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天剛亮首富就用無人機將尼莫的騎馬裝快遞上門，尼莫還在睡夢中，嘟囔一聲要米迦勒去拿包裹，隨即一頭扎進棉被深處，不睡飽他沒精神應付今天的戶外訓練。

尼莫提前預告他要出門學騎術，早餐就是鱒魚碎肉混什錦蔬菜的散壽司和照燒薄肉片，方便他打包成便當外帶，晚餐指定咖哩飯，讓魔女負責料理。

湖面瀰漫著霧氣細雨，換好騎裝拎上便當和雨披，尼莫開著遊艇直接消失在濃霧中，魔女頓時非常羨慕他的瀟灑，殊不知捲髮青年只是抱著撞壞也無所謂的勇氣學到就算賺到。

隨著無人機包裹一起送到的還有一本精裝版中英合訂本聖經，沒有順便連可蘭經一起附上，足見首富用心之細膩，否則馬修可能真的會接到魔女的詛咒，無論如何，意外收到一本書當禮物還是讓魔女相當開心。

歸功於義兄好學不倦的精神激勵，魔女決定將最困難挑戰擺在第一位，如此更有倒吃甘蔗的快樂，於是她宣布吃完早餐後就開始讀經班，先搞定每日功課再做其他喜歡的事。

其實就連中文描述的許多日常情況對魔女來說都是懵懵懂懂，幸好《創世紀》讀起來就像奇幻八點檔，而《舊約》又是米迦勒拿手部分，尼莫點他當家教對魔女來說堪用了。

天使超英將帶讀解釋成他唸一段經文，讓魔女跟著唸，就當練習英語發音，既然她不打算皈依受洗，把聖經當成語言教材也算不錯的用途。

米迦勒信仰雖不像過去那麼虔誠，從小到大嚴肅的讀經習慣讓他在面對宗教小白不斷吐槽批評劇情時態度愈來愈不客氣，魔女則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相信一本書裡的荒謬故事，開篇就充滿了歧視、偏心和仙人跳，雖然魔女不喜歡《毛語錄》，這時她卻覺得小紅書好像更有道理，至少乍看還能解悶，只不過很快就變成文革異形了。

偏偏魔女英語程度和知識儲備又沒好到能和米迦勒爭辯，說白了，她被中共拘禁那麼久，根本不被允許腦袋有什麼料，這一點讓魔女很自卑。

「妳為何生氣呢？KS也說只要知道內容就好，不用在意經文內涵，不過妳這種態度很容易跟信徒起衝突。」米迦勒就事論事，在他看來魔女大可不必計較細節，像讀報紙一樣閱覽預定章節進度記住大意即可。

「我又不會跟你以外的人吵這個，我只是覺得聖經很無聊，可蘭經更讓人不爽，反正都是男人寫的，現實裡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解釋遵守，還不如看網路小說。」魔女前一晚就從網路上查了些大綱介紹和感興趣的爭議篇章，她可不想毫無準備對上米迦勒。

米迦勒在親人被害以及KS失蹤期間，想法比魔女還偏激，倒不以為忤，只是他深受KS影響，不支持先入為主的隨便批評態度，再說他們讀的都是翻譯本。

「KS說聖經很實用，妳可以問他怎麼用的。契約精神是美國人優點，所以他會幫忙某些神職人員遵守約定，以免動搖國本。」米迦勒神奇地學會了委婉，畢竟尼莫的聖誕禮物行動實在太那個了，就連當時人性岌岌可危的米迦勒都被撼動三觀，而且是否該讓魔女知情得由KS親自決定。

「搞不懂你的意思，我會再請問尼莫哥。」魔女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一貫無所謂的米迦勒居然藏私了，肯定有問題。

「魔女，妳不想一整天都在跟我爭論《創世紀》吧？坦白說我現在也不信這個了，我認為應該統一某種簡單高效率的學習方式，最好我讀一段經文，妳複誦一次，注意人名和地名發音，很多美國人都是從聖經取名字，學好怎麼唸沒壞處，不然就當熟悉腔調。如果吃螺絲就該段重來。我視情況決定讀多少。」米迦勒的超級大腦畢竟不是裝飾用，他了解新疆魔女背景，也清楚她想得到自由融入社會需要什麼，首先當然就是語言和生活能力，身體健康確實重要，以魔女的精神狀態卻是急不得。

