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編輯會議上回來已經天黑了,我站在馬車道的紅磚路上往公寓上方看去,屬於我們住處的燈光卻未亮起。御手洗是不是出門了?這對成天不是悶在房間就是躺在沙發上的人來說實在不尋常。

 

我走上樓梯,停在走廊邊掏出鑰匙,吸了口氣來到大門前開鎖進入。

 

摸黑找到電燈開關正要按下,黑暗中卻傳來人類的呼吸和存在感,我本能興起戰慄,忍不住開口詢問:「御手洗,是你嗎?」

 

對方沒有回答我,我按下開關室內頓時大亮,適應了一瞬的刺目,看見御手洗那閃著莫名光澤的眼睛像野生動物般警戒地看著我。

 

「你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常常想,老天要開我玩笑從來不會只有一次,從奪走我記憶的車禍開始,先後遇上了良子和御手洗,之後的玲王奈和里美,這些人主宰了我生命中最多采多姿的時段,拜他們所賜,我看見了一個原本平凡的自由插畫家絕不可能參加的世界,也嘗遍了各式各樣的感情。

 

如果沒有御手洗,最壞的打算是我已經待在監獄,飽受折磨外加憤世嫉俗,也許在服刑結束後真的成為犯罪者,向下沉淪的人生,甚至詛咒那個帶給我特別的感情又傷害我的女孩。

 

這一次,應該要由我來幫御手洗。

 

我朝他走了一步,他可能隨時對我揮拳相向,不過我的外表應該是無害的,所以他默許我走到他的面前。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須先行確認。

 

「御手洗,你真的完全忘了我嗎?」

 

心跳慢慢加快,我覺得眼前出現的情境真的很荒謬,從以前我就覺得他是個腦袋有問題的怪人,甚至數度說他變態、古怪、無法理解,但我心底知道他才覺得這整個社會和受常態支配的人們無法用理性去解讀,沒想到他真的出問題時,我會這麼難過。

 

我仍抱持一絲希望,看見的只是他一段異想天開的表演,但御手洗立刻打消了我的期待。

 

他雖不點頭或搖頭,表情的陌生卻是貨真價實。

 

「你知道現在的時代嗎?」我試著問,御手洗和一度失憶啥都記不得的我不一樣,不幸中的大幸他還知道自己是誰,我應該可以試著和他講道理,畢竟記得他過去的人和他的私人物品都在,也沒有惡意詐欺我的人在身邊,他不會像當初的我那樣徬徨。

 

「昭和五十三年……」他停了下,「六月初?」

 

我在腦海中快速回溯,幾乎眨眼間我就想起來了,怎麼可能遺忘呢?

 

我和御手洗初相遇時。我正因和良子同居,卻覺得生活苦悶,常往在占星教室跑,因而遇見喜好音樂的古怪占卜師,那時失去記憶的我被蜘蛛網般的謎團纏繞著。

 

「現在是平成十九年,換算成西元就是20071129號,我是你的同居人石岡和己,或許你會記得我以前另一個稱呼方式『石川敬介』,御手洗,你可能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候群,你前天才過完生日,已經五十九歲了。」

 

御手洗總是超常運轉的腦袋終於壞掉,我有種世上充滿無常的幻滅感,也因我總是以為御手洗對於石岡和己這個人,一直都是施以同情的那方,正如他所說過只是剛好遇見我這個人,無法袖手旁觀而已。

 

但是,現在我居然對他產生了同情,簡直就好像……接觸某種某種禁忌而產生了罪惡感,我這種人有什麼資格對御手洗說同情呢?

 

同情必須是感同身受的,就算我也曾失去記憶好了,但是我們無論如何是不會有相同的感覺,因為在我眼前的人,一開始就看到我想破腦袋也不會發覺的事物。

 

御手洗不知道我正處於內心掙扎中,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我知道那是什麼。」

 

於是我接著告訴他,他協助我從那個事件解脫的過程,以及後來我們持續交往情況,我還告訴他將他的辦案事蹟寫成書出版的事,御手洗臉上表情果然和平時的他反應一模一樣。

 

我讓他在沙發上坐著,轉身回房間將所有關於御手洗的書搬了出來按照次序排好,心裡想著多接觸熟悉事物或許會刺激他想起來。

 

這好像是第一次只有我在說,而他靜靜地聽。

 

我本就不是擅長論說的人,加上心裡又急,一下子就顛三倒四起來,但御手洗還是破天荒耐心地聽下去,直到我自己也受不了了,指著書要他自己看,隨即躲到房間去整理心緒。

 

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何御手洗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這對謝絕干擾專心思考是必要的,

 

很遺憾的是對我來說並未完全作效,我一直在想一些很負面的可能,也許是一朝被蛇咬的後遺症,我一直害怕失去記憶的情況重演,努力閱讀了這方面的醫學書籍。

 

一想道御手洗可能變成我記憶中完全不同甚至是全然無法相處溝通(像嬰兒那樣無理取鬧),我就手足無措起來,最基本的連他有沒有家人都不知道,御手洗有時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秘密主義者。

 

