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當地廟宇太多,將近中午才找到記憶裡的由紅色鐵皮搭建的小廟,我往最有可能的土地公廟猜都猜錯了,原來是間城隍廟,而且是在我高中時才由有應公升格,廟體也大大翻新,掛上城隍招牌和賞善罰惡的對聯。

 

俗語說「水鬼變城隍」,在臺灣是真有其事,例子還不少,只要地方居民認為靈驗的土地公或有應公類陰神,總會有人表示神明托夢說某某有應公已受封為城隍或要求縣長加封,可說是一種公會升級的概念。

 

這間原有應公廟位在海邊,祭拜的當然是水鬼,據說舊時有漁民在海邊撿到木盒,裡面裝著裂成兩半的硯台,於是把斷硯當成某個文人好官的化身,取名叫石大人,幻想青天官人渡海來台不幸落水,一縷英魂仍然保佑著百姓。過了幾十年,漁村大致上風調雨順,只發過一次瘟疫傷亡不大,於是又有傳說石大人保護地方有功,已經封神。

 

這段起廟典故都刻在廟埕外的石碑上,我花費幾分鐘讀了兩次,覺得先人實在很浪漫,想像力豐富,利用這種方式調劑精神壓力。

 

不好,現在不能再用無神論者的角度看世界了。我拍拍臉頰,清風徐徐好想睡。

 

花貓沿著樹蔭測試性地走到碑旁,表示許洛薇覺得這間城隍廟沒有威脅性,但她還是不敢走到廟裡。根據我的經驗,她不是沒試圖入侵過一些看來沒威脅性的小廟測試能力,但外表看不出來,那些廟卻跟泥坑沒兩樣,更糟的是,有的還是糞坑,多虧我及時把她拉出來。

 

鄉下地方廟宇密度不是蓋的,大廟小廟幾百間,到處都是坑,坑裡面有什麼?只能說那不是我們當下的行動目的,沒事還是不要亂挖。

 

香火隆盛的正信大廟等於銅牆鐵壁還通高壓電,而邪靈盤據信徒又貪欲自私的陰廟則是陷住靈體同化的泥淖,這些信仰起了很強的聚集效應,影響有好有壞,結論是像許洛薇這種規格外的厲鬼看到廟宇還是閃開為妙。

 

「有事嗎?」中年人從城隍廟裡走出來,穿著藍色圓領衫加拖鞋短褲,約五十出頭,皮膚是散發鹹味的古銅色,法令紋很深但眼神明亮,那是吹了數十年海風的證據。

 

「我想找這裡的廟公。」我偷偷瞄了眼花貓,許洛薇躲進樹叢了。

 

「我就是。」

 

廟公好奇地打量我,年輕女生一個人來海邊的城隍廟拜拜,的確不太尋常。

 

我忽然一怔,兒時留在老家的最後一天,爺爺當初為何要繞遠路帶我來這裡,請一個水鬼保佑我?海濱並非沒有媽祖廟,石大人也不是很有名,只是這處叫頂澳的小漁村特別信祂,更別說王爺廟就在坎底村裡,每年廟方活動都是蘇家主導。

 

「請問以前待在這裡的老廟公去哪了?我小時候常常看到他,這次特別來請教一些地方歷史。我是蘇洪清的孫女,聽說老廟公是爺爺的好朋友。」其實我知道老廟公歲數很大,不見得還待在廟裡工作,想著碰碰運氣也好,至少能打聽他在哪裡養老。

 

「妳是洪清阿叔最惜的查某孫,名字忘記了,阮阿爸以前常常談起妳。這麼多年不見,長這麼大了。」廟公一聽是熟人更是親切無比。

 

「我叫蘇晴艾,你是老廟公的兒子?」我勉強從中年人的回答推敲,其實我對老廟公的印象僅止於他是爺爺好友,其餘一概不知。

 

「叫阮陳叔就好了,妳阿公以前對阮也很好,可惜伊和阮阿爸都不在了。妳阿爸……可惜了。」陳叔看著我同情地搖搖頭。

 

原來連外人都知道我家發生的慘事,某某被趕出家族之後臥軌自殺這種聳動八卦不可能沒人告訴整天都在和信徒交流情報的廟公。

 

