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T的eWriter板2009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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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活在世界上,只是為了品嘗死亡。」他捧著手裏的加卡利亞倉鼠,朝那可憐的小倉鼠吹了口氣,小倉鼠發出尖銳慌張的叫聲,卻逃不出魔掌的玩弄。
我看著他像是石雕般的臉孔湊近我養的小倉鼠,近得彷彿要把牠給吃下去。
空是他的代號,如果用英文說就是Empty,這是我幫他取的綽號,本來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曉得,但看見他手臂上有個中文刺青,剛好我又是華人,就隨便取了。
還好他沒刺什麼「漢」或者「勇」之類。
這傢伙有一張還算漂亮的臉,像是某些公家機關或者──墓地會有的古典天使雕像,好看歸好看,但是不會讓人特別印象深刻,怎麼說,就像少了露水和蜂蝶的塑膠花朵,說實在的我也不懂他看起來怎麼老是跟二十歲小夥子沒兩樣的保養方式。
我和空曾經一起組過band,他是主唱,而我是容易被遺忘的keyboard,那時還真的紅火過一陣子,錢,女人,關係樣樣不缺,可是始終沒有正式簽約出道,大概是經紀公司也和我一樣,覺得空缺少某種重要的東西,而空也嫌他們不夠大牌吧?
但不可否認的,這種缺乏卻不影響他在地下樂團的魅力,甚至可以說強化了,跟隨著他到處表演混口飯和大麻的日子裏,我們都覺得明天是種可笑的玩意。
曾經我以為他是Gay,後來發現空只是欠缺節操,倘若煙哈得太爽又不小心開了幾瓶酒,千萬記得離這傢伙遠一點,連我都差點被他拉上床過,當然,也有不幸中箭落馬的團員。
但這還不是後來我們分道揚鑣的導火線,主要是沒人受得了空身為團長,卻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隨性接case,動不動就搞失蹤的緣故,根本不管其他團員還得吃飯還有租地方的開銷,而且只要是和團員有關係的女性動物,不管是主動貼上去或者半推半就,空照樣來者不拒。
這樣聽起來好像很酷,但你的女朋友也衣衫不整地從錄音室出來就一點都不酷了,所以最後我也和他絕交,我不知道他跑去哪裡,有無再和別人組團,起碼在本地我沒聽說過。
「米歇爾.章,不要對我那麼冷淡嘛!」有時候他會像馬鈴薯上的芽一樣忽然冒出來,嘲笑我為了五斗米折腰,明明想要當個專業的音樂人,最後變成專業音樂人身邊的經紀人,簡稱保姆。
空一直都沒變,就跟那一天我在餐廳後面的小巷子撿到他時一模一樣,長又捲曲的金髮披在肩膀上,大大的眼睛不懷好意地閃著火光,那時提著廚餘要丟棄的我,以為那是墮落的天使。
雖然如今想想只是墮落的渾蛋而已。
不過邁入中年後我覺得自己也幹得不錯,起碼我現在帶的是個過兩年很可能變成天團的當紅主唱了。
人生,有口飯吃,寒冷寂寞的時候有個女人能溫暖自己就足夠了,反正我本來就不想結婚給自己找麻煩,積蓄也夠支持老年生活。
空說,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品嘗死亡,看不出這個洋鬼子還能說出這彷彿禪宗的道理,不過,也許只是隨口說說,不知從哪裡背來的歌詞吧!
