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莎樂美的誘惑

 

如此熱情地凝視著某人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Oscar Wilde

 

※※※

 

《莎樂美》的拍攝活動仍如火如荼進行著,劇組也散成兩組在各地分別取景,但是扮演靈魂人物莎樂美的謝蘊卻是其中最辛苦的女主角。

 

她必須和痴戀自己的年輕軍官演對手戲,與拉斐爾扮演的約翰進行哲性與熱情勾引的對談拉鋸,同時和對她心懷不軌的繼父和貪婪的母親過著宮廷生活。

 

利用現代的高科技,電影背景時常是奇幻而時刻變化的各種地點,甚至是抽象圖騰,有時集合了不分古今的美麗寶物與裝飾品,有時卻是相當簡單的舞臺背景,甚至是真實的荒野。

 

因此扣除掉後製的部分,演員都竭力將劇本發揮到完美,同時以演技為之後搭配的聲光特效渲染出最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種仍屬於藝術片範疇的表現手法,過程不如想像得順利,但謝蘊仍是導演最滿意的演員,許多NG倒是謝蘊自己吹毛求疵喊出來的。

 

劇組人員都大多住在同一間飯店,主要演員們都擁有豪華臥房以示優禮,但幾乎人人都只想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因行程相當緊湊,所有大牌演員的檔期也不好喬,接著若進到樹海拍攝,所有人都得和屋頂告別了。

 

雖然一群人住在一起,不是在個人房間休息就是在飯店附設酒吧抽菸喝酒,走廊瀰漫著寂靜疲倦的氣氛,無人發現在觀賞植物棕櫚葉旁陰影,柳汀被男人抵在牆上狠狠搧了一巴掌。

 

柳汀沒有反抗,讓莎樂美一劇的男主角拉斐爾壓著示威,拉斐爾知道柳汀不會說英語,罵他也聽不懂,但自己就是有火,忍不住想要教訓他。

 

反正男人之間的「溝通」又不一定要靠嘴巴。

 

影帝姣好的五官綻出一抹殘酷而歡快的笑,神似於上一個讓他奪下大獎的角色,也是扮演一個殘忍且殺人無數的歷史人物,但卻有種天真的童話風采,迷倒了無數觀眾。

 

拉斐爾是有實力的,否則也不會被選來和法蘭西絲搭戲,他自己也創造過讓戲評家跌破眼鏡的超齡表現,那是新科影帝如此自傲的理由。

 

但大致說來,拉斐爾的演技是屬於外放型,和他本來就有的人格特質加乘,爆發出更強的能量和魅力,飾演如約翰這種矜持而孤傲的角色雖然有某種意義上的適合,但仍然是讓他必須壓抑自我的一個角色。

 

倘若是以拉斐爾本身為主角,沒有能與他競爭的演員,他也能維妙維肖的演出和自身個性相去甚遠的主人翁,博得演技精湛的喝彩。

 

但現在他是襯托莎樂美的先知,自然就必須被拿來和謝蘊比較,兩人都是破格演出過往不曾挑戰的類型,誰突破的尺度較大,自然就更受矚目,目前明顯落後的拉斐爾也生出了不小焦慮。

 

但撇開這點不談,他對謝蘊的好感愈來愈多,雖然謝蘊年紀比他大,演過的戲劇與表演經驗也更豐富,這是拉斐爾對她能馬上抓到莎樂美神韻的合理解釋,但他認為都已經在好萊塢露臉的女星,還接演電視劇是種自甘墮落的行為。

 

但謝蘊似乎不以出現在小螢幕為恥,這是收入穩定的一種方法,和其他明星相比,她對投資或代言的興趣明顯降低。

 

總之拉斐爾覺得這個女人身上真是充滿了謎,連她會起用柳汀當貼身助手也是。

 