米迦勒發現跟魔女相處不管是一起工作還是教學，事先訂定規則非常關鍵，否則瞬間跑題到天際，難怪KS當年就是這樣管他，後來遇到的馬修也是。

「……好吧！看來只能這樣了。」魔女輕輕珍惜地撫著印刷精良的聖經書頁說。

「『起初，神創造天地』……」米迦勒直接默背，然後示意魔女跟讀，他那空靈的聲音就像雨聲混和湖水拍打碼頭的響動，又加入霧氣的朦朧，不知為何又能讓人聽見清晰明確的發音。

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背錯的魔女興致盎然地盯著英文經句跟著重複。

人名一多，魔女果然如米迦勒預料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了，花了一個多小時也不過朗讀完超過一半左右的《創世紀》。

米迦勒曾問她要不要到此為止，魔女卻打算一次搞定一篇經文，只是跟著唸出正確發音而已，甚至不懂內容也沒差，至少她要有始有終，等晚上尼莫回來時給他一個好印象。

「喂！你是不是在放空還是偷聽別人？」魔女發現米迦勒神情有點飄忽，集中營出身的她目光對這方面細節向來非常毒辣。

「我有注意妳，只是順便聽聽世界上其他地方有沒有出大災難，好及時通知馬修和KS。」米迦勒直白回答。

「噢，那樣可以。」

「妳好像還是對內容很有意見，有問題是好事。」魔女的眼神攻擊訊息比怪獸好讀多了。

「夏甲的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段經文看上去避重就輕，我知道她身上發生的事，但書裡寫得好像很正常一樣。一對無恥的亂倫夫婦（同父異母）裝單純兄妹仙人跳埃及法老，神還站他們那邊，騙到一大批賠償包括奴隸，夏甲就是其中一個女奴。」魔女忽然挑出乍看不起眼的配角名字發問。

「妳選了個很有趣的人物，伊斯蘭教創始者穆罕穆德自稱是夏甲兒子以實瑪利的後代，大多數穆斯林也這麼認為，我幫妳問問梵蒂岡教宗的看法。」

姑且不論米迦勒的傳音在梵蒂岡引發多大騷動，過了一會兒，米迦勒又說：「經文中，夏甲是埃及奴婢，被不孕女主人獻給丈夫亞伯罕傳宗接代，她在懷孕時太得意，挑戰女主人權威，被女主人虐待逃跑，後來在荒野被天使拯救，天使說她的兒子日後會有大成就，勸她回去生下兒子，反正逃出來也活不下去，夏甲答應了。後來因為神跡，年老停經的撒拉也懷孕生了男孩，於是她更不滿夏甲的存在，藉故要求男主人將這對母子趕到荒野自生自滅。」

「然後呢？」魔女聽得入神。聖經翻成中文生硬寡淡，經過米迦勒口語化的簡述截然不同。

「男主人亞伯罕聽到神對他說夏甲和她的兒子也是他的種，將來會建立一個大國，讓他們去開枝散葉不用擔心。於是亞伯罕就把她們帶到荒野，留了餅和水袋給她們就走了。」

魔女嘴角抽搐了兩下，低頭確認經文，確實如同米迦勒所言，但怎麼書上寫得好像很正常，這就是文字大外宣效果嗎？

「水喝完後，夏甲不忍心看兒子活活渴死，於是走開一段距離，這時天使又出現安慰她，並指引她找到一口井，這對母子於是重獲生機，在荒野中生活，以實瑪利將來同樣娶了埃及妻子並繁衍許多族裔。」

「我看了這故事很不爽，教宗是怎麼說的？」

「神和亞伯罕約好要給他子嗣，但他不相信已經八十幾歲的老婆撒拉生得出兒子，於是半推半就讓年輕女奴懷孕。但後來撒拉奇蹟地生下男孩，象徵神的恩典。夏甲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陌生人』，表示她在亞伯罕的家庭中是格格不入的，亞伯罕後來改名為亞伯拉罕，就是那個很有名的上帝要他拿兒子獻祭考驗信仰的老爸，倒楣兒子是撒拉生的以撒。堅定信仰就能得到神的恩典，通過考驗得救才是真正的自由，要相信神不會奪走你真正的寶物。」

「夏甲第一次逃跑時，天使問了夏甲關鍵的一句話：『妳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完全迷失的夏甲回答不出來，於是天使要懷孕的夏甲回到女主人身邊繼續忍受苦難，面對她的難題。」

