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紳士要理髮

 

夏天到了,臺灣這個四季變化不明顯的島國,最能讓人感受到季節性的,果然是那個吧?

 

「那個是啥鬼?」哥布林店長皺了皺眼睛上的皮膚,他沒有眉毛,因此那部位並不能稱眉頭,今天也仍然額前頭頂光溜溜、碧瑩瑩一把整齊馬尾的清爽造型登場。

 

「颱風啦!」阿德興奮的盯著中央氣象局衛星雲圖變化。

 

「臺北縣停止上班上課耶!」看其他縣市還沒公布消息的人在BBS上哀鴻遍野真是太爽了。

 

「你管地球上一個小島的芝麻地方放假消息作啥?」店長冷笑。

 

「今天照常上班營業。」因為是開在神祕空間裡的夢想交易所,所有不同種族的客人都可以進來,但也因此沒有固定店址。

 

阿德愁眉苦臉的打開下載程式關螢幕,被哥布林拖出心想事成房間。

 

「啊!我想起來房子還沒做防颱準備,老闆我要請假!」阿德叫了一聲。

 

「萬一頂樓積水倒灌進來我家就慘了!」

 

「來不及了,中心都已經登陸。」

 

所以你明明也有看氣象報告!阿德悲憤地想。

 

「我想要那顆圓滾滾的,咕嚕咕嚕一直轉的氣旋。」店長有點惋惜地說。

 

總之端坐在寧靜安全的夢想交易所裡一點緊張感都沒有,光陰就這樣流失了,雖然薪水積蓄讓人很滿意,但很少有用錢的機會,讓阿德對金錢逐漸失去現實感,而且有時候不小心犯錯,店長罰起款來也毫不手軟。

 

這個哥布林還提出過用壽命折抵的方案,但阿德死拖活賴以店長自己都覺得人類壽命沒價值,他也堅決不換為理由帶過,而且幾乎都待在店裡,這些時間的壽命也可以說都耗在夢想交易所上了。

 

再者如果用壽命折合時薪算一算根本不平衡,阿德這樣抗議後,哥布林也沒辦法說什麼,但燈先生幫他管理的存款數字就開始用很戲劇化的曲線高低不平。

 

店長之前一直以為地球上的年輕人都不怕死也隨便揮霍壽命沒有明天之類,他搔著腦袋認為阿德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有錢不要居然要命?

 

不過店長最不缺的就是錢,還嫌占位子,因此一切要用金錢遊戲解決,他也相當無所謂,起碼每次看到阿德被扣錢的表情和哀號聲還挺有娛樂價值的。

 

雖然店裡風平浪靜,氣氛卻是山雨欲來。

 

「頭髮也不梳整齊,邋遢。」店長和店員常常處在相看兩相厭的狀態。

 

颱風天特別不想準時上班的阿德,勉強拖到上班時間前才被店長拽到店面,自動化的制服很方便,但頭面就不在管轄範圍了。

 

「單手是要人怎麼綁頭髮啦!」阿德平常都是請燈先生幫他綁,才能綁到整齊光鮮又亮麗,但今天一開店就沒有多餘時間了,只好拿梳子隨便狗爬兩下作罷。

 

「哼,留那麼長被認成女的也活該!」

 

「不用你管,這是我的自由。」阿德硬是轉開視線。

 

你的老闆雖然年紀和資歷都比你大很多,可是有時候,特別是無聊的時候往往會異常幼稚,放著不理就好了。

 

坦白說,阿德不是不想改變造型,但他不知道自己適合哪一種,而且鏡子裡的臉天天看也習慣了,重點是剪一個短髮沒辦法抓好型會更亂,以前阿德就是討厭被人看,一個人在家裡抓頭髮是給鬼看喔!

 

加上他的髮質細細軟軟的,不管剪什麼型都會塌掉,也不想燙頭髮,平頭看起來很菜,短髮會蓋住眼睛,還不如自然留長比較順眼。

 

阿德是真的很討厭也沒去過髮型設計工作室,進入那種地方動彈不得任人擺布,被剪千篇一律的造型,讓人看見他的左手和俗氣的衣著,阿德就是無法跨出心防。

 

歸根究柢,店員認為幹嘛要那麼麻煩?放給他長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也許是阿德過往收入拮据時,下意識地對任何多餘的開銷產生罪惡感吧?但以前當學生也不太會想標新立異,就是怕被說醜人多作怪,真的要改造是改造不完的,還不如保持現況。

 

好看又如何呢?問題是來這裡的客人根本就不太會有人類的美醜觀念,不然就是一個比一個美型,阿德早就放棄掙扎。

 

「反正閒著沒事,我勉為其難幫你好了。」店長從口袋裡拿出發光的銀色金屬剪刀,語氣有點興奮。

 

「不要。」阿德抱著小藍龍縮到燈先生後方,警戒心極重地瞪回去。

 

萬一順便連頭也被剪下來怎麼辦?