柳汀應該和其他工作人員共住別層樓的房間,但他待在謝蘊房間的時間卻令人起疑的長,雖然兩人之間嚴格說來獨處的機會不多,但拉斐爾卻深深厭惡這個利用不知哪來的舊情誼像吸血蛭般攀著謝蘊不放的香港人。

 

兩人狹路相逢時,拉斐爾忽然攫住他,輕鬆就把柳汀瘦削的身體扯到一旁。

 

「這次電影拍完後,你就給我離開她,法蘭西絲,聽見沒有?」拉斐爾用英語說,但他忽然恨透起這個臉也不敢公開,畏畏縮縮的男人,這就像忽然看見蟑螂老鼠,對異種生物的一種天然反感。

 

被打以後棒球帽本就已經鬆鬆地卡在柳汀頭上,頭髮也鬆散了,他輕輕一動棒球帽就滑脫,掉到拉斐爾手臂上然後落地,柳汀抬起頭來,他的臉孔映入拉斐爾湛藍瞳孔裡,像一抹幽黑的夢影。

 

長髮鬆鬆地包圍著東方青年的臉,雖然那是相當柔美的輪廓,但眉眼傳遞出的冷淡表情還是有種典型的雄性特徵,對於獵物死不相讓的競爭意味,拉斐爾鬆開手,像是目睹鬼魂般退了一步。

 

拉斐爾下意識想起來他參考王爾德的英譯劇本為本劇預作功課時記住的內容。

 

──他的長髮墨如以東人(註一)在葡萄園裡種植的累累黑葡萄實,生長於黎巴嫩高聳杉樹蔭下的陰影,那黑闃得足讓獅子臥息、強盜躲藏的暗色……

 

這是王爾德劇本裡莎樂美讚美約翰的臺詞。

 

拉斐爾曾經很介意他的約翰造型,因為傳統印象裡的約翰都是黑髮,比起謝蘊扮演的莎樂美,要多出一道說服觀眾的難關,但改寫後的劇本也是以推崇拉斐爾現有的外表為主,原本應該沒有問題。

 

但編劇的文字魄力究竟是比不上十九世紀名家,王爾德筆下那讓人能清楚感覺出公主莎樂美對約翰外表意亂情迷的溢美之詞,拉斐爾不介意染黑頭髮,但導演和贊助者想要標新立異的愚蠢念頭卻讓拉斐爾無法再提。

 

原來如此,法蘭西絲也不喜歡日本人設計的「約翰」,所以私下自己找了符合原作描述的美少年作為揣摩演技的對象,的確是那個被謠傳沉迷於各種劇本的女演員會做的事情。

 

但拉斐爾卻對她投入感情演練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這個陰陽怪氣的娘娘腔而相當震怒,特別是這無名香港人以為有謝蘊罩就自尊自大的態度。

 

柳汀默默不語,只是抬手撫平被拉皺的衣襟,轉身想離開。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或許是看見柳汀出乎意料的俊美長相,又或是他不屑一顧的反應,拉斐爾追上去一拳揮向柳汀。

 

一人巧妙地閃出並撥開拉斐爾姿勢不正確的拳頭,同時跨出右腳作為支點抓住拉斐爾將他摔倒。

 

那是綁著高馬尾身穿運動服,剛剛慢跑回來的謝蘊,她臉上浮現了罕見的激烈怒氣,雖然瞬間又恢復為冷淡雍容的五官。

 

Sorry,拉斐爾,我不知道是你。」

 

對著影帝那頭燦爛如上等純金的頭髮,在幾乎都是日本人的飯店中,謝蘊把睜眼說瞎話的演技發揮到最高水準,甚至連伸手扶起拉斐爾的意願也沒有。

 

「柳汀不懂得怎麼和人溝通,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我……」

 

確實不是什麼能解釋的大事,拉斐爾驀然察覺那香港人不還手的卑鄙之處。

 

「只是小小誤會。」他在那個男人面前站起來,覺得此舉又帶來不少屈辱。

 

最大的屈辱居然是一個女人出手摔他,還是他的女主角!

