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現在應該是半夜吧?我揉著眼睛坐起,懶得看鬧鐘確定時間,反正沒工作就沒有時間壓力,打算喝杯水繼續睡。

 

正要滑下床去倒水,忽然覺得房間好暗,這陣子我已經習慣關燈後任開著的電腦螢幕照亮一小塊房門,順道代替小夜燈。等等,這是我的房間嗎?

 

「薇薇?」就算住在同一間房子,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她在樓下我在樓上各做各的事情。

 

沒有回應。

 

房間毫無一絲光線透入,通常我會習慣性的蹭蹭床鋪,但剛才莫名其妙就直接下床,沒碰到熟悉的家具邊緣,彷彿四周其實是一片虛空,但我很確定自己位於某處房間。

 

奇怪,明明伸手不見五指,為何我會覺得自己就在房間裡?然而是誰的房間?

 

這是夢,又是從我熟悉的日常回憶裡滲透抽換的噩夢。

 

意識到不在現實中,我忽然被恐慌淹沒。

 

精神再度被入侵了,那裡本來應該有團火焰,照亮中心,讓我取暖棲息,放置一些令人安穩信賴的想法,豎立障壁,如今卻是一片漆黑開放,野獸與昆蟲肆無忌憚地踏步經過或者乾脆入內蜇伏。

 

不是沒因為恐怖電影和小說做過噩夢,但夢裡沒有恐懼的情緒,正確地說,一直都不受喜怒哀樂的影響,夢對我來說是超然的領域和視角。我會害怕,是因為我立刻發覺這不僅僅是自己的夢,我碰觸到「別人的部分」。

 

晦澀濃稠的執念宛若飢渴的水蛭般不受控制吸附而來。「我」不再百分之百屬於我自已,這些漏洞還會破裂增大,不知何時會有東西成功鑽進來,這一點尤其使我難以忍受。

 

「我是蘇晴艾,二十三歲,我認識很多好人,許洛薇、主將學長、刑玉陽、柔道社的大家……」我開始背誦那些名字,渾然未覺這時的我和戴佳琬在錄音筆中的開頭行為如出一轍。

 

自從夢見戴佳琬的自殺現場以及屍體畫面,三天來我抄了好幾本佛經卻無法安心,喪失對自己的存在認知實在太可怕,最後我本能抄起通訊錄,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疲力竭才能稍稍放鬆。

 

該死的!我這麼清楚正在作夢,居然還沒醒來?作夢比醒著遇到鬼更糟,我不知道所以然,就是這麼覺得,得馬上甩脫夢境醒來!

 

如果坐在原地無法清醒,那我就闖出這個夢!我伸出手往前走,想像自己握住門把開門。

 

「我要回去,醒來!醒來!醒來!」我像說給戴佳琬聽,至少也是為自己打氣。

 

「戴佳琬,我去見過妳姊姊,知道妳很委屈,有想說的話快點告訴我,別再拖延了!」我趁自己還能說話時大叫。

 

又是戴家的客廳,明亮燈光比方才純然漆黑的房間更讓我發毛,因為太真實了,完全就是那夜我和刑玉陽去拜訪的樣子,只差沒有屍體與血跡。

 

沒看到並不表示不存在,至少夢裡的戴家不像空屋,獨自生活兩年的我對周遭氣息其實很敏感,廚房裡有一隻蟑螂都能讓我豎起寒毛。

 

我喊完那聲後根本不想等戴佳琬回應,轉身就往大門的方向衝,卻發現玄關消失了,客廳的牆像做壞的3D遊戲畫面般接在一起,我扶牆繞了好幾圈,甚至壯著膽子闖進其他房間和浴室。

 

一切正常,除了我被困在腦海裡的鬼屋無路可逃。

 

此時某個可怕的想法攫獲我,如果一直出不去,現實的我會不會就這樣變成植物人?別的鬼或許能趁機操控我的身體,那些曾被鬼附身時失去記憶的人,魂魄是否也曾和我陷在一個沒有出口甚至連記憶都無法保留的虛幻空間?

 

「誰在那裡!」我暴喝一聲轉身,空空如也。

 

有人在看我,那股視線依稀藏在壁紙和縫隙之後,蜿蜒地觀察著。

 

無法控制顫抖,我開始抽噎,在夢裡所有自制力彷彿都飛走了,然後衝動地從廚房抽了把菜刀往印象中應該是玄關的牆壁劈砍,甚至用拳頭手腳去搥打踢撞。

 

「許洛薇──」我輪流叫喚著認識的人,最後反反覆覆只剩下許洛薇的名字,如果戴佳琬可以把我關在夢裡,許洛薇為何不能入夢來救我?戴佳琬有她的執念,我也有我的執念!