我一直沒問他去哪裡,做什麼事,為何不會老,因為這和我沒有關係。
「以前和我們玩音樂的同伴,還活著的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了。」車禍,毒品過量,車禍,槍殺,聽起來都是普通到讓人想要捏著鼻子嘲笑的理由。
「欸?」空不正經地挑起眉,照例沒有感傷的反應。
「不要玩我的瑪格麗特。」我手掌向上想要接回小倉鼠。
「養小老鼠啊,真不像你。」空說,故意將手藏到背後,我只好向前一步。
「哪,猜猜是哪邊。」他伸出兩個拳頭,而我想趁機踹他肚子一腳,最後還是忍下來,當經紀人讓我的脾氣比起當年好上不知凡幾,以前針對空愛不分男女亂摸亂親的習性,我總是毫不客氣地還以拳腳,最後他只好改朝吉他伸出毒手,我不懂歌迷為何喜歡看兩個大男人彼此性騷擾,但是這一套很好用。
他伸出來的兩手掌心什麼都沒有,瑪格麗特從他肩膀上堆積的金髮中冒出頭來。
「幼稚。」我只能這樣說,伸手想要抓回小鼠,卻被他靈巧地閃躲,看來空一時半刻還不打算把寵物還我。
「哪撿的?米歇爾。」
不過我還是有個習慣保持了二十年都沒變,就是我不喜歡飼養有生命的動物。
「不是撿來,買的。」和女友逛中國城的寵物店時,看見老闆把繁殖過多的加卡利亞倉鼠拿來餵蟒蛇,小女人的同情心發作,老闆又在旁鼓吹小倉鼠好照顧養大也挺可愛的,於是想要拯救那些注定還沒長大就被當成飼料的小老鼠。
雖然看了老半天也不過是由我掏了四美元各買一隻,連同瑣碎的飼養用具加購一番,讓女友歡天喜地地拎回家照顧,還約定好把倉鼠取對方的名字這種讓我渾身發毛的親熱表現。
我挑了一隻有眼疾的小倉鼠,本來瑪格麗特還有微詞,怨我挑特別醜的代表她,我拿出和媒體周旋多年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哄她說是買走賣相最不佳的小動物,牠才得以存活,然後女人就開心了,同情心得到極大滿足,總歸自己養的那隻夠可愛就好,在於我,老鼠還不都是長那個樣子。
帶著飼養箱回家時,我才在車子上哼著自家主唱的新歌。
沒什麼別的意思,當時我只是單純認為挑隻看起來快要死掉的幼鼠,省得我還得長期照顧,就算不小心養死也是順理成章,但是按照寵物店老闆的吩咐天天幫小鼠用生理食鹽水擦眼睛,居然就這樣擦好了。
結果那隻叫「米歇爾」的加卡利亞倉鼠才在女友手上活了三天,但我這隻卻在分手半年後還活蹦亂跳。
聽我交代完瑪格麗特的故事後,空誇張地像顆元宵般,在地板上笑得滾來滾去,還不忘把小倉鼠抓在手心裏。
「我們的冰山KB居然被老鼠給打敗了。」
「不准笑,有何好笑?」再廉價也是一條生命,只要牠活得下來,我也沒有主動殺掉小倉鼠的興趣。
「不,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呢。」空抹抹臉,捧著小倉鼠對我說。
「把瑪格麗特還給我,你不知輕重,萬一捏死怎麼辦?」我沒好氣地說。
「別說那麼無情的話吧?」空隨手把小倉鼠扔回飼養箱裏,雙手搭在胸前交叉。
「然後,沒有別的和老友敘舊?」
「誰曉得,從來就和你不熟。」我看著牆上的掛畫,心裏莫名其妙覺得焦躁起來。
因為他拋棄了逐夢的夥伴突然出現又消失,事隔多年再度走到我面前。
因為他永遠遊刃有餘的樣子彷彿嘲笑我們這些在生老病死中掙扎的凡人。
因為我從來都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麼。
這是很重要的時期,我不想他來搗亂。
「沒事的話……」我想說出「不送」的字眼時,頭側傳來熟悉的暈眩,我不得不後退數步扶著檯子邊角穩住平衡。
「愚蠢啊,米歇爾,你以為你瞞得住,但我卻早已知悉。」空放下雙手朝我走了過來,有一瞬我看不清他的樣子,然後重影才慢慢合而為一。
暈眩穩定下來,我也放任怒氣噴薄而出。