 

謝蘊在即將把拉斐爾摔到地上時暗拉了一把卸掉部分力道,因此拉斐爾除了下半身感到碰撞疼痛以外並未受傷,甚至也不影響明天的拍攝,他只當謝蘊是女人力氣不夠,卻不知這是技巧嫺熟的高手才能控制的手下留情。

 

謝蘊露出迷人的微笑,卻牽起柳汀的手。

 

「那麼,告辭了。」誰有辦法對這樣一個巧笑倩兮的美女說不?因此拉斐爾只能眼睜睜看著謝蘊帶走柳汀,內心卻處於陰暗暴風雨的強烈衝撞中。

 

※※※

 

謝蘊牽著柳汀回到她的VIP房間裡,長髮被扯散並且戴著棒球帽遮住臉的柳汀看來像是個年輕女人,不知情的人縱使意外目擊這一幕也只會以為謝蘊找她的女性宣傳談話。

 

「你還好吧?」謝蘊一關上門立刻抓著柳汀的下巴,檢查他臉上被打的地方,還好只是紅腫而已。

 

她微怒著走入浴室,拿溼毛巾出來給柳汀冷敷。

 

「對不起。」柳汀坐在沙發上乖乖敷著臉。

 

「道歉什麼?」謝蘊沒掩飾情緒反應,她在柳汀面前一向是不掩飾的。

 

「中文不是有句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柳汀乍看回得牛頭不對馬嘴,但謝蘊懂得他時常跳脫的表達方式。

 

那句話的意思是,柳汀讓謝蘊以外的人注意並且碰到自己,雖然拉斐爾不是女人,抓住柳汀是尋釁,也許還是會給謝蘊帶來麻煩,起碼現在就讓她不順心了,而且柳汀沒有明白反抗,卻讓謝蘊動了手。

 

「你不是阿龍,如果是阿龍,他一定咬爛那死小鬼屁股。」謝蘊冷笑。

 

看來《莎樂美》的男女主角不只鏡頭前不合拍,私底下也是無法處得來。

 

「為何不反抗?你不是因為打不過才不動手吧?」

 

柳汀並不是會忍耐委屈的人,從他和唱片公司起衝突就可以看出來,或許應該反過來說,他還很容易和人發生衝撞,就算恐懼社交,他也是寧可捨棄形象也要發洩情緒的類型,不會強忍著把壓力往內吞,柳汀一直是碰撞著靠近自己的任何存在。

 

「我是妳的人,打架對妳的工作形象不好。」柳汀當時只能想到這點,再者,他覺得拉斐爾就算打人也不會痛到哪裡去,在他眼裡對方只是個偶像,坦白說他也沒因為拉菲爾的貶低生氣,反正聽不懂,那麼明顯的厭惡反而讓人恐懼不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謝蘊,他不會忍耐就是,也許柳汀會哭會躲,但真有人拉拉扯扯欺負他,他也會還手,像是狡猾的野生動物,完全憑本能和情緒無意識地反擊。

 

「你當我這麼弱嗎?」謝蘊用冰塊做了個簡單的冰袋,拿回柳汀的溼毛巾包好,往他臉頰上一拍。

 

「謝謝你保護我。」

 

「那是保護嗎?」柳汀疑惑地問。

 

「我沒有把他打到動彈不得。」

 

「我倒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噬血。」謝蘊微笑道。

 

「你會這樣『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大概。」但是柳汀並沒有過這種經驗,他只能回了個模糊的推測答案,倘若母親還健在,有人在他面前像過往那樣奚落取笑他的母親,柳汀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動手,他不懂為何當初自己會站在嘲笑者那邊,甚至覺得母親讓他羞恥?

