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從地球買午餐回來,推開夢想交易所的門。

 

這句話一點問題都沒有,雖然員工宿舍是心想事成房間這點很炫,但能許願的只有自己爛熟於胸的東西,這是避免想到的和期待的不符合,因此反過來說,阿德幾乎沒能享受到除了少數幾種便利性以外的全方位服務。

 

既然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食物,反過來說也差不多吃膩了,阿德當然還是會時不時回人類世界買外食,這和他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幾乎沒兩樣,畢竟你不能期待只剩一隻手能拿筷子的人料理出不會毒死自己的三餐。

 

燈先生在午後紅茶般的氛圍中亮起藍燈,藍燈時店員可以自由活動,但一個人吃午餐太無聊的阿德還是會把食物拿到吧檯邊吃邊和燈先生聊天。

 

但現在阿德的特等席上面卻趴著不明長毛生物!

 

「噁,誰喝酒了?」阿德捏著鼻子躡腳湊近吧檯上的長髮人,將餛飩麵放在一旁,伸手撈起幾把頭髮,露出柳汀昏睡中仍然無辜得很欠扁的臉,不意外是那個長毛狗客人。

 

「燈先生,你給他酒嗎?」阿德扭頭問。

 

這一眼就知是酒國遜咖的貨色,萬一吐在地上,阿德不敢想像後果。

 

「他走進來就問有沒有酒,剛好你出去了,我不清楚人類的酒飲料,但客人拿到岩漿,我想人類是不能喝的,只好憑印象拿一個酒瓶和他換。」燈先生解釋道。

 

要喝酒為何不去Pub喝,不然去超商提幾瓶回家解愁也好,這邊又不是酒店!

阿德有點不滿地想。

 

他轉過瓶子看了看,哇靠!五十八度的金門高粱!

 

「柳丁!柳丁!醒醒別在這睡了。」大概是店裡空氣涼涼的很舒服,柳汀被阿德搖了幾下後還是不想醒來,只是把臉更藏進頭髮和手臂掩護裡。

 

幸好過一陣子後,店長還沒有回來的跡象,這陣子哥布林不曉得在忙什麼鬼?

 

柳汀忽然撐起上半身,唬了阿德一大跳。

 

 

「阿德?你回來了!」

 

柳汀眼中毫無醉意,大出阿德意料之外,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卻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般毫無情緒,哪怕是他聽上去很開心地喊著阿德的名字。

 

由於那不像作假,也沒必要作假,頓時阿德覺得這個自閉客人有點可怕。

 

不過反正他還是人類啦!而且阿德肚子又超餓,民以食為天,店員還是拿出檸檬口味氣泡飲料頓在空酒瓶旁,打開熱氣騰騰的餛飩麵。

 

「怎麼了?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喔!不過需要聊聊的話,我在這裡吃麵。」阿德用牙齒咬住免洗筷塑膠套努力拖出竹筷,同時口齒不清地說。

 

重點是,雖然很不爽,但柳汀身上可是有女神的第一手情報。

 

「嗯……」

 

這是柳汀最常見的回答或拖延時間的反應,阿德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午餐和消化上,也不是很介意他慢慢想措辭。

 

「我想讓她討厭我,可是怎麼試,法蘭西絲好像都有辦法處理掉。」也不是包容,和過去那些曾相處過,都說會無條件包容他的女人相比,柳汀能分辨出不同之處。

 

她不想容忍他,所以謝蘊選了一種巧妙的,像是防守兼躲閃的姿態,將一切帶過。

 

而且柳汀也無法把一些惡劣行為加諸在曾經對自己好,更是無冤無仇的女人身上,他只是熟絡過一陣子後,就會自然而然拉開距離,嚴格說來,柳汀不太能意識自己天生擁有不沾鍋資質的事實。

 

以前只要他不理人,女性就會退回一開始的距離了,因為她們害怕被柳汀討厭,更知道柳汀不喜歡女人對他太過強勢,不是沒有過反其道而行想征服柳汀的女人,結果還是踢到鐵板。

 

所以遇到謝蘊這種無法捉摸的反應,柳汀覺得有點苦惱。

 

她不是強忍著不滿,沉默直到爆發放棄,而是真的對柳汀做的某些事毫不介意。

 

這不是包容,因為謝蘊並不打算遷就非預期的柳汀習慣,比如加入他的歌友會,監控他的言行,那是柳汀的事,不關她的事,其他地方他們卻可以繼續相處,還相處得很好,這就像是一開始見面瞬間感受到的,絕對的安全感。

 

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原本以為不存在這世界上的缺憾之物,這也是一開始柳汀就很清楚的事情。

 

但是他預設的時間點已經到了。

 

「你說什麼?」一個不察,整顆餛飩直接滑下喉嚨,阿德表情古怪地按著喉頭問。

 

「夠了。」柳汀虛幻地笑了笑。

 

「你是說,你找到安全毯,又要丟掉它?所以你要讓法蘭西絲大人放棄你?」多麼奢侈的發言,阿德要拿冰鑽出來!

