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以為守衛身上拿著的長劍就是神兵,那是把透明的劍,美得極不祥,直到他敗於守衛之手,那把劍壓到了頸子上,他才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用不了那把劍,因為刃身是冰,出了北境遇日即溶,更何況,他也根本無法從守衛手中奪過來。
但守衛並未殺了他,反而問他輕身犯險的理由。
方響這樣答:「想變強。」
女師父只要方響這一生遵守三戒,其一,莫辜負女子;其二,歹事不行;其三,不可任人欺侮。
方響深信,不如說深敬而無疑,三戒之中,第三戒最為要。
又因此,女師父曾道,萬一己身不在,方響闖蕩江湖時,遇無法戰勝,對方又不傷他的高手,可屈從而拜師之,只要變強,就不會有人欺侮他。
守衛的冰劍只觸及毫毛就回返鞘中,其實守衛若有殺他之意,早在方響渡橋之時就可以用弓箭射落入侵者,方響定無活理。
他想起女師父的話,不管守衛是人是鬼,只要他不害自己,便是纏著對方也要拜師學藝。
然方響罕有求人之時,他本來不想離開幽谷,但神醫堅持要帶他走,方響未拒絕,因他想知道女師父,也就是娘親的事,就是這樣簡單而已。
其實打不過大可以逃跑,爭不過,也可以不爭,但總有逃不了,不得不爭的時候,他見過女師父偶爾會把那些零星闖入幽谷中,求她秘笈,或拜師不成憤而動手的所謂高手給殺了,埋在附近山坳方響不確定的地點,她從不讓方響插手這類事。
女師父說:「殺的是壞人,人說你是俠,要來討教,搶你武功;殺的是好人,人說你魔頭,還是要來打你,搶你武功,響兒,自想明白了。」
方響答:「我不殺人,裝作不會武。」
女師父又道:「也可,倘若為人識破,當如何?」
方響續對:「師父命我不可行歹事,人若不犯我,我便不傷人,人若犯我,姑且饒人,但對方若不擇手段,犯及師父戒律,我便不饒。」
女師父問:「何故?」
方響回答:「師父殺人,為護我,響兒明白,虎既來犯,不縱歸山,以免後患無窮。」
那時女師父只倩然一笑,說了聲「傻孩子」,卻難得洗手做羹湯,做了滿桌豐盛菜肴,方響覺得淺笑著的師父極美,暗道日後娶妻也當娶如師父那樣的女子,若得如此意中人,不負心自是當然。
雪花飄入窗牖,落在方響背脊上,他輕輕咬了牙,抬頭,眼前坐著的只有冰冷的甲冑衛士,如今他所喚師父早已非最初的故人,耳中傳來炭火燃燒的剝啄聲。
「為何良久不語?」薄蒼城的守衛問。
「想起剛來到這裡,您饒我一命,還把琴交給我的往事。方響一直不知,您為何看守此處卻不殺我,為何您會留在這裡?」
方響不懂如何求人,因此他像過去跟著女師父一樣,跟著薄蒼城的守衛,發現他戍守的是座鬼氣陰森空蕩蕩的死城,但城中半隻妖魔鬼怪也沒有,便是空虛,此外只有靜靜飄落的雪,靜得讓人能聽見雪花落在髮上的微聲,方響試喚守衛師父,對方也未否認,只是為方響生起了火,被落雪之海包圍中的一小堆火光,就像夢一樣溫暖,比夢更虛幻。
守衛沒有回答,方響於是按照守衛先給出的問題,回答他學成御使神兵的方法後,下雪山,出北境,開始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直到隱匿的過程。
機關既發,他也只是應運而生的棋子,方響終於成了大俠。
※※※
人爭來見方響,鬥他亦或捧他這些姑且不論,年過而立,方響竟也娶了妻。多少名門世家公卿學士因耳聞方響之譽,又見其人少年有成,氣宇非凡,爭相說媒嫁女,方響不興一顧,然則擇取一小家碧玉閨女為偶。
當初發願尋覓女師父那樣的伴侶,但方響後來才發現,師父那樣的奇女子根本不存在於江湖中,多少驚才絕艷的俠女經尋訪後泰半名過其實,便在那時,道途救了遇盜人家,原是輾轉赴任的縣尉,對方不知方響大名,卻是千恩萬謝留他作客,如此有了交情。