 

回憶起過去,只覺得湧現了殺意。

 

「那麼,你一定是不懂得打架,但會殺人的類型。」謝蘊淡淡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想了,會讓你想保護的人傷心,如果沒人告訴過你,還是聽聽我這句忠告。」

 

「法蘭西絲,那個男人會繼續找妳麻煩。」柳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著女人說。

 

「他是自尊被傷害,就要傷害別人彌補的類型。」

 

「我不會被他傷害的。」

 

「妳是個女人,他有很多方法可以占妳便宜。比如在鏡頭下。」

 

柳汀的性格像孩子一樣,並不表示他的經驗也像個孩子。

 

「好演員不怕被占便宜,只要我的演技壓倒所有人,他就只是我的道具而已,很遺憾,這部戲恐怕沒辦法十全十美,他不能呼應我。」這才是謝蘊討厭拉斐爾的真正原因,以她的標準,拉斐爾不夠敬業。

 

一開始製片公司就希望找能用日語溝通的演員,聽聞拉斐爾是日澳混血又是新科影帝,就覺得十分完美,豈料他的日語程度實在太低落了,幾乎等於沒有,甚至必須帶著翻譯來,雖然有事先做功課,但卻不能感受到劇本特意要融合日本美學與東方哲學思想的深意,因為拉斐爾的意識裡沒有這方面的文化薰陶。

 

拉斐爾有意無意的霸道表現,透露出希望眾人配合自己的意味。

 

再者,既然是歌舞劇,眾人難免期待男主角也有像謝蘊一樣附贈「天賦禮物」的歌喉,但拉斐爾的歌聲雖然不難聽,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和謝蘊一比立刻薄弱無比,還無法邊演邊唱,因為拉斐爾一唱歌表情就容易變形,他看過錄影後更是惱怒,為何人人都要把嘴巴張得跟青蛙似唱歌,更覺得攝影師把自己拍醜了。

 

但是故作矜持地開著小口,只會讓丹田的聲音出不來。

 

歌舞劇仍舊是電影,事後再錄音到完美不就好了嗎?但謝蘊卻是唱現場的,臺詞不管用說用唱,對她來說都是表演的一種,這種只有單方面開嗓,無法流暢對戲的情況當然會影響拍攝和進入狀況。

 

目前為止謝蘊換了好幾種演技配合拉斐爾,才讓情況沒有太難堪,但她也開始不耐煩了,因為謝蘊敏感地察覺拉斐爾並沒有反省的意思,反而以為謝蘊的配合是理所當然。

 

一再NG或由謝蘊提出的重演,也讓她的體力和聲帶狀況多出不必要的耗損。

 

導演自然是希望拉斐爾也能唱,私下和他溝通,拉斐爾表面上是解釋他想唱,也很有誠意地在開演前去接受歌唱訓練,但他不曉得謝蘊的歌聲居然是聲樂級的,而且他們聲音還配不起來。

 

謝蘊也刻意去和拉斐爾的歌聲,但情況還是不樂觀。

 

拉斐爾只有舞蹈顧問在指導謝蘊七紗舞時才會很認真地觀摩謝蘊演技,讓謝蘊哭笑不得,按理說得過奧斯卡獎的演員應該都有專業水準,但謝蘊透過耐心觀察,發現關鍵很可能就是出在語言不通和拍攝地點,吃的食物、喝的飲料、住的地方,一切都是拉斐爾陌生且不習慣的。

 

影帝也是個孩子氣的人,一旦不合己意就會想小小搗蛋來吸引別人注意,但是表面上還是會裝成乖巧的優等生。

 

起碼之前在好萊塢跟拉斐爾合作的工作人員都還會說他是個客氣又熱情的天才演員,總不可能飛過日本海就故障了。

 

「那傢伙,是個未爆彈,不只是我這邊而已,對整部《莎樂美》劇來說也是。」謝蘊若有所思。

 

※※※

 

註一:以東EDOM或以東人EDOMITES,以東的涵義為紅色,象徵聖經中出賣長子名分的以掃,以一碗紅豆湯被騙走了寶貴的權利,以及以掃後裔占領的土地,聖經中出現的諸位希律王都屬於以東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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