 

「你到底哪裡不滿意!」

 

「沒有呀……」柳汀大概感覺到店員的殺氣,畏畏縮縮地回答。

 

「我只是一直都這樣。」

 

「你知道錯過這村就沒那店了吧?不可能再遇到更適合你的對象了吧?你寧願變回第一次那種糟糕的樣子?」

 

「我會期待再度遇到能安慰我的人……」柳汀天真地說。

 

「那為什麼不保持現在這個最好的!」

 

柳汀不說話,只是低下頭。

 

阿德只得走過和燈先生商量現在這種詭異的情況。

 

「燈先生,這樣子交易怎麼算?」這是屬於仲介型的任務,阿德為難地問。

 

「失敗。」

 

「咦?」

 

「阿德,所謂的交易,必須是兩方都有失去,也都有得到才能算是完成,這是契約。」燈先生小聲對他解釋。

 

「因為無可挽回,所以有時候考慮時間長一點也不奇怪,但真正作出決定的只有當事人,外力是無法介入的。」

 

「所以柳丁他們嘗試的結果是失敗吧?」阿德抓抓臉。

 

「那我前面不就做白工了?」

 

「是的。」

 

「柳丁會怎樣我不管,失去這笨蛋,女神也會回到當初的痛苦生活嗎?」

 

「嗯。」

 

「可惡!我一定要讓這顆死柳丁當女神大人一輩子的奴隸來贖他敢閃光我的罪!」店員握緊拳頭賭誓道。

 

「阿德……」燈先生有點擔心,店員獨斷衝動,觸怒店長的機率直線上升。

 

「我這可是敬業樂業,努力提高交易成功率,哥布林高興都來不及了。」阿德「哈」了一聲又火速衝回吧檯。

 

「為什麼?你會這樣做有理由吧?」阿德死死盯著柳汀不放,儼然不良少年的挑釁姿勢,柳汀最怕被人這樣直勾勾盯著看。

 

「你這樣根本是在自虐,有誰會喜歡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寶物自己丟掉?你想唱歌,想表演,只要有法蘭西絲大人在,你就可以安心做這些事情,不用害怕莫名其妙的壓力不是嗎?」

 

「我就是搞不懂!」阿德狂抓頭髮以後,要柳汀幫忙打開瓶蓋後咕嚕咕嚕喝著飲料。

 

「你不懂……我不能到現在才追求我的夢想……」柳汀盯著放在吧檯上的白皙手指,彷彿看見當初染在上頭的鮮血,溼濡的,鹹腥的空白。

 

「可是我需要一點放鬆休息的時候,我想活下來,活下來被折磨,是我應得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阿德迷惑的皺眉。

 

「我的母親死了。」

 

「那是場不幸的意外!她在天之靈也希望你能好好逐夢,過得健康快樂啊!」阿德反駁說。

 

「意外……意外嗎?」柳汀發出低笑,按住臉孔。

 

「如果不是我讓媽媽拿太多行李,我把太多自己該做的事情都丟給她,讓她體力透支加上睡眠不足,她說不定會注意那輛疾駛來的公車……」

 

「如果不是我走在前面毫不注意她的情況……」

 

「我當時已經二十歲了,卻滿腦子只想著和經紀公司簽約唱歌表演的事,連去扶一扶她都吝嗇,是我害的,我殺了媽媽。」柳汀淒惶地笑了幾聲。

 

「我不知道沒有她,我就唱不出來也笑不出來,我小時候明明一直拉著她的衣角,到處去尋找表演比賽的機會,為何那時我會覺得不耐煩又看不起她?因為別人的星媽都光鮮亮麗,我的媽媽既窮酸又只會對人低頭,我多麼愚蠢啊!」

 

「咳!」阿德被飲料嗆到,瞪圓眼睛數秒後,仍然無法回應,縮在吧檯下狂咳,柳汀連忙跳過吧檯幫他拍背,阿德咳得臉紅脖子粗。

 

「你、你現在三十歲?」

 

店員溺水似攀著吧檯邊緣喘氣,看著那張臉震驚道。

 

「我正式出道時就已經成年了。」柳汀無辜地說。

 

「好吧,先不管這個,那個柳丁啊……」阿德怎麼樣都無法對那張穿上高中制服說不定比自己還幼齒的臉加句「大哥」。

 

「那還是意外呀!」阿德看著他,這個已屆而立之年的青年表情就像個迷路的孩子。

 

「你懲罰自己這麼多年應該夠了。」

 

「不夠。」

 