縣尉不曉江湖事,唯獨嗜茶並煮得一手好茶,方響屢次經過總要上門一訪,數年後,其小女兒春荷已過摽梅之齡卻遲遲未出嫁,方響才略提一問,縣尉卻道出少女心儀他已久,卻敬他為譽滿江湖的大俠,不敢稍有表態。
縣尉亦當方響是救命恩人,因此縱容女兒傾慕對方,但聞得方響拒絕了許多大媒後,更加不敢高攀,便由春荷守身不嫁,方響得知春荷寧可就此出家也不願嫁與他人,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了憐惜。
往後三年,他到縣尉家到得更勤,每回都是突然而至,春荷卻總像約定好那般自然地接待方響,何時由憐生愛,方響不確定,他只道便是她了,便請表面上為忘年之交的神醫為之主婚,辦了個風光的婚禮,從此成了家。
「奴家若能隨夫君到天涯海角,為你補衣烹茶,春荷再沒有更幸福的事了。」
她望著那個初見時如少年,而今仍僅不過像自己兄長般年紀的溫玉男子,儘管成親後仍然面向暗壁較未婚時更加羞怯,應方響的呼喚回首時,則敬他如神明。
方響定定望著她,只是無言執起妻子的手,這手有著薄繭,但觸之仍然柔軟。
再之後,受仙琴之名所累,無論方響擇何處定居,總是有一堆麻煩不請自來,輾轉於友人府上客居,日子也難以悠然,畢竟他有了個不會武功的年輕妻子,總有許多瑣事需要安排。
方響深深考量後,決定息交遠游,一來避人耳目,二者也是能與妻子專心生活,他沒回到那處幽谷,而是另闢清居,這次卻落在格外隱密的絕壁上,一處遺世獨立的平台,除了飛鳥便無人跡。
與小時類近,除了偶爾以輕功下山採買必需品外,過著躬耕漁獵的平凡日子,儼然一對村夫村婦,餘暇時,方響撫琴或採藥以備不時之需,或帶著春荷在山林間漫遊散心,惟一的遺憾是始終沒有子息動靜。
曾經方響以為這樣遠離塵囂的生活,不會再有人來打擾,因他已經住在比女師父更隱密的地方,往來也很小心,更是避免動手結下恩仇,豈料在他四十八歲那年,江湖還是來到了那處如仙如幻的峭壁木屋。
訪客有四人,至少確定其中一人持有神兵,其中有方響認識的對手,也有他陌生的面孔,來者不善,光是確定的那人就已相當棘手,那是有「幽蘭素手」之稱的刺客藺卻微,原本便已是江湖上人人膽寒的賞金刺客,不知如何讓他得到傳說為神兵之一的淡紫飛爪兵器,更是如虎添翼。
藺卻微是少數如方響一樣,是被確認持有神兵並且運用自如且依舊在世的人,然而刺客來去無蹤,關於幽蘭素手的傳聞也相當多樣,舉凡和他對手的人大都已不在世上,藺卻微和方響本無干係,又各得神兵,該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他的兵器就拿在手上,人也不藏不躲,方響根本無法認出那瘦高平凡的男子是刺客藺卻微。
且慢,以此類推,同行中興許持有神兵的不只一人,他們的目標很明顯是方響。
另一名涼衫書生打扮的青年半開羅扇,姣秀如女子的臉龐隱隱透著邪氣,餘下兩人手無長物,兩人已人皮面具易容成老翁外表且默不作聲,書生方響不識得,或許是後起之秀,這十年來他已罕有過問江湖事。
「方響,世人雖稱你為大俠,實則謬誤,小生雁獨飛今日便要拆穿你的假面目。」書生用軟緩的嗓音說。
「尚有二位客人,何不一併報上名來?好讓方某悉心款待。」方響的背後就是他與春荷居住的小屋,他已命春荷不可出來,並塞上耳朵,即使如此眼前情況仍相當危險,他勢必無法全力施為。
「莫非方某識得二位?」
透過對方細微的驚顫,方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
「方響!休要轉移注意,你那把冰琴妖物,惑人心智陰險無比,與人對戰竟不真槍實劍,算啥英雄好漢!今日小生與諸友便要替天行道!」
「照你說來,凡是比武也不可使內力,動謀略,賴以天時地利,否則便是陰險了?」方響淡淡地反推,心中則思考他們如何得知此處,又能四人一夥攀上絕壁?