「不關你的事!」
「為何不接受治療?」空停在我前方一步遠的地方,幾乎是沒有距離。
「手術成功機率不到一成,我不想死在醫院裏。」是了,我得了不治之症,偶爾我會忘記這件事,大概和腦袋裏長的東西有關,也或許是我本來就覺得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把存款寄給北卡羅萊納州的老媽媽,我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在育幼院時她是唯一不會歧視我外表的人,也許這和她是同樣被歧視的貧窮德國移民有關,所以我一直叫她Mutter。
And the star-spangled banner in triumph shall wave
O'er the land of the free 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
這星條旗將永遠飄揚,在這自由之邦和勇士的家鄉。
我在心裡哼起了國歌最後一句,卻覺得有點好笑。
我在東岸出生,但我不知道空來自哪裡。
我的故鄉不在遙遠的東方,因此死亡對我對我來說從不是件可怕的事。
人活著都在品嘗死亡。
我想起這句話的出處了,那是我自己寫的歌詞,我們解散前最後一首表演曲,真是經過太久了,害我一時想不起來,不,或許我只是永遠不想原諒當時他對我們的背叛。
最初說要組樂團的明明是空,否則我也許會繼續當那個貧窮的中國餐館侍者,一邊打工存學費力爭上游,過著平淡的人生。
對空來說,什麼都是空虛的,樂團是空虛的,歌迷是空虛的,連自己也是空虛的,而我看透了這種空虛,因為誰是給他名字的人?我不意外,也從來不想隨之起舞。
美麗的人墮落,還可說是一種令人心痛的藝術表現,但平凡的人墮落,就只是變成垃圾,這個道理我還懂得,所以我跳脫了那個刺激過癮卻沒有明天的世界。
那裏也不再有我追逐的聲音吸引我。
「腦袋裏有個定時炸彈,對我來說不是壞事,我可以選擇優雅地死去。」我聳聳肩,盡量模仿空過去的放蕩不羈。
這些繆斯和維納斯的寵兒,他們都很任性,而他們有這本錢和資格任性,只是看得久了,遇得多了,我也忍不住想要效仿一回。
「胡說,你只是腦子壞掉了。」他還是噙著微笑看著我。
「是啊,壞了。」
「米歇爾,躺下來睡個覺,明天乖乖跟我去醫院檢查好嗎?」他用那種哄女人的口吻,以為我會乖乖上當。
「算了吧,空,不管你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我不是為了你才等到現在,純粹是偶然。」我又往後退了一步,已經靠上了牆壁。
「恐嚇我也沒用。」我多此一舉地補充。
最近我已經將自己的心情調適得非常好,什麼都不在乎了,而且運氣好的話,我會活的比醫生預言還要長,運氣不好,也只是在我預料的時候掛點而已。
「是嗎?」他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忽然扯住我的領子將我壓在牆上,輕鬆得像是拿杯紅茶,我不懂他沒多少肌肉的手臂哪來這種怪力。
「Shit!」我雖然掙扎了,卻像是被鎖在牆上般動彈不得。
「噓,噓,冷靜點,米歇爾,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看來你很清醒,真是了不起的意志,沒選擇用酒或藥物麻痺對死亡的恐懼,像你這樣的人類真的很罕見。」空的發言愈來愈奇怪,我已經不能理解了。
「你是真的想死嗎?」
我沒回答他,因為我不需要取得他的認可。
「你當初為什麼拋棄我們?說要玩音樂的是你,說要走職業的也是你,如果你只是開我們玩笑,為何現在又來打擾我,我沒有你這種朋友,滾!」
曾經是志同道合的那些同伴們,雖然嘴上對空的離開唾棄輕視,可是失去舊主唱後他們都一蹶不振,成為一群被夢想吞噬的失敗者。