「換成我寧可死，不要臉的強姦共犯，色老頭子和老妖婆。」魔女冷笑一聲。

「時空背景不同，那是個奴隸制和近親結婚合法的時代。」米迦勒說。

「現代奴隸制也是！只是表面上裝個樣子。」魔女就是最好的見證人。

「但神並沒有放棄地位不正當的夏甲與以實瑪利，祂的愛也給了他們，被驅逐到荒野後，她和兒子也得到自由生活。教宗的意思是，神的應許終將實現，但必須耐心等待，即便夏甲是被詛咒的後裔，經受磨難，最後得到榮耀。」米迦勒補上一句：「從非信徒角度來看，離開加害者這樣的結局比較愉快吧？」

「我覺得不只這些。」魔女說。

「阿拉伯人認為夏甲不是妾，而是正式妻子，所以他們是亞伯拉罕後裔沒錯。以色列人認為他們才是以撒的後代代表，所以這兩支民族成為世代血仇。歷次中東戰爭可以上溯到這個典故。」米迦勒忽然就跳到現代宗教戰爭。

「所以是兄弟殘殺爭正統的延續？」魔女問。

「其實是一個女人因為不孕主動製造的問題，她需要子嗣保住正妻地位，女奴只是代孕工具，然後男人本來就想吃那顆又嫩又甜的紅蘋果，『萬國之父』管好小頭保持虔誠就什麼事都沒了。這是KS說的，其實我問過他相同的聖經故事。」

「我覺得當以實瑪利好像好一點，以撒那個信仰中毒的老爸認真拿刀要宰他，還是天使出手阻止，好多的家暴，哈哈。」最後的笑聲充滿諷刺淒涼。魔女無法忍受朗誦過就算了，她忽然想起沙拉曼達和霧鐘，她們一定能陪她罵這個段子起碼罵上三小時。

「我也覺得當以實瑪利好一點，可惜，真的只有一點點。」這時米迦勒忽然更像普通人，甚至露出懷念的表情。

「米迦勒，你怎麼了？」魔女發現米迦勒表情不太對勁。

「現實世界的夏甲並沒有天使來救她，她被產後憂鬱的撒拉謀殺了，撒拉用兒子生日想邀小時候的保母參加遊艇慶生會當藉口約夏甲上船，再將她推落遊艇。兇手並沒有入獄，因為男人作證是夏甲先攻擊撒拉，撒拉為了自保一時失手，男人不想醜聞曝光。」米迦勒冷不防說出一樁駭人事件。

「我的母親被藥物迷奸，並非自願勾引男人當小三，她是虔誠天主教徒，不可能自殺和墮胎，最後排除萬難生下我，但她經濟拮据無法扶養我長大，只好讓我被生父認養。本來就是一場陰謀，有個女人為了保住和富有丈夫的婚姻感情，希望得到一個繼承者作為討好道具。我的母親不要求賠償，只希望能繼續撫養我，甚至必須簽下保密契約才能當我的保姆，我滿十二歲以後她被趕走了。後來那個女人人工受孕分娩成功，我和生母就成了多餘阻礙。」

「是綁架灌藥嗎？聽你描述你的生母應該不是那種會踏足酒吧之類的女生。」魔女聽了也覺得這種事著實荒謬。

「不，養母到各處教會物色獵物，舉辦社區慈善活動邀請她們幫忙，和其中幾個年輕女孩打好關係，傾聽她們的煩惱，輕易弄到生理期資訊，聊天間輕易就能在茶水點心中下藥，受害者不只一個，但沒人敢告發，我生父本來就風流有錢，多的是女人倒貼，但他不會輕易忽略避孕措施。他對繼承者的孕母很挑剔，最好是成績優秀的害羞年輕處女，且沒留下強暴痕跡，指控他強奸更可能毀掉她們自身名譽前途，只有我的生母成功懷孕。」

「最有趣的是，KS查出我的養母後來懷上弟弟使用的不是正版精子，當時男人精子品質已經不堪使用了，加上雙方都有遺傳病史，養母也怕勉強受精生下一個糟糕後代，更可能胎死腹中或根本養不大。KS兵不血刃安排一場出軌疑雲，又寄匿名信附上密謀換精證據和檢驗結果，男人氣壞了，把妻子打得頭破血流，她因此腦損傷得了器質性精神病，餘生只能靠離婚贍養費住院療養。當年落水溺亡意外翻案成謀殺事件以及她和人工生殖診所合謀調換精子的官司賠償金，一部份判給了我，剩下的後來也由我繼承。至於那個可憐嬰兒，我讓組織幫忙找戶善良人家領養，又替沒血緣的弟弟成立一筆信託基金，大概夠他上完一般大學。幸運的是，我跟他都很普通。」