「你不否認,是默認了?」雁獨飛避開對方尖銳的回問,繼續挑釁道。
「方某一介凡夫,本非英雄好漢,他人過譽而已。」
眾人沒料到他這樣推搪回應,一愣之下給了方響空隙,他直掠其中一名戴著人皮面具的侵略者,便要抓住對方頭臉,雁獨飛大驚,連忙回神相護,展扇切向方響手腕,被他險險避過,抓住易容客推向雁獨飛,前者緊張地低喝一聲,雁獨飛硬是變招,把可能會輕擦過同伴的羅扇收住。
「閣下的兵器,看來也不怎麼光明正大。」方響從對方反應推敲道。
雁獨飛也不惱,這些神兵的怪異,本就不屬尋常人能理解的範圍,說真心話,他反而對方響和藺卻微這些同持他人罕見的兵器形體為己用,打鬥方式也累人疑猜的對手較有認同感。
雁獨飛使了個眼色,藺卻微立刻從方響死角動作,方響揮袖打落他射來的飛爪,袖尾卻被抓去一大片,且是空招,藺卻微真正目的是小屋裡的春荷。
方響移指就弦繃指雙挑,本以為他會出奇聲迷惑自己的眾人,卻見藺卻微足前土地炸裂開來,出現一道深深切痕,刺客眼中閃過厲色,仙琴比傳說要更厲害。
「原來不需席地彈奏就如此厲害,那些說只要不給你奏曲機會便有勝算的傢伙可謂愚痴了。」
「神兵本非凡物,以此比武傷人未免大材小用。」方響說。
「在下明白,方兄容貌不老也是託此琴之功,是也不是?」雁獨飛搖扇笑問。
「若敝人薄扇也有養生駐顏的好用處,今日又何需登天台訪琴仙呢?方才唐突一試,萬請見諒。」方響果如傳言的冷淡,雖他們人多,但也未必有勝算。
雁獨飛和藺卻微本就不是俠字輩的君子,又各依奇緣得了神兵之一,但實際使用後才發現,神兵雖有異能強力,但其若非外形猥瑣詭譎,就是攻擊奏效的方式太下作,正派不齒相和,就算戰得了個天下第一,也無甚光彩可言。
因此幽蘭素手藺卻微還是幹他的老本行──刺客,因他的飛爪是一雙淡紫色的骷髏鬼爪,自然不登大雅之堂,而羅扇飄香的雁獨飛則被封了個「腐血書生」的惡名,因被他羅扇所傷,傷處立即腐爛惡臭,除當下剜除外無藥可救,其香氣更是可以令敵頭暈腦脹,出招就要見血削肉,沒有點到為止的空間,反言之,若無傷及人體,則毫無殺傷力可言。
雁獨飛為人處事也是偏邪道之流,獨來獨往不與人群,強則強矣,卻不為天下知,宛然錦衣夜行。
一樣都是神兵,為何方響得到冰琴後無所事事卻可成大俠?大俠還不是捧出來的!雁獨飛和藺卻微到底也沒真做了驚天動地的壞事,小奸小惡以他們的實力更是不屑為之,卻總是被拿來與方響比較,還讓一群酒囊飯袋將他們的兵器譏笑得一文不值?
某次偶然相遇,刺客與書生便欣然同意,既然惡名難以洗刷,不妨試鍊這個君子琴是否如傳聞的厲害,且所謂正派人物是否當真正派?幽蘭素手與腐血書生俱是屬於亦正亦邪藐視常規的鬼才,一番營算後,果然從方響的故交中找到兩個貪圖神兵秘密出賣了方響習性與最後行蹤的叛徒,假意與之合作,加上雁獨飛的推算,加上契而不捨的追尋總算過濾到了真正的隱居處。
倘若對方不能令他們服氣,把琴搶過來玩玩,讓方響的神話破滅,叫天下人醒覺也好,雁獨飛和藺卻微便是這樣打算。
方響果然救妻心切,捨下明顯弱上不只一個層次的易容者,轉身掠回木屋中,只一個眨眼,門板又被他揮袖帶上,一時被拒於門外的眾人只得按兵不動,事實已證明,不奏曲而直接以聲傷敵的無形攻擊也同樣麻煩,無論藺卻微的遠攻或雁獨飛的近襲都快不過方響挑動琴弦,反正方響的屋居選在峭壁上,徒然困住自身耳。
叛徒買通山中野民埋伏在奇峰附近,發覺方響每年清明前、白露後兩時期必遠行一段日子,少則二旬,多則一月,他會用碎金和山民額外購買乾貨獵物,想來是攜上雲居讓妻子作為儲糧之用,發現這規律後,兩名叛徒則趁這段時間在奇峰背側釘入鋼釘,結上浸成草色的繩子,費了五年才暗中接起這道登天梯,然後邀請負責挑戰方響的雁獨飛和藺卻微同謁方響猶如天人棲息的隱居處。
一場異想天開的陰謀,不知何時已深染肅殺血腥氣息。
見識到方響確實有實力,兩人均被勾起鬥志,即使不擇手段,都要逼方響展露他真正的本事,這已無關名譽,而是神兵之間彼此渴求淋漓盡致的戰鬥。
或許這便是持有神兵之人彼此無言的宿命,為何神兵會為人所得,難道不是它們自身就渴求著血腥?
