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把維吾爾人的待客習俗代入台灣過去的勸酒文化，完全不會有違和感，就是現燒一大壺奶茶，無限供應灌到你叫不敢。

然而新疆魔女十三歲時就被關進集中營，之前原生家庭情況毫無紀錄，加上不停被漢族習俗與中共政策洗腦，到底自我認同幾分是維族，還記得多少傳統？其實誰都說不準。也許她什麼都不在乎了，或者像許多倖存者產生負面移情，選擇譴責仇恨沒有拯救她的家人與同族，比起漢人更厭惡維族人與相關文化完全不意外。

儘管尼莫表示只有他會喝茶，魔女還是煮了滿滿一壺奶茶，大有備齊一天三餐加宵夜所需份量的意思。想也知道，塔裡其他人不可能碰魔女的飲食，從起居環境與簡樸服裝判斷，魔女顯然不屬於在貧瘠沙漠裡浪費飲用水和糧食的奢侈性格，就連心愛盆栽植物也都是便宜好養的常見品種，這個細節意味著任務走向不太樂觀。

大概知道米迦勒到來之後，魔女就開始生火燒熱水準備待客，不管來客領不領情，她自己總歸要吃喝，然而她終究遵守在客人面前煮茶的古老傳統。

尼莫留意到她不是使用北方常見的蜂窩煤，而是真正的木材，在缺乏植被的沙漠帶，這反而是相對高成本的燃料，不過跟魔女的重要性相比又微不足道了。

木材可以產生明火，喚起人類最原始的安全感，夜晚的沙漠相當黑暗冰冷，彷彿隨時可能出現怪物，為了增強魔女對石塔的依賴，處處可見精心巧妙的設計。

「你們這裡儲備水量夠洗澡嗎？」尼莫喝著用瓶裝水煮出的奶茶順口問。

奶茶香甜濃醇，入喉滑順，還帶著羊奶特殊口感，尼莫不覺得腥羶，反倒是種讓人感到溫暖飽足的味道，他能喝出用來煮茶的是沒有異味的瓶裝純水，就跟馬修辦公室裡用的泡茶水一樣，卻不是魔女直接從寶特瓶裡倒出來，而是裝在手工精緻的玻璃水瓶裡，顯然試過毒。

「氣候很乾燥，不用天天洗，擦澡隨時都可以，淋浴則是三天一次。我們有地下儲水池，水面降到一定程度會有直升機吊水來補充，汙水回收裝置也很好用。」長袍少女介紹自己的囚牢口吻簡直像是個研究站實習生。

尼莫留意到她使用「我們」這個詞彙，顯然是代替所有獄卒回答問題，不把自己當成特例，但她的確就是那個孤高的囚犯，廣義來看，死亡之海石塔監獄的人們全都活在仰賴上級補給的牢籠裡，與魔女同生共死。

「妳平常喝鹹味還甜味的奶茶？我知道甜茶是外地人喝的，通常本地人才習慣鹹奶茶，妳招待方式很有禮貌。」尼莫繼續主導談話。生活中他其實不是健談類型，缺乏熟悉的鬥嘴對象或是有本事找到他主動聊天的人，他可以一直默然沉浸在自己的事裡。

但超英世界，尤其身在魔女的房間，其實已經是超現實情境兼超自然體驗了。網路上，請叫尼莫筆戰之王。他對用對話抽絲剝繭出對方性格動機與心理活動有種精熟的敏感本能，甚至不需要刻意擬定策略，就這樣隨性發展話題走向，或跟著對方回答繼續發球。

「我都喝，看心情，也喝過英國和其他地方的茶，不過還是習慣自己煮羊奶茶。」魔女也有自身習慣用來穩定精神的儀式和安慰劑。

新疆魔女不像真正資源匱乏的少數民族需要大量勞動，奶茶裡的鹽油不只是口味愛好，也是重要熱量和維生素來源的生存必需品，她的身材更像偏好清淡或少量進食。

「這兒還能喝上新鮮羊奶？」尼莫饒有興致追問。他當然早就熟知石塔監獄構造，但愈簡單的問題愈能降低魔女防備，同樣讓她容易回答得更詳細，尼莫要看的是表面答案下蘊藏的個人信息。

「有兩層樓用人工光源專門飼養牛羊、雞和鵪鶉，主要是提供鮮奶以及蛋類，還有淡水魚專用的水槽，另外兩層種菜。我每天都會去那裡幫忙或走走，不過是趁沒人的時候。」魔女解釋道。