 

那股視線忽然近在背後,我閉著眼睛轉身揮砍,手腕卻被握住了,我張開雙眼,前方什麼也沒有,只是停在空氣中的手仍然產生被束緊的悶痛。

 

「蘇晴艾──喵──蘇晴艾──喵──」

 

這是什麼怪異的幻聽,刑玉陽一邊喊我名字一邊學貓叫?

 

小小又多毛的肉掌不斷撲打我的臉,先是暈眩混沌,再度聚焦後一隻貓掌又飛快揍過來,正中鼻頭,帶來一陣酸澀刺痛。

 

「走開!不要再打了!」我轉頭避開小花的魔掌,還有是誰在抓我的手?好大狗膽!等我掙開就用巴投摔死你!這可是我唯一會的高級技術!

 

「蘇小艾,妳到底醒了沒?」刑玉陽怒吼,不忘繼續把我抓得緊緊的。

 

我順著聲源對上他的視線,刑玉陽單膝跪在床緣用力抓著我的雙手。

 

「你怎麼會在我的房間?我還在作夢?」白目學長來夜襲的夢和英文考不及格的噁心感覺有87%相似,簡而言之就是北七啊!

 

「妳家的貓跳到螢幕前對麥克風狂嚎,鎮邦被驚醒,打妳的手機沒回應,當初說好了,我得立刻過來確認妳的情況。」刑玉陽這時才放開我退到一旁。

 

「我醒是醒了,但你剛才為何要抓我的手?」而且是那種嚇死人的難以掙脫的力道和角度。

 

他瞪我。「妳以為自己睡姿很正常?」

 

我癟著嘴搖搖頭。

 

根據刑玉楊的描述,他衝進房間時,正巧目睹我雙眼無神身體僵直躺著,用握著刀械的手勢不停虛砍。

 

「鬼壓床解法潑冷水最快,我本來想去裝冷水,又怕妳趁機拿到尖銳物。」

 

所以刑玉陽姑且先固定著我的手,這時附在小花身上的許洛薇自告奮勇要叫醒我,刑玉陽決定讓她先試試無妨,總覺得「試試無妨」這句話後面接著一串笑而不答的拷問菜單。

 

刑玉陽將備用鑰匙拋還我。

 

上次翻牆進入大門深鎖的「虛幻燈螢」幫他收拾住院行李,我禮尚往來乾脆也報告了許洛薇的老城堡備用鑰匙藏放處。雖然我相信一旦發生緊急狀況刑玉陽不用鑰匙也能輕鬆登堂入室,但我實在沒閒錢花在無謂的門窗修繕。

 

「妳的揮舞角度再大一點就會割到自己了。」刑玉陽似乎還要說下去,卻及時掐掉下一句話。

 

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說我無意識中作出宛若鄧榮的自殘動作,如果手上恰巧還有一把凶器,不是傷人就是傷己。

 

刑玉陽忽然揪住我的後領,把我拖到電腦前,拿出手機撥通好友的號碼,轉成免持模式放在桌面方便對談。。

 

主將學長果然在螢幕彼方等著我,見我出現鬆了口氣。

 

『小艾,怎麼回事?』主將學長問。

 

「我好像又夢見進入戴家,啊,可是這次沒看見戴佳琬。」我訕訕解釋。

 

『阿刑,陰魂託夢就是這樣重複發生又不清不楚?』主將學長這次換成詢問刑玉陽。

 

刑玉陽一手壓著我的頭禁止逃跑,一手托著下巴思考。

 

我只能雙手交叉抱胸故作淡定忍住狂叫的衝動,人家剛剛在睡覺沒穿胸罩啦!

 

「自己幻想作夢不算,真正的託夢通常很少有清楚訊息,我說過鬼魂意識大都很不穩定,給出的訊息不是片段閃爍就是相當概括的暗示。」刑玉陽說。

 

 

『那小艾的夢算真的鬼夢還是假?』

 

「夢境細節太多了反而很難判定,但她夢到不曾接觸過的屍體細節,也可能一部分是她的夢,一部分有鬼魂介入影響。」

 

我正在糾結怎麼從兩個精明學長眼皮下混過去換套衣服,他們忽然一齊問我:「剛剛的夢還有什麼特別的嗎?」

 

正事重要,反正我也沒有需要擔心的姿色,這樣自我安慰後,我維持姿勢不變將第二個夢鉅細靡遺描述一遍,末了提到使我非常在意的神祕視線。

 

「第一個夢裡的戴佳琬是很恐怖沒錯,但怎麼說呢?屍體就是屍體,會動也一樣,視覺衝擊比較重,但第二個夢中『視線』卻是活的。」我不自覺垂下眼簾,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小題大作,把一點點視線描述得像異形怪獸?

