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其實是一種非常複雜的能力,周遭的所有變化,如導演的希望,對手演員的表現,臺詞和動作的交流節奏,攝影師的鏡頭選擇,都會微妙地影響最後觀眾對演技的評價,就是因為深深明白這一點,謝蘊從來都不敢認為靠自己就能成就她所飾演的角色,但拉斐爾卻是不著痕跡地拒絕整個團隊。

 

因此試著引動拉斐爾的表現卻沒有反應後,謝蘊只好退而求其次,將男主角當成道具,但如此一來,她卻很難忘我了,不是她對拉斐爾這個演員有什麼意見,而是舞臺上並沒有她的「約翰」存在。

 

因此搞不好謝蘊還比較喜歡把好色氣演得十足到位的希律王,雖然演被男配角騷擾的莎樂美,但以演員角度其實彼此能碰撞出張力的火花還滿高興的。

 

「拉斐爾把力氣都用來扮演誠懇但不擅長唱歌的『影帝拉斐爾』,自己該做的本分卻沒辦到,他在燈光下美得再像個娃娃我看了都有火。」謝蘊只有在柳汀面前能這樣大剌剌的抱怨評論。

 

但謝蘊不能控制其他演員的變數,也許拉斐爾再蠢再無能點,她還可以直接在表演中像控制傀儡一樣操縱對方,偏偏他的演技又比謝蘊能吃下的演員好,起碼劇組還沒留意到他在虛以委蛇。

 

難管教的小鬼。謝蘊浮起這種想法,因此雖然是救柳汀,但要說摔人沒得到半點樂趣也是騙人的。

 

工作還是工作,男主角既然是拉斐爾,謝蘊就得和他演到底。

 

「唉。」饒是謝蘊也忍不住因為壓力而仰倒在沙發上。

 

「法蘭西絲,聽我說,」柳汀趴在椅背上向著謝蘊,他的髮尾足以垂到謝蘊胸口。

 

「我用妳的筆電上網查過那個人。拉斐爾有性侵少女的傳聞,而且還不只一次。」

 

但醜聞不受重視的理由是,替拉斐爾辯護的律師帶著恥笑意味輕鬆地表示,他的委託人何必對一個長相不如自己的少女動強,只要他願意,多少少女搶著強暴他?

 

後來那些案子都是不起訴,甚至反過來告女方毀謗,但次數多得讓柳汀覺得異常,起碼有三、四件了。

 

「你是說,他是屬於權力型的犯罪者?」謝蘊演過女刑警,劇本裡也有寫過這類犯人,不是因為女人勾起了他的性欲才侵犯對方,而是襲擊女人可以滿足這類犯人的權威感,「征服」才是他們的快感來源,不管拉斐爾外表多麼文雅甚至是陰柔,但那都不影響他的內在性格可能具備的暴力殘忍。

 

「我不懂什麼權力不權力,可是我覺得妳有危險。」像柳汀這種容易恐慌並且防衛心很重的人,長久地養出了一種細膩到對他人的過度注意,偶爾也會探測到真正的異常人格。

 

他雖然不懂用理論解釋,但身體會知道,反射性緊張起來。

 

拉斐爾威脅他時,柳汀本能感受到某種細小的噁心感。兩人視線交會互不相讓的瞬間,倘若謝蘊沒插手,或許柳汀真的會受比預期要重的傷。

 

獨處時的拉斐爾,和在人群中發光的他不太一樣。

 

在謝蘊摔了拉斐爾,到她和柳汀離開的期間,那股噁心感一下子脹大到讓柳汀寒毛直豎的程度,拉斐爾的改變明顯衝著謝蘊來。

 

他已把謝蘊當成獵物,而不是追求對象。

 

「你想太多了,他就算有什麼不軌企圖,頂多也只是在腦袋裡意淫而已,拉斐爾也是愛惜羽毛的傢伙。」謝蘊搖頭,拉斐爾不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在合作過程中想要染指她的男人,謝蘊早就有一套應對方法。他們都是圈內人,演藝人員靠形象吃飯,誹聞可以傳,但醜聞千萬要避免,因此謝蘊知道他們只敢玩到勾引,再不然也就摸摸鼻子另尋目標。

 

只是拉斐爾的態度讓謝蘊想要入戲變成更加困難的挑戰。

 

畢竟,謝蘊的男主角可是要拒絕莎樂美這個魔性少女勾引的偉大先知,相當冰清玉潔的高傲美男子。劇本裡莎樂美就是以公主之尊卻被約翰的威嚴拒絕壓迫得無法忍受才想殺了他。拉斐爾的自我本位還是讓謝蘊想乾脆搶過他的劇本自己演約翰算了。

 

當然這種搞笑提議不可能出自正經專業的法蘭西絲口中,她只好在柳汀面前生悶氣。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謝蘊捉住柳汀的髮尾牽動,逼他不得不繞過沙發,讓斜躺在沙發上的謝蘊可以恣意把玩他的頭髮,柳汀也能處在方便拉到衣角的姿勢。