柳汀不是馬上痛悔,一開始他也和阿德反應相同,認為是公車司機的錯,當時他一邊打車禍官司一邊繼續演藝事業,經紀公司又指派了新保母給他,但他們事事不對盤,柳汀認為他年輕又有才華,外型也不差,應該是一枝獨秀才對。

 

但他發現自己無法對業界陋習低頭,放軟身段被侮辱調戲,當個面柔聲細的丑角,通告立刻被封殺了,原本公司答應要出的專輯,都被草草鋪貨並且和流行樂界的巨星唱片撞期,沒有任何宣傳的柳汀自然慘敗,大批被退貨的唱片堆在倉庫,公司又以此為理由解約,東折西扣的違約賠償和酬勞,被柳汀全換了他自己的專輯,第一片也是最後一片。

 

最後柳汀用紙箱裝著專輯到街頭演唱,人潮群聚,許多人詢問他到底是哪來的藝人,但柳汀恍若無睹地唱下去,他像哈梅恩的吹笛手般吸引了成列隊伍一路前進,遇到有人想買他的專輯就停下來,錢不夠的就便宜賣,甚至看得順眼的乾脆送他一張。

 

就這樣每天到不同城市唱著,很快就把拿到的無用唱片銷空了,換到一筆不能說豐盛的旅費,也有許多人成了他的歌迷,但這個許多,是相對於一個人的許多而已。

 

還好那段日子他也遇到了臺灣的旅客歌迷,熱情鼓勵他換個地方重新發展。

 

手上最後一個紙箱淨空的瞬間,柳汀忽然淚流滿面,他的世界裡,光輝忽然熄滅,他再也沒有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引吭高唱的勇氣。

 

媽媽……媽媽……媽媽……

 

官司的結果,他勝訴了,但是柳汀把賠償的金額全用在葬禮上,給他辛苦的、庸庸碌碌而貧窮的母親辦了場非常豪華的葬禮,他在葬禮上唱著聖母頌直到昏倒為止,那些被柳汀的歌聲集結起來的歌迷全都痴狂地落淚。

 

他像個瘋狂的墮落天使,憂傷地唱著懷念的歌聲,那聲音美得讓人顫慄,又充滿了懾人的魄力,凝聚成無法戒除的毒品,使歌迷們既想支持他又想獨占他。

 

柳汀發現,他錯得很離譜,也笨到了極點。

 

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不管多大的力量都無法讓他振作。

 

他的歌聲不是自己的,是母親帶著他唱出來的回憶,這不是天賦,這是一份禮物。

 

他失去了所有,卻仍然保持著這禁忌的歌唱渴望,因此這種焦灼的痛苦折磨著自己,使柳汀非要找到當初他所抓取的衣角不可。

 

客人看著店員,語調忽然一轉。

 

「其實我……很討厭法蘭西絲,我沒討厭過任何人,除了我媽媽,就是法蘭西絲,所以我不能失去她。」

 

柳汀用指腹輕貼著酒瓶,忽然使力一推,酒瓶滾了幾圈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阿德雞皮疙瘩跟著一爆。

 

「我們差不多時間出道,我的條件不比她落後多少,但是她一步步成功了,我卻只能留在這個小島,連出門都有困難,所以我討厭她,不聽她的任何消息,不看她的任何照片。」

 

「大概是因為嫉妒吧?」柳汀下個目標轉移到玻璃杯,阿德眼明手快搶過酒杯保護起來。

 

「我後來根本忘記她的樣子了,不過聲音倒是記得。」

 

「但是現在和過去不同,我想離開她,不是想傷害她,真的不是這樣。」

 

柳汀露出那天在店裡唱歌的表情,有點歡快,然而更多是寂寞。

 

「她會改變我,可是我不配得到幸福。」

 

「柳汀,我不懂你的想法,這樣不能說贖罪,反正我覺得不能這樣算。」阿德困惑地說。

 

「那不是贖罪,不是贖罪……」柳汀彷彿阿德說了個笑話。

 

「只是懲罰而已。」

 

聽他這樣說,阿德忽然很生氣。

 

這個根本只顧著自我滿足的白痴!

 

店員跨了一步抓起長毛客人的領子前後搖晃。

 

「那你就認輸吧!承認你輸給法蘭西絲!然後嘗試在她身邊努力保持你的不幸!這樣的懲罰不是更有難度!你就錦上添花,讓她的表現更完美啊!」

 

柳汀愕然的臉在阿德眼前晃來晃去,他都快分不清楚誰比較暈。

 

店員丟下他,抓起拖把像是飛彈一樣粗魯地戳著柳汀腳下的髒地版。

 

「反正你也沒啥了不起,除了唱歌以外你什麼都不會。」

 

「你說得沒錯。」

 

柳汀遮著眼睛,先是小小聲的,然後清亮無比地暢笑起來。

 

「我考慮看看。」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本土創作 輕小說 奇幻
    全站熱搜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