適度工作並和動植物相處也是很好的安撫手段，能創造自給自足的虛假自尊。典獄長對魔女的感情或許是真心，但就像天底下有許多執著於控制子女的父母，她的手段稱得上佼佼者。尼莫想。

「典獄長對妳好嗎？」尼莫總算開始切入正題。

新疆魔女顯然預測到尼莫會問這一題，但她太寂寞了，這裡的花草從來不會有蝴蝶蜜蜂光顧，忽然出現有個敢跟她喝同一壺茶還能聊天的外人，她就無法不對話下去。「石雲少將說我可以叫她媽媽，她教我讀書認字，包括學英語，讓我看電影。讀的書種類有很多，我特別喜歡哲學和料理，書裡提到人類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我想情況應該是，企圖殺我的人，只要開始有所動作，就會被引發『死之本能』，尤其在中國這個地方，想死的人太多了。」

尼莫問：「還有渴愛（tanha）的本能嗎？我是指飢渴的渴。」

由於他們以漢語對談，KS特地強調用字，以免諧音字造成誤會。不過尼莫引用佛教專有名詞，他不確定新疆魔女有無這方面宗教知識，大概是沒有的，這點不影響她理解尼莫的問題，原始佛教對渴愛定義就是字面上那麼直白－－「渴」。

別的超英可能因語言隔閡或缺乏宗教知識聽不懂，馬修能抓到尼莫的言外之意，並馬上反應到新疆魔女超能力特徵，與影響人類的深度廣度，幸好馬修的中文爛歸爛，他還真的會一些，剛才尼莫的簡單問題利維坦肯定聽得懂。

新疆魔女：「是的。」

「妳還記不記得親生父母或小時候相處過的家人？」這方面是情報裡沒有的缺漏，既然都坐在本人面前，尼莫乾脆直接問了。反正魔女正式在入籍同意書上簽名前，尼莫也只能陪她天南地北亂聊，總不能按著女孩的頭逼她簽。

哪怕沒有這份入籍特許文件，巨龍之眼的委託只有救出新疆魔女，尼莫他們大可以來硬的，但馬修不是這麼分配任務，他相信尼莫是關鍵，靠他和平勸說魔女主動配合，其他隊員才有活路，一定會成功，沒說失敗要怎麼辦？難道真相是一直盧下去直到目的得逞？尼莫想到這裡有點不淡定了，好想把正在超高空飄浮的那頭利維坦拖下來揍。

魔女點頭：「我是棄嬰，養父母沒孩子就收養我了，小時候家裡很窮，吃不飽還要幫忙做事，他們也不常跟我說話，我曾偷聽到鄰居說他們覺得我不太正常，但養都養了也沒辦法，我猜這就是一般人的危機本能吧？十二歲時聽說有漢人想要買走我去當童養媳，我立刻躲起來了，不知道養父母的回答，總之這事後來沒成。整體而言沒有特別開心或痛苦的回憶，就是無聊辛苦地過日子，反正大家都差不多。但養父母被公安帶去再教育營時，我還是很難過，畢竟我的家人只有那兩個人，後來再也沒見過他們。」

「對於妳的遭遇我感到同情與遺憾，真心的，可是……」尼莫朝周遭一揮手。「被飼養在沙漠孤塔裡的魔女和她的信徒們，這樣活著有意思？」

「我只上過小學，聽不懂你的話，活著跟有沒有意思之間的關聯在哪？」魔女反問。

「妳這句回答相當酸呢，小學才是大人灌輸孩子夢想謊話的大本營，比如未來想從事什麼行業？怎麼做才會幸福快樂？聽黨話，跟黨走，有錢過好日子之類。」尼莫沒被魔女敷衍過去。

「但我是真的不太明白，就我自己的情況來說，沒辦法跟普通人相比吧？」魔女一針見血地反駁。

「這倒也是。但我只問妳的個人想法，不能說嗎？」尼莫當下的確抱著閒聊心態，不只魔女，在場超英都能感覺出來，用安琪的話來比喻，就是兩個社會化不足的白目正互相較勁，可惜米迦勒和沉默都不是會插嘴的類型。

