷害誰有罪。鎮邦還特地翻書確定過才找妳幫忙,妳只要乖乖聽話,由我們善後,警察沒事不會查到妳頭上。」

 

刑玉陽說,因為吳法師被發現的姿態太過有礙觀瞻,警方基本上很難懷疑是我們兩個路人甲下的毒手,缺乏動機和興趣。

 

難道從我被要求做安全回報那一刻開始,主將學長說要準備考試,其實是再三確認我不會事後被牽連進去?

 

虧我還想獨力承擔下來,這兩個學長卻一開始就為大家找好退路了。我再次為自己的莽撞和低估他們感到汗顏。

 

沒有觸法,傳說中的技術性犯規。

 

「若有極低的機率妳是我學妹的事被警方發現還有意追究,就用今天的說法統一口徑,別再編其他藉口。我已經承認為了戴佳琬才會追查吳法師,然後在調查私人道場資訊時認識這個網友,能撇清的都撇清了。就算警察懷疑我在袒護某個女生,通常也能夠理解我為什麼這麼做。」刑玉陽用告一段落的語氣說。

 

「你們真的不會有事嗎?」我最擔心的還是這一點。

 

「妳看鎮邦就知道警察有多忙,再說真的要辦也是查毒品和神棍騙財騙色的部分,妳在杞人憂天什麼?」

 

「我怕老符仔仙說話不算話,那兩個壞蛋又找不肖警察拿到你的個資,誰曉得他們還有沒有其他朋黨?」

 

「想太多也無濟於事,妳忘記我說過的話?」

 

「……適可而止。」他這句話又害我想起那次該死的測試動作。

 

「知道就好。」刑玉陽哼道。

 

他從剛剛就開著白眼。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事實。

 

現在沒有旁人,又是在他自己家裡,難道他要防的目標是許洛薇?

 

「你剛才說要和我單獨談的事是什麼?」

 

他霍然站起,朝我跨了一步,一掌按著桌面居高臨下看著我,我被他的氣勢壓制得動彈不得。手裡拿著咬到一半的雜糧手工餅乾,我的樣子一定很蠢。

 

「妳是不是不想活了?」

 

刑玉陽那句話並非在責備或喝斥我,反而是若有所思,很平靜細緻地刺中了我某個失去彈性開始腐爛的弱點。

 

我足足愣了一分鐘,才眨著眼睛小聲反駁:「沒有……」

 

旁人眼中的我其實算是正向,雖然沒有很活潑,但不會陰沉到哪裡去,所以我最常被丟中的形容詞就是木訥老實,自己也覺得挺平庸的。

 

並未刻意假裝笑臉面具,因為我的人際關係其實已經簡化到不需要承受太多壓力了,加上柔道又是我的興趣,那些歡笑和興致勃勃都是真的,面對信賴的人們,我的開朗也是發自內心。

 

和許洛薇同居的那四年,她那歡脫得簡直是外星人的土豪公主作風對我影響很大。

 

我討厭自殺,也討厭自殘,這些都是真的,不過另一方面我又能理解,絕大多數人都不喜歡這些事卻做出來了,那是內心有股不得不為的衝動,只是目前我還能克制這股黑暗。

 

說來有些可悲,不是我充滿希望,而是一想到父母和許洛薇,我只是單純不想和他們做出一樣的事。我對未來沒有期待,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欠的人情也還沒還清,不想任性地死了留下屍體麻煩別人收尾,打算認真地活下去,就算不快樂也一樣。

 

還是有些人會為我的死傷心,大多是待過柔道社的人,雖然這麼說有點迂腐,我也不想變成學弟學妹的負面教材,在他們的歡樂大學生活染上陰影,雖然解決問題的能力很不足,我還不想放棄問題。

 

「但是為了救人或者不可抗力的意外死掉,妳就完全歡迎了對嗎?」刑玉陽又逼近一段距離。

 

「你幹嘛要問這個?沒你講得那麼誇張好不好,可以的話我也想開開心心活著!」我忍不住衝口反駁。

 

「妳把一個變成厲鬼的朋友留在身邊處處維護,很難覺得妳還想活下去。蘇小艾,人類對異類有天敵本能,下意識保持距離,這和妳喜不喜歡她沒關係,但妳心燈滅了,跟死了一半沒兩樣。妳覺得沒什麼不好,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以我的情況來說就是沒什麼不好!」我頑固地強調。

 

「所以我想搞清楚到底妳為何會變成這樣,不然遲早都會出事。這豈是妳說不用管,我和鎮邦就能真的不管?」刑玉陽咄咄逼人。

 

「我不想說!」

 

我用力揉揉鼻子壓下那股酸楚,起身就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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