 

「存在感有差?」刑玉陽問。

 

「距離感也有差,在夢裡雖然都貼得很近,但那個視線給我的感覺是本體。」我將自己抱得更緊,吞吞吐吐地補充:「而且那道視線不是戴佳琬。」

 

喵的這才是最毛的地方,又出現了我不知道的鬼玩意!

 

『妳說沒看到對方長相,也沒聽見聲音,怎能確認不是戴佳琬?』主將學長不自覺切換成作筆錄的口氣。

 

「因為我覺得夢裡看我的『人』是個男的!」我衝口而出。

 

現場沉默了足足十秒。

 

「確定嗎?」刑玉陽額角難得地掉了顆冷汗。

 

「因為完全沒有被女生看著的感覺,之前的夢就算是屍體也很清楚知道是女生,不是用眼睛看見戴佳琬的裸體才這麼說的,我混了六年的柔道社!問主將學長就知道場外有女生時那種被異界人凝視的滋味啦!」我愈說愈高亢。

 

「所以妳是用排除法確定的?」

 

刑玉陽幹嘛一副吞了整把咖啡豆的樣子?我腹誹。

 

主將學長在螢幕中乾咳一聲:『確實我們這邊柔道的氛圍和你們合氣道不太一樣。』

 

如果要用書法為兩者分別題字,刑玉陽的合氣道或許可以用優美行楷寫著「男女平等」,但主將學長開創的柔道社卻是……

 

This is Sparta!!!
 
還是用拖把寫的。
 
「好,我懂了。」刑玉陽抹臉。

 

「所以是不只一個鬼想對我託夢?」我熱血沸騰戰吼完以後,想起事情不妙立刻變成消氣的河豚。

 

「關於妳疑似發現男鬼的部分可以稍後再研究,目前最重要的是,蘇小艾,交出錄音筆。」

 

我赫然驚覺這就是他把我按在主將學長面前的險惡用心,利用主將學長牽制我實在太卑鄙了!

 

『阿刑,小艾會做噩夢都是因為我們給了她那支錄音筆?』主將學長問完逕自望過來,令人無法直視,畢竟連我自己都覺得持有戴佳琬遺物不發生點什麼對不起社會大眾。

 

「就像《七夜怪談》,亡者執念附著在物體影像與聲音中,影響接觸到遺物或特定資訊的活人。」刑玉陽更進一步拉攏已經開始動搖的主將學長。

 

早知道就不把許洛薇的笑話說給刑玉陽聽了,根本是搬磚頭送他砸我的腳。

 

『抱歉,小艾,妳還是別再聽那些錄音,把東西還給我們比較好。』主將學長立刻站到刑玉陽那邊。

 

「可是學長現在中斷我前兩個夢不就白被虐了?說不定下次戴佳琬就會告訴我她的目的──那兩個神棍死因很蹊蹺,刑學長也差點摔死,這樣放任下去一定還會有人出事!」我急切地聲明。

「和她囉嗦什麼,這笨蛋腦袋沒救了!」刑玉陽的聲音比平常要陰鬱暴躁。

 

「說到底不過是推測,又不一定真的是七夜怪談!好嘛!搞不好我就是靈媒怎樣?」我轉身退開一步,提防此刻氣質不太一樣的刑玉陽。

 

嚴格地說,許洛薇沒有起床氣,因為她睡得天崩地裂置生死於度外根本醒不來,就算是這樣的許洛薇後來還是被我叫醒拖去上課,畢竟人家家長賞我免費住宿,我總得確保嬌嬌女兒的出席率。這段典故的意思是,我看過很多次人在睡醒前性格大變不可理喻的畫面,許洛薇是嬰兒化,連我用湯匙餵她吃麥片,她也無所謂。

 

至於刑玉陽,他忽然把爪子尾巴亮出來我完全不意外,還有我們這些拿武術當運動的老鳥,雖然不會認真打起來傷害對方,但說動手就動手卻是家常便飯,我默默回憶常用的柔道動作,想找出成功率最高的一招。

 

「妳才第二個夢就無法自主醒來!還被夢境影響做出攻擊動作。」他開始轉著手腕活動筋骨。

 

現在是半夜,莫非刑玉陽起床氣一直發作中,而且正要抵達高峰?