此豈非懷璧之罪?
然而他們還未商量出新對策,門板就飛了出來,在他們面前四分五裂,眾人分別閃躲,剎那間方響已摟著一名打扮樸素的婦人掠至崖邊,平台至多十來丈寬,即便要打鬥也相當擁擠,除了一側貼靠山壁,周圍皆斷空,也是雁獨飛和藺卻微不敢小心大意的原因,雖不知方響輕功到何境界,但或許比他們好多了。
「不好!他是想逃!」雁獨飛反應到方響無心戀戰,跳崖對凡人必死無疑,但方響熟知踏點方位加上藝高膽大,真給他溜走也未必。
藺卻微再度朝方響後心射出鬼爪,卻讓方響踢起土石打偏方向,他一手抱琴,一手攬人還能反擊,刺客不得不佩服他,若非堅持用神兵作戰,其實用別物對付方響要有利多了。
雁獨飛眉心陷下,他性素多疑,早已算到了方響佯作逃跑,其實是想將他們引到不熟地勢的險峭山壁上各個擊破的可能,他必須近身方能傷敵,風險比藺卻微更高,無論如何若讓方響和春荷離開,對他們都是一場不小損失,一來也是雁獨飛和藺卻微皆沒興趣對婦人動手,只是想逼方響與他們一戰罷了,以多欺少倒是無所謂,誰能爭先各憑本事,在方響尚未捨下春荷前,兩人也不打算盡力攻擊。
正思量是否冒踏空危險攔阻,方響身影一僵,一直不曾離手的冰琴竟滑脫抵地,雁獨飛見他露出破綻正要搶攻,卻被藺卻微攔下。
「且慢。」連雁獨飛都能看出情況有異,藺卻微也知這是方響的空隙,但高手過招,任何異變都要看清動機,方響這一亂太古怪,不在他們計算之內。
就在幽蘭素手和腐血書生面前,婦人推開方響退出數步,方響轉了半圈露出訝異神情,他們才看見方響胸口插著某種利刃的握柄,由於他慣穿白衣,那抹血紅相當刺目。
暗算方響的既非以此為專職的藺卻微,也非機心百變的雁獨飛,更非協助他們的武林人物,而是方響的妻子,春荷。
這原本不會武功的女子,趁方響專注於敵人同時攻擊他的要害,方響臉色雪白,幾乎像是瓷偶,但他的表情卻似跟不上反應,過了一會兒才浮出少許憂傷,不過幾下溜息間的光景,卻無人敢有動作,不如說眾人都愣住了。
「為何負我?」方響終於開口,卻像藺卻微等人俱不存在,只是對著春荷詢問。
春荷舉起顫抖的雙手,幾縷前髮在風中上下飄揚。
「殺了你,我就可以得到長生不老的仙丹,他們對我說的。」她瞥了一眼易容者說。
「夫君,你有冰琴仙氣滋養,又有絕世武功足以上天下地,我呢?」她露出一個荒謬的啞笑,重複質問道:「我呢?」
「便是你不肯告訴我你真實歲數,我也知我小你十來歲,而今倒像是我要長於你,這對一個女人情何以堪?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把我關在這裡,是你不好。」
她將錯都推給方響。
「你為何不像其他大俠,開山立派,找個地方營造勢力,有人來尋事,就讓弟子打發就好,為何不利用那些關係,讓別人替你解決?為何你要躲?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為何你每次離開,都要把我留在這裡?」
曾經,春荷憧憬過神仙眷侶的生活,也享受過這樣簡樸幽雅的日子,但年月一長,她開始覺得諸多不便,除了方響以外無活人可對話,有時他甚至消失無蹤,那靜默多麼可怕。
春荷就要在這靜默中化為滿臉溝壑的白髮老婦,除了方響外無人見過她的風華改變,而方響……他還是那麼年輕。
神仙般的生活,凡人是過不起的,曾經滿懷的愛變為恨,她恨方響奪走了自己的青春,她要永遠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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