因為空當初描繪的夢想太美好,沾染他的人都陷入了那個泥淖,難以自拔,他任性的來去消耗掉一個個飛蛾撲火的樂手,只有那些意志最堅強或最迷戀他嗓音的人才能留下。
所以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他這一點,他拖人下水,又走得乾脆俐落。
「米歇爾,對不起……」
「這句話你留著對別人說。」
「當初,那些公司的簽約條件都說要換掉鍵盤手,只是因為型不對這個可笑的理由,我就想,和這種傢伙合作有什麼樂趣可言呢?但是,你的個性大概會自己走人吧?反正遲早都會散掉的團,乾脆就我自己動手。」他露出孩子氣的表情,卻不知那個表情非常殘忍。
我又試了一次,發現還是掙不開。
「你到底想怎樣?」
「不要像那天一樣拒絕我。」
我已經忘了那個夜晚空對我說過什麼,我只知道,我永遠不可能答應他的任何要求,就算他看上去如此卑微痛苦也一樣。
寂寞,那又如何?人生下來就注定要寂寞,活著就是一連串彈性疲乏,再新鮮的肉都會腐敗而繞滿蒼蠅,再可愛的人也會隨時光消滅。
恍惚間,他的頭已經湊了過來,我還是能感到頸側的銳痛。
「活著就是品嘗死亡……所以請不要……奪走他們饜足後的安息……」我抬起手擱在他後腦勺上,壓下那一堆蓬鬆捲曲的金髮,喃喃自語。
空抬起頭,我看見他長而尖銳的虎牙突出嘴唇,上頭還沾著我的鮮血,表情很悲傷。
「好吧,就為你破例一次,條件是幫我養瑪格麗特,反正牠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我抓住他的頭,將他壓回傷口上。
「我允許你喝我的血,但是不許剩下任何一滴。不接受你任何『禮物』。」
永生的滋味我不懂,因為那漫長得過於廉價,但真正會為了我這個人來找我說話的,卻只有這個豪無節操的吸血鬼,我迷戀他的聲音,不想為空以外的主唱伴奏。
我不會踏入他的世界,因為那個世界,進入一步即是腐朽。
他遲遲沒有動作,而我已經累了。
缺乏空間和浮力,背負著翅膀匍伏爬行是件很痛苦的事,最終我也不過是另一種畸形的怪物而已。
「米歇爾,人類壽命對我族而言有如瞬間,可是,你只能在我手上凋零。」空這樣說,用力攫住了我。
這個世界上除了Mutter以外,不曾有人像現在這樣緊緊擁抱我,他的容貌、性別、種族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訝異,相對於粗暴的誕生,死亡居然降臨得如此溫柔。
他把我抱到床上,按著我的胸口,最後乾脆整個人趴上來,像是過去抱著音箱打瞌睡那樣聽著,我也傾聽著同樣的聲音,等待胸膛裡跳動的微小聲音消失。
等我再度張開雙眼時,只見自己的屍體躺在床上,房間裡空空如也,有點遺憾忘了和空說聲再見,還有把酒櫃收藏送給他,反正我再也用不著。
除此之外我居然沒有任何追求死亡的罪惡感,反而很輕鬆,自己都覺得這樣有點混蛋。
我會就此消失嗎?還是用另一種過往沒經驗過的形式存在?
只剩下回憶的生命,一直是我最嚮往的模樣,沒有任何痛楚快樂,只是寧靜地度過未知的時間,我終於自由了。
當我走出房門,卻在一片狼藉的客廳角落,看見他靠著牆趴在膝蓋上蹲坐著,前方擺了好幾罐空酒瓶。
不確定他能否發現如今的我,但金髮吸血鬼抬起臉,頰上滿是暗紅的眼淚。
我只知道,生命就算凋零,也會醞釀出其他別的事物,也許是和永恆有點類似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又看見前吸血鬼主唱對著我笑著開了一瓶新酒。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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