 

「交‧出‧來。」

 

我無意識地瞟了一眼枕頭的位置,該死!刑玉陽也朝床鋪走了一步,憑他的推理能力一定知道我把錄音筆放哪裡了。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反應最快的一次。

 

半蹲蓄力以腳尖蹬地往前一撲,手指滑入枕頭下方握住錄音筆,我喘著氣起身,發現刑玉陽只是好整以暇站著,手心向上做出索討動作。

 

我把握著錄音筆的左手藏到身後。別小看人了,哼。

 

「非常好,蘇小艾,我就自己來拿。」刑玉陽從齒縫擠出威脅。

 

「別這樣,刑學長,你還受傷我也不想跟你打,不過你動手我就會還手。」我的退路被他堵住了。

 

「動手?」他勾起諷刺的微笑,讓我想起初次見面那回渾身環繞著尖刺的刑玉陽,那次他好像也是剛被主將學長叫醒來著?

 

他步步進逼,我馬上只能站在床緣動彈不得,我狠心朝他一撞想要逃出生天,他卻在這時掃我腳,右手扣住我的衣領朝鎖骨一壓,劇痛立刻讓我身體一軟,被他扣壓在床上。

 

角度完美,力道乾淨,相當有四兩撥千斤的味道,我毫不懷疑他摔得動我,但受傷還能摔得這麼輕鬆就可怕了,這表示他不靠手勁亂拉更無牽動傷處。為什麼他也會主將學長大外刈的手法?我又驚又疑,猛然想起那兩個人不知技術交流N年了,只能狼狽地伸出右手反抓他,想將刑玉陽也拖倒推開再跑。

 

靠!完全拖不動!至少纏住空著的左手別讓他來搶錄音筆!我改弦易轍抓住袖子。

 

「給我!」

 

「不要!」

 

「妳再惹我後果就不是這樣了。」他低聲警告。

 

「你憑什麼強迫我!」

 

其實主將學長只要再多講一句我就無法拒絕了,但我剛被噩夢驚嚇,刑玉陽卻一副把我搓圓捏扁的口吻,我實在氣不過。

 

「你們兩個要不要看一下地點再吵?」花貓蹲在床頭涼涼的說。

 

滿眼陰沉的刑玉陽聽不到紅衣女鬼說話,許洛薇插嘴倒是使我猛然回神,現在是什麼情形?

 

我遭他單手壓在床上,T恤領口被扯開,要變荷葉邊了,他整個人懸在我上方,刑玉陽的左手則被我抓住。

 

雖然說是僵持,也只是他沒有甩開我,刑玉陽沒打算認真出招,宛若教練戲耍小朋友一樣,雖然說我有時候也會這樣和新生玩,但現在不是在社團啊!

 

我冷汗流的更多了。

 

『刑玉陽!蘇晴艾!你們在床上做什麼!』主將學長帶著怒意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我們剛剛移出鏡頭範圍,加上碰撞聲不難猜出發生什麼事。

 

刑玉陽坦蕩蕩地壓制我,他絕對生氣了,連主將學長的聲音也無法阻止他繼續搶錄音筆,我更是沒空感到害羞啥的,他此刻表情好恐怖,力氣也好大。

 

「我以前就問過妳是不是不想活,看來妳還真的不想吭?」刑玉陽略略鬆開控制我的手,但我很清楚一翻身就會被他抓到空隙,這人奪刀奪槍比喝水還輕鬆,要趁亂弄掉我手裡的錄音筆太容易了。

 

死死壓著錄音筆才是最安全的,但我也不想一直保持這麼蠢的姿勢。

 

眼角餘光瞥見小花還蹲在旁邊,靈機一動,我把錄音筆往許洛薇一推大叫:「小花叼走!被搶到妳就輸了!」

 

許洛薇愣了半秒,正巧和低頭看去的刑玉陽四目相對,頓時一人一貓之間彷彿燒出了一條滋滋作響的閃電。

 

花貓張大嘴巴叼住證物,踏著我的肚子從刑玉陽身下飛快鑽過,逃脫成功前還用尾巴挑釁地打了一下刑玉陽的腹肌。

 

幹得好,薇薇!不管身為色鬼還是色貓都是盡職的好姊妹!

 

主將學長對不起,誰叫這就是斯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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