也許是謝蘊毫不猶豫的維護,讓柳汀無形中更加親近她,謝蘊也感到某種不同以往的氣氛。

 

「呵呵,這姿態倒像我是希律王,你是我可愛的繼女。」目前為止演得最痛快的還是配角群,透過這種互有感應的合作謝蘊反而能捉到其他人物的神髓。

 

但謝蘊貼向柳汀卻是為了看他被搧紅的傷處冰敷是否退了紅腫。

 

柳汀沒對她的玩笑起反應,心思仍纏繞在意外的衝突事件中,他放下冰毛巾嚴肅沉思,那是謝蘊從來從來沒在柳汀臉上看過的表情,卻神似阿龍給她的感覺。

 

她渴望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這種姿態重疊的瞬間,阿龍是否能以言語告訴謝蘊他過去無法溝通的心情?

 

明知只是虛妄的幻想。

 

謝蘊仍然享受這種帶著刺痛感的荒唐快樂。

 

「法蘭西絲……」偶爾柳汀會這樣叫她,如果沒有下文謝蘊也不會強問。

 

「我是妳的安全毯。」

 

如果讓妳因為覺得安全,放鬆了戒備卻遭遇到真正的危險,那是不可以的。

 

柳汀想起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對他說的話,阿德說,要他認輸。

 

認輸什麼?他和謝蘊又沒有比賽。

 

他們只是彼此的安全毯,各取所需而已。

 

頂多他曾經單方面地計較過謝蘊的成就。

 

她根本就不會在乎他有沒有認輸。

 

所以柳汀不認輸。

 

好吧,他應該要認輸。

 

一連串不符合邏輯的思考在青年腦海裡條列奔跑。

 

「你是啊!」謝蘊溫柔地對他笑答。

 

「所以誰敢傷害我的安全毯,我就和他拚命,因為你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寶物,我可以繼續工作都是託你的福,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忽然間,某種厚塊迸裂,柳汀豁然開朗。

 

不管謝蘊給予柳汀的東西對她自己而言價值如何,但從物質滿足到精神親密,她擁有的全不吝嗇分給柳汀一份,就結果而言,他得到了許多好處。

 

繼續下去,就算目的是為了自我懲罰而離開,謝蘊也會受傷,不知為何,柳汀就是無法把她和過去他陪伴過的女人劃上等號,柳汀自然也沒對那些女人真正臣服,但謝蘊並不是柳汀「不向其認輸的女人」其中之一。

 

她也不索取陪伴以外的代價,這種不平衡是柳汀想要離開的原因,不是愧疚也不是慚愧,而是他不習慣,有人居然會真的對自己這麼好,更不習慣,他會毫不疑惑地待在她身邊。

 

好像他們真的成為彼此眼中看見的那個幻影。

 

所以柳汀一度想要撕裂這種交易關係,因為他不是清白可愛,不懂人性醜惡帶給某個女人依賴安慰的拉薩犬,他是背負著罪孽的人類,他無法真的變成阿龍。

 

柳汀也從來沒把謝蘊本人當成母親,他只是不能解釋這種安全感,或許就是因為謝蘊對阿龍的付出,太像母親對柳汀曾有的無私,而他不自覺呼應這種專注,因為那正是他無法用理智壓抑的渴望。

 

阿德的說法是可以的,對謝蘊認輸,然後以男人的身分留在她身邊,就能拒絕被她同化,只要他保持之前的態度,滿足她的依賴,謝蘊不會發現有哪裡不一樣。

 

因為差別的只有柳汀的心態。

 

只要他可以做到握著她的衣角,卻抗拒這種安全感,他就能留在她身邊,他還是得到安全毯了,只是,他將故意使它不再有效,因此也沒有必要去尋找其他安全毯的替代品。

 

認輸,不逃避,把自己逼到絕路上也挺有趣,他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打破這種不平衡的方法,就是讓其更不平衡。

 

「好吧,就認輸也無所謂……」這句話柳汀含在嘴裡沒有發出聲音,仍然引起謝蘊注意。

 

柳汀忽然退後數步,單膝跪地,謝蘊被他嚇到,坐起上半身看著他古怪的行動。

接著他忽然開口說起謝蘊聽不懂的語言。

 

「撒亞,蘇卡,卡慕。(我愛妳。)」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是柳汀從阿龍的視角,努力去揣測的崇愛,去扮演謝蘊渴望看見的幻影,以及幻影的告白,柳汀有把握,他能說出的示愛一定會是阿龍想說的,起碼也是相當接近的意思。

 

因為他們都是極為神似對方渴慕的幻影,才會被挑選上的安全毯。

 

媽媽也曾說過,柳汀是她的寶貝,她真的拚命地保護他,直到喪失生命為止,所以他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撒亞,阿達拉,比達達力姆。(妳是真正的天堂女神。)」

 

「瑪拉卡特,亞肯,門優空,法蘭西絲,示拉瑪、拉瑪。(我會守護支持妳,直到永遠。)」

 