「你生父還活著嗎？」魔女問。

「聽說和獄友起衝突被幹掉了。我突然繼承大筆遺產，靠捐錢好不容易才加入KS當時的組織。」米迦勒沒說預見者本來不想收他，顯現只是為了勸退，他繼承的一切足夠慢慢療傷前進。

米迦勒願意捐出所有財產，最好能跟隨那個替生母報仇的補刀人，那時「噩夢小隊」非常缺錢缺人，哪怕收到挹資也沒空閒老手能帶米迦勒入行，KS才勉強答應當他的實習導師，還打算考驗一不及格就把米迦勒刷到大後方打雜讓他知難而退。

「那女人厭惡我到甚至不屑假裝是我母親，騙我生母難產死掉了。」米迦勒平淡的說。「我不曾遺忘，要說深刻思念也不算。大概是我得知真相的時間太晚，母親缺席觀念已經定型，從小就不知道正常父母應該是甚麼樣，對媽媽第一個印象就是認識的保姆冰冷遺體，KS那時對我說：『瞧，美國也沒文明到哪裡去。』」

「那是什麼殺手聯盟嗎？委託人既然不是你會是誰？」

「算是志工組織，但還是很燒錢。KS從其他受害者那邊得知犯行內容盯上我的養父母，主動給了關鍵受害者家屬聯絡方式，委託人是我的血緣外婆，女兒落水失蹤後，警方搜救不積極，出現不明人士威脅，她看完日記明白一切，把所有證據寄給KS後就上吊自殺了，等於是強迫中獎。所以我也不認識她，只有她和我生母相依為命的相簿紀念。」

魔女沒想到一段聖經會聊出這麼多米迦勒悲慘身世，卻看不出米迦勒哪兒傷心，更接近有人好奇問起就回答了，沒啥見不得人。

「你小時候和生母在相處時，難道沒有特別的感覺，覺得她特別寵愛妳，特別哀傷嗎？」

「沒有，她和我相處時有監視器和傭人無時無刻盯著，後來才從遺物日記發現，她要是對我過分疼愛或企圖告知真相會被立刻帶離，從此不能與我接觸。她只能陪我讀聖經，教我簡單的主日學，而且我十二歲後就被送去寄宿學校，那時的我覺得學校和集中營差不多。現在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感覺了，只是憑當時的評價印象重覆。順帶一提，我的養父母家也是世代天主教徒。」

「她為什麼想照顧被強暴生下的兒子？這不合理吧？」魔女毫不含蓄地問。

「可能性有好有壞，我也問過KS一樣的問題，他建議我去查戰爭中被強暴產子的修女集體抱著嬰兒的照片，大多數人至少他看到了仍覺得她們是神聖純潔的。即便無神論者也能感受那份信仰，對生命的愛。」米迦勒說。

「壞的可能性呢？」

「如同妳說的，這不合理，她想復仇，奪回應得的賠償。」

「所以是哪一種？」

「我不確定，也許是前者較多，混了點後者。她的日記裡提到我的成長、她的各種憤怒和忍耐，數不清的祈禱與矛盾掙扎，當保姆時她對我外婆隱瞞強暴犯身分，去遊艇赴會時只說想去見見被有錢人收養的兒子。」米迦勒回答。

「我在得知真相前還很虔誠，回想起來可能是我小時候在保姆身上感受過真正的信仰，還有她的確是愛我的。可能因此我認為母愛不是必要，殊不知我早已得到了它。」

和魔女用英語對話其實沒辦法很通順，但米迦勒被迫度假時不缺時間，有時一句話反覆放慢說確定對方能聽懂，或者乾脆中途暫停解釋單字，魔女的求知態度簡直就像飢餓的獅子。

可能是魔力曾入侵許多人類精神的回饋，魔女對特定外語包含英語在內反應特別敏銳，即使沒聽過的單字居然也能猜到類似意義，米迦勒總算發現了一點關於魔女力量特性線索，終於有戰績能向KS匯報，米迦勒也很高興。

尼莫曾建議米迦勒可以對魔女多說說自己的事，正如同尼莫爽快地摘下超英面具一樣，有句名言是「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大家相處敞亮點，別說魔力懶得理你，你說不定也懶得搭理魔力，不管怎麼樣，多找話題就對了。米迦勒實踐導師建議後，覺得效果良好。

「你也不容易啊！」魔女最後識途老馬般說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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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因為米迦勒忽然想講自己的身世，尼莫和馬修的約會被順延到了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