「其實比以前和很多女人關在一起時有意思許多，很多人再難過還是想活下去，但後來都死掉了，只是死在裡面外面的差別，有的人快死時會被放出去，或是好好的忽然有醫生來看病叫吃藥補充營養，沒多久就遭武警帶走，然後成了空袋子。」她端起茶碗小口啜飲，透過碗緣看著尼莫，兜帽超英並未閃避她的視線，只是也未揭開護目鏡。

「嗯，可以理解。我以前為了賺錢繳房租混口飯吃也是很累，沒事就是好事。妳大概不懂這方面社會常態，目前妳的確是在過很多內卷窮忙平民夢寐以求的生活沒錯。」新疆魔女物質待遇改善幅度可說是仙人與畜生的差別，當然，仙人吃住並不豪華，貴在特供不需煩惱枝微末節，總是理所當然地收受了。

「這是諷刺嗎？」少女直白地問。

「不，只是直述，對一個還是孩子時就被迫受監禁的無辜囚犯諷刺她不懂生活現實，實在太沒品了，我不至於如此，況且妳熟知地獄實況。」

「是的，我真的不懂。」魔女似乎鬆了口氣，尼莫留意到這個不明顯的反應。

這意味著她不但有羞恥心，而且跟大多數人一樣不喜歡被道德指謫，也非常清楚自己是受害者，厭惡被無關旁人貼標籤批評要求，包括能力愈大責任愈大，必須控制自己別傷害別人之類的屁話。

其中最關鍵的道德要求，少女已經主動實踐了，她並未殺出一條血路到邊境小國控制金主掩護自己或占地為王，反而形同自囚且持續許多年，箇中滋味和沉重代價只能獨自承受，更無人理解，徒增一個新疆魔女的恐怖代號。

「不過中國平民現實又跟教科書裡描寫的不一樣，反而很魔幻呢！適合創作小說，至少比過審的小說和連續劇精彩。」尼莫喝了口奶茶，慢悠悠地補上一句。

「我喜歡看小說。」魔女猛然發言，就像野熊發現帶蜜的蜂巢。

「這兒有小說看嗎？」尼莫問。

「有，只是不多。還有一些工作人員打發時間用的長篇垃圾小說，只能趁外出時自己手動列印裝訂成紙本攜回傳閱，他們不能攜帶任何私人電子設備，石雲少將禁止我看，只能讀經典文學作品。」她無意識流露出小小不滿與渴望。

「不能自由上網真是太可惜了，網路上什麼都有，妳已經成年了，卻不懂熬夜看小說追劇的樂趣。」尼莫此時語調彷彿惡魔的呢喃。

至少他確定魔女的能力也許能以網路為媒介影響他人，卻與得知網路內容無關，拉條長途電線甚至發送電波大概也是一樣效果，這還只是起了壞心眼的敵人遠端被動影響，或許她想主動攻擊時連這些途徑都能省略。

長辮少女咬著嘴唇，她是魔女不是修女，孩子喜歡的，少女喜歡的，年輕女子喜歡的東西，其實她都喜歡，只不過從小就被剝奪了，直到最近四年接替的新典獄長才還了一些無害中性的休閒享受給她。

從來沒有異性這樣毫無顧忌地找她說話，年輕魔女有些喘不過氣，提起尼莫一開始討茶喝的藉口：「你不是想知道那些企圖殺我的政府高官怎麼一動念就發瘋死掉嗎？為什麼老問不相干的事？」

「妳開頭就承認無法控制自己的能力，顯然沒受過專業超能力訓練，無法回答我的問題，比如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不靠超能力也能引發，妳如果有機會去底層工作領薪水或生在父母腦袋不正常的家庭就很有感了。我不熟妳的想法個性，只好先聊聊再自己判斷。」尼莫的回答無懈可擊。

「超能力還有專業訓練？」魔女驚訝問，想必她背後監聽的石雲少將也把耳朵豎起來了。

「當然，任何天賦經過正確適當的訓練都能進步並增加掌控能力，成功案例不斷累積後，不就能稱為專業方法了？」尼莫一副這有好什麼大驚小怪的模樣。

「反之失敗就是不正確？」魔女喃喃問。

「試錯也很重要，但被當成材料的人就倒楣了。」尼莫這時回答顯得冷酷。「至少我的金主覺得妳沒天份或不適合接受訓練，會叫妳回家低調當個普通人。」

魔女看著眼前的兜帽超英，由衷感到不可思議，美國超能力者就跟工作人員懷念的美團外賣那麼普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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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下一回應該會有特效和動作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