 

「店長你自己的馬尾才該修一下。」不過那應該不是頭髮吧?不曉得剪一段下來會不會流血?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啐。」店長不知為何相當不愉快地收回剪刀,望著阿德的血紅瞳孔像是要發射激光將他戳出幾個洞。

 

阿德沒來由渾身發冷,更是不敢靠近店長方丈之內。

 

還好這時總算來了個客人轉移注意力,阿德聽見門鈴響動,接著是腳步聲從玄關踱進來的預兆。

 

救星~

 

阿德雀躍地跑過去迎接……才怪。

 

「哈囉,今天心情好嗎?店長也在啊!呼呼!」一邊發出奇妙的笑聲,手裡提著一包用竹葉包裹的物事,來人正是侜張。

 

阿德覺得雪上加霜,光是應付店長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了,加上這個一舉一動都不能大意的狐狸,阿德還沒開打就MP耗盡。

 

「店長,這是我們山裡的野味,不值幾個錢,請你笑納。」竹葉包用長著細小碧綠可愛葉片的細藤紮實地吊綁著,從侜張青蔥五指間過渡到店長的長爪子上。

 

狐仙每回來夢想交易所都作足禮數,哄得店長眉開眼笑,這就是店長心目中理想的買賣關係,也就不介意他每次都只作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易,畢竟侜張就是有辦法挑到店長喜歡的東西,那把瀝桃扇還插在店長頭上呢!

 

「店長,我要和你借半天你們店裡的打工仔,不知可否容情呢?」

 

「因為那件事嗎?」哥布林店長冒出了阿德完全理解不能的神祕問句。

 

「嗯,我想時候也差不多了。」侜張雍容大方地回答。

 

「店員的話就可以直接回到店裡,也給老闆你省事。」

 

「好吧。」

 

店長居然點頭答應,沒有多加刁難,員工就可以隨便嗎?員工就沒關係嗎?萬一他被妖怪拐去吃掉怎麼辦?

 

「怎樣?現在到底是怎樣?」阿德問了半天就是沒人對他解釋,連燈先生也不知他們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等等,把藍先生留下來,你不能把商品帶出去。」店長眼尖地發現阿德身上纏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我也想……你怎不問牠放不放過我?」又被小藍龍勒住脖子了,每次小藍龍想到交易所外面玩就耍這種賤招,阿德上氣不接下氣擠出回答。

 

「店長你自己把牠拿進去!」

 

但店長不知顧忌何故,始終沒有親自動手,說來也奇怪,從一開始哥布林就對這條自圖畫而生的小藍龍相當沒轍。

 

「……你要帶牠出去也可以,你給我負全責!」店長說完不給阿德反駁機會,跑去倉庫享受盤點的快感。

 

哇哩咧──阿德再次驚險地控制住拿凶器打爆店長那顆光禿禿綠腦袋的衝動。

 

「跟我走就是了。」侜張神神祕祕地把阿德拖出夢想交易所。

 

※※※

 

整條街道上狂風暴雨,不時傳來掉落物被颳飛的噪音,但光是咻咻的風聲已經讓阿德耳朵發痛,被颱風雨潑灑得一身溼,連眼睛都張不開。

 

小藍龍鑽進衣服裡在阿德手臂保護下勉強可說安全,但店員卻成了風中危燭。

 

努力抹掉臉上的水流,眨掉睫毛和眼眶邊滿滿的雨水,阿德卻看見侜張身上乾淨清爽,不知施放何種法術,連根頭髮都沒溼,帶著人神共憤的風度飄然走在暴風雨中。

 

然後也不忘拖著阿德。

 

「幹!這是哪裡?」阿德忍不住罵出髒話怒吼,不這樣的話他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南大路呀!」侜張用阿德身為人類理所當然應該清楚的語氣道。

 

「我忍你夠久了喔,侜張,你再不說清楚我要回去了!不管你和哥布林搞什麼飛機,林北要回去弄乾身體睡覺!」今天沒放到颱風假已經夠嘔了,還被拉到颱風現場,阿德抓狂道。

 

「新竹市啦,真是的,這點小風雨就唉唉叫。」

 

阿德半點都不覺得快把他給吹走的颱風很「小」,新聞報導這可是好幾年來才登陸一次的強颱。

 