萬一真的發生了這種事,在日本和他關係最緊密的大概只有我了,我的溝通能力也不足以連絡世界各地認識御手洗的人,但是到最後,恐怕得將他交給烏普薩拉的大學朋友,讓他們去想辦法,我又要面對和御手洗分開的生活。

 

從此以後他也不可能打電話或寫信給我了,阿茲海默氏症候群是種霸道而無法根治的疾病,和車禍導致的失憶不同,一步步將人拖入深淵。

 

在那數小時間,我想像了各種恐怖劇情,直到自己完全無法承受,重複著熟悉的泡茶動作,我才逐漸冷靜下來,再將兩杯紅茶端出去,面對那個一夕之間少了快三十年光陰的男人,太過心不在焉的緣故,我忘了換掉那個有裂痕的茶杯。

 

「你看完了嗎?」我希望至少他能從書中建立一點石岡和己的印象,就當是個同名小說人物也好,強過全然陌生。

 

他手上正拿著《龍臥亭幻想》那本,看情況是看完了,我不知他總共看了幾本。將茶杯放在桌上,我在他身旁坐下,望著他諱莫如深的臉龐,已經完全是個大學教授的臉孔。

 

御手洗放下書,然後說道:「我承認這一切很有意思,特別是這本《異邦騎士》,完全就是現在的情況錯置,然而目前看來我是御手洗這點沒有問題,因為我記得自己三十歲以前的事,重點在於,你當真是撰寫這些書並且與我搭檔的石岡和己嗎?」

 

我沒想到御手洗竟然反過來質疑我,仔細想想,像他那樣自負甚高的人,認為我比較可疑也實屬正常,如果是以前的我,就算被說服自己不是石岡和己都有可能。

 

「你到底在懷疑什麼?」我反問他。

 

「我身上也有傷,可能是某個人造成意外導致我的記憶障礙,然後佈置了這一切,擺放了這些可以從書店買到的著作,接著冒充我的友人接近,至於目的是什麼暫時還不清楚。」

 

「你要看我的證件就直說,如果這樣還不能說服你──」我感到有什麼在眼眶邊緣醞釀著,從存在基底被否定的某種憤慨,御手洗那偵探式的多疑,又聯想到那次毫無預警的告別,石岡和己存在的地方,不是一直都在這裡嗎?

 

這個御手洗的生命,還未正式和石岡和己交錯,就算我拿出證明再多自己是是石岡和己的證據,對他毫無重要意義。

 

你要如何描繪一朵尚未綻放的花?正如捕捉不曾浮起的漣漪。

 

我強忍著羞怒,手忙腳亂掏著上衣內袋,卻不知皮夾放到哪裡,一時遍尋不著。

 

後頸毫無預警被手指扣著往前拉,迎上御手洗銳利的眼神。

 

「開玩笑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反應,證明我聽到的沒錯。你長得和那名天天來找我的青年很像,是天秤座的吧?石岡君。」

 

我忘了御手洗還是套話和審問的天才,頓時五味雜陳,倒是有朝他揮拳的衝動,那張溫和下來的臉也顯得可惡,我別過頭閉上眼睛,這個動作卻讓淚水溢了出來,無法控制在臉上劃過水痕的事情讓我驚愕地睜眼,現在我是真的感到羞恥無比了。

 

「放、放開我,這樣作弄我很好玩嗎?御手洗,就算你現在不正常我還是會揍

你。」我連聲音都顫抖了。

 

為何正常的我比失去記憶的他更狼狽,還是說無論如何我都欠御手洗的債?

 

「喝茶鬆口氣,你太激動了,石岡君。」御手洗撤回箝制我脖子的右手,卻率先拿走了有缺角的杯子,讓我想暗地裡調換回來都沒辦法。

 

「反正這種情況不會持久,靜待它過去就好。」御手洗比當初的我要更能接受自己失去記憶,與其說達觀更像是某種隨便,對他來說年齡和知識不過是滿足某種欲求過程中累積的紀念,他把我們這些人窮極一生才可能追求到手的智慧順手一拋,就這樣仰躺在沙發背上發呆,我不知該繼續生氣還是乾脆幫他辦場慶祝會算了。

 

「那你喝完茶就去睡覺,說不定一覺醒來就恢復正常了。」不用我說他大概也會這麼做。

 

我忿忿地頓下茶杯起身,打算洗完澡以後就回房間休息。

 

離開客廳時我下意識回頭,見御手洗以指腹在我那些書封面上打著節奏,一臉若有所思。

 

洗了個熱水澡後,我的心情變得好多了,檢討起自己那樣對待一個雖然冷靜但的確失憶的人有失厚道,那個人還是我久別重逢的好友,我本來以為這些年他在國外會有些改變,但他電話裡說話的口氣對我還是充滿不耐,讓我不禁描繪出一個孤僻古怪的大學教授,以及他叫苦連天的的同事和學生。

 

對於御手洗,雖然他有什麼要求我一定會照辦,但心態上我可也不是完全包容這傢伙,不妨說,我只是無法拒絕而已,因為到最後總會證明御手洗的話才是對的。

 

「石岡君,你過來一下。」御手洗從他的房間探出頭,遲疑地叫喚我。

 

不可思議,我居然也有聽見他「遲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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