柳汀說得很慢,慢得他的吐音彷彿咒語,凝視成了儀式,他知道謝蘊聽懂自己母語的可能性極低,雖然柳汀對她認輸了,但他卻不想讓謝蘊知道,她沒必要知道。

 

謝蘊瞇起眼睛表示疑惑,但仍是靜靜地聽到結束。

 

然後她神色一變,浮起了某種邪氣的歡快。

 

「雖然聽不懂你說的話,不過這個角度,這個聲音很好,就這樣不要動,我有靈感了。」

 

謝蘊起身裸足走到柳汀面前,彎腰托起他的頭,長髮宛若黑色絲帛裁剪成的柳葉懸垂包圍著青年臉孔,用她的眼緊緊地抓住柳汀的視線,不,那不是謝蘊的眼睛。

 

「這眸子太可怕了,約翰……它們就像是用火把在推羅人(註二)織錦上燒出的黑洞,深邃得像龍穴裡的暗影,在埃及,龍族潛藏在深淵的巢穴中,啊,約翰,你的眼睛像是神祕月光下的黑色湖泊……」

 

她慢慢地俯低,直到兩人雙唇即將相抵,青年仍然動也不動,她又忽然後退了一段距離,捧著他的臉孔自上而下意亂情迷的讚美。

 

然後謝蘊的笑容忽然消失,瞳孔微微擴散,流露出某種駭人的靜謐,凝視著仰望自己的青年。

 

「你在下面的深淵裡難道不害怕嗎?被鎖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窖裡,就像一座幽暗的墳墓……」

 

那是莎樂美對約翰說的第一句話,但卻被謝蘊調轉了次序,彷彿這句臺詞是對著真正的柳汀說。

 

「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除了歌聲以外,柳汀的人和精神一直都陷在黑暗裡,在肉眼無法看見的黑暗之中,謝蘊明白,因為她也近乎如此,但是她一直都覺得柳汀陷得比她更深。

 

謝蘊知道他沒有去接受治療,他只是這樣放縱沉淪。

 

透過這樣的凝視,好像可以把男子的心從他的瞳孔裡攫取出來,一口吞下。

 

這種演技帶來的顫慄感讓謝蘊陶醉,她知道自己正在變成莎樂美,但有一半的她還是謝蘊。

 

「我要親吻這張嘴,約翰,我要親吻你的嘴……」

 

她的手滑到了青年喉嚨上輕輕按住,控制著不讓他逃脫,但柳汀仍然動也不動,謝蘊雖然一直貼向他,但也把他一直往下壓,他們的唇始終隔著毫釐之差不曾相疊。

 

在令人暈眩的誘惑毒氛之中,柳汀恍惚地感覺到身體某處像燒紅的爐子發燙無比。

 

對柳汀來說,異性從來不曾使他心動。二十歲以前他沉醉在音樂的世界,二十歲以後他陷入了可怕悲慘的痛苦情緒中,他對自己的懲罰之一就是棄絕歡愉。

 

他知道生理欲望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不懂胸口滿溢得快要迸裂的感覺,那和他唱歌時的激動感覺很類似,但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讓柳汀很不舒服,他只覺這種危險將要讓他窒息,本能伸手想要抓取帶給他安全感的衣角。

 

卻在將觸及的剎那前放下手。

 

才剛剛發過誓呢,這麼快就禁不起考驗。

 

就算溺死了也不能去碰觸的禁忌,如果他能做到,才能說是對自己的懲罰,本來他追求安全毯就是錯誤的行為,柳汀閉上雙眼。

 

他被謝蘊按倒在地毯上,謝蘊伏在他胸口,原來壓迫感是這樣來的,他沒有被親吻,也沒有被掐死,因為謝蘊開始抖動,然後狂笑。

 

「你怎麼可以不反抗,哪有約翰這麼歡迎撲倒的?天啊!我的天!太好笑了!」

 

「因為好像會很舒服,為什麼要反抗?」柳汀仰望著天花板說,他的聲音卻像鏡子般光滑。

 

「我忘了,你比較像阿龍,不會演戲。」謝蘊勉強撐起自己,一手將長髮勾到耳後固定。

 

從柳汀的角度可以看見謝蘊瑩白如玉的頸項、鎖骨到部分胸口,以及一截弦月般的白皙小腹。

 

謝蘊在柳汀嘴上飛快地咂了一下,那是對小貓小狗的吻法。

 

「如果害我下次看到約翰笑出來你就完了。」

 

謝蘊站起來整理亂了的頭髮,柳汀卻繼續平躺,靜靜凝視著上方。

 

不會演戲?

 

剛好相反,柳汀現在正感覺著孩子剛學會真心說謊並且實踐的,某種真正的快感。

 

從他放下手掌的那一瞬開始,他就完美地扮演了謝蘊眼中的自己。

 

 

※※※

 

註二:tyrian,古代盛產紫色染料和高級銀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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