「這種天氣很多異族都會出來散步喔,因為人類不太會注意他們,對我們來說這才是好天氣。好啦好啦,走過去就到了。」狐仙指著斜對街的某間店面,表示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阿德憤怒地拖著吸滿雨水的褲管和皮鞋,跋涉過快淹上小腿的水流,總算驚險地來到對街騎樓,那面在狂風中宛若陀螺般旋轉的招牌鐵片,吊環終於在阿德面前斷裂,金屬招牌被掃到鐵捲門邊發出「噹」的一聲。

 

寫字的那面以橫倒之姿朝向阿德,上面用紅漆寫上界於隸書和楷書之間,充滿超現實感的七個字──「百元紳士理髮店」。

 

「你今天來新竹幹啥?」阿德渾身發抖,不只是因為著涼的緣故。

 

「剪頭髮。」侜張優雅的揪起一縷髮尾說。

 

「……」

 

「先進去吧,之後我會跟你解釋。」

 

「這家店沒開張。」覺得狐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阿德已經放棄掙扎,總之只要讓他有個屋頂可以擋風遮雨,阿德別無他求。

 

「只要掀開牆壁上那個小鐵蓋子,按下開關鐵門就會自己打開了。」

 

「不是那個問題,普通人都會連開關一起鎖吧,普通!」阿德喘著氣說,這是非法入侵。

 

「問題老闆不是普通『人』啊……」侜張托著下巴好像拿阿德很沒辦法。

 

「妖怪嗎?」阿德去啟動鐵捲門同時無力地問。

 

「這個嘛,比妖怪再高級一點。」鐵捲門才開到一半,侜張就率先彎腰進去,阿德也跟著鑽入,店裡一片昏暗,藉由微弱的外光勉強可以看出大概是打通一樓的長方形格局,擺著阿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做頭髮時常常看到的傳統理髮檯、靠椅,和活像古老科幻小說洗腦裝備的燙髮機器,總共有三套設備。

 

阿德完全無法想像侜張像婆婆媽媽或歐吉桑那般坐在上頭的樣子。

 

「老闆……」侜張輕喚。

 

然後看到一個約六十歲的老人,穿著吊嘎仔,一頭灰色亂髮貌似剛睡醒還滿臉起床氣,夾著藍白拖啪答啪答地走過來。

 

「哦呀,我道是誰?狐主大人,遠駕光臨,歡迎歡迎!又到了這時節啦!」老人一點都不意外。

 

「有勞您了,暗雪先生。」侜張朝老人一揖,對方恭敬地還禮,還是那副台樣使阿德看得出神。

 

「您來得比往年早些,老朽先行入內預備,勞駕足下與陪客在此稍候。」

 

老人說完就消失了。

 

「咦?」阿德本能反應驚疑一聲。

 

店員又看向侜張,他佇立在擁擠俗氣的店面中,兩袂靜垂,站姿莊重古雅,卻又不會給人呆板的感覺,不像阿德顧盼不安。

 

「為什麼要剪頭髮?」

 

「改變心情啦!換新造型之類。」侜張只是轉過半邊臉回答阿德的話。

 

「可是……好不容易留那麼長……」阿德盯著侜張都蓋到大腿根的頭髮,很自然地覺得可惜。

 

侜張露出可見玉齒的微笑,阿德立刻覺得寒毛直豎,下一秒他就攬著阿德肩膀在耳邊說:「原來你屬於這種口味呀?剛好我也是耶。」

 

長髮派。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哦!你要剪就剪,不要想些五四三的東西!」阿德連忙澄清。

 

狐仙歎了口氣,倒也沒繼續逗弄,反而接續之前的話題。

 

「人類不是可以從頭髮檢驗使用藥物的痕跡和時間嗎?原理和那個差不多,我大概每二十年會來暗雪這裡一次,大都是秋天,因可與金氣呼應,這是暗雪最敏銳,手藝最好的季節。」

 

那是「祓禊」的一部分,古代去除不潔的儀式。

 

侜張這樣告訴阿德。

 

即使身為真人與天狐,哪怕他一輩子閉關靈修也無法避免累積塵埃,何況侜張喜愛四處遊玩,多少難免沾染許多妖魔鬼怪的汙穢力量與氣息,就算他淨化功夫再怎麼好,還是會剩下一點無法清除的部分。

 

如果用神仙的話形容,就是「凡心」,但侜張對阿德說,其實那樣說還不夠精準,但放任不管的後果大致是接近的,像侜張這種程度的異族都得二十年頻繁清理一次,倘若是滿於現狀的神仙,就可能心生不滿,重墜凡塵,而天人五衰,佛生魔障,都是類似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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