仔細想想,爺爺在家族的地位相當於蘇氏族長(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真的選個族長出來),我爸本來應該是核心幹部,只是過慣小家庭生活的我完全沒有這方面自覺,難得回老家過年,老爸的表現也很低調,總是埋頭吃飯,跑到庭院抽菸發呆很少交際。

 

果然是拒絕在崁底村定居的緣故,老爸從此被家族架空無視了。

 

「怎會這樣?我還想問關於爺爺還有更多上上代的事!」我有點慌。

 

「怎麼現在才想打聽這個?」陳叔好奇問。

 

「我只剩一個人了,很多事情都沒聽爸爸說過,要不然就是忘了,突然很想知道以前待過的地方……」我結結巴巴的解釋,希望看起來不會太心虛。

 

陳叔理解的拍拍我:「阿妹仔,既然這樣妳可以問阮,阮記得的就和妳說。」

 

廟公那國台語交雜的保證讓我感動得想哭。說真的,我實在不想和那麼冷酷的親族接觸,才先找非蘇家人的廟公,幸好第一個問起的故舊人士沒賞我鐵板。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陳阿公顧著這間廟多久了?感覺上好像他一直住在這裡,然後現在陳叔你來代替他,這中間有特別的原因嗎?因為爺爺以前常常帶我來這邊拜拜,我很久沒回來,不知道有哪裡可去,一下子只想到這裡……」其實是老人家拜得虔誠,我通常都在外面玩。

 

可是父子都成了同一間廟的廟公,這會不會和我想調查的冤親債主有關?至少這種代代相承擰成一條繩的感覺強烈得不尋常。

 

這間城隍廟竟是我在家鄉唯一的錨點,有點唏噓。

 

「現在也只有妳會問阮和阿爸的事了。來來,進來裡面喝茶談。」

 

陳叔熱情招呼我進辦公處,我有點扭捏地跟上,並在心中要求許洛薇不許亂跑,希望她能接收到我的警告。

 

「阮阿爸和石大人有緣才會當上廟公,伊細漢時和親戚出海,船翻了,只有伊抱著漂流木游回岸邊,當時暗冥冥四面都是海,阿爸說伊看到山上有火光才知道岸邊方向,那是石大人顯靈啊!」陳叔興奮地說著澳頂村的神蹟。

 

於是爺爺的好友就被家人帶去認石大人當契子,此後沒事就來灑掃庭除,畢竟是救命恩人,加上當時家境貧困的陳阿公在廟裡幫忙反而有好心大媽送飯,閒暇還可藉燭光讀書,遂與石大人廟結下不解之緣。

 

「當初撿到石大人的小孩是洪清叔伊阿母,阮以為妳知道才會問起這間廟的故事,算算也快一百年前了。當初也有人說石大人牽的好姻緣才讓老夫人嫁進蘇家不愁吃穿。」陳叔感慨。

 

「我完全不知道。」我張口結舌,一問才知家族裡的玄事還真不少。

 

「確實蘇家人不喜歡別人談老夫人的傳說,現在地方上很少人知道這樁往事了,但阮是石大人的廟公耶!小輩想聽故事阮當然要說!」陳叔哈哈大笑。

 

然後一個重量級陳年八卦來了。

 

「阮阿爸和洪清阿叔讀高中時喜歡上同一個女生,是縣內女中的千金小姐,阿爸自知配不起人家,又沒有洪清阿叔緣投,就搓合那兩個人在一起了。」陳叔看來是個性開朗的長輩,毫不遲疑地出賣自家老爸這點讓我立刻欣賞起他。

 

那個年代能讀高中的都不是泛泛之輩,但撇開爺爺當時是傳說中某種叫做「少爺」的犯規生物,我看過爺爺年輕時代的軍裝照片,真的很帥,還和主將學長有幾分神似,都有一股威猛剛強之氣,而且也會柔道,難怪後來成功領導家族。

 

至於陳阿公在我的記憶裡則是瘦瘦的斯文老人,現在想想,我在老家泛黃相簿裡看到爺爺身邊有個戴著圓眼鏡的男子應該就是他了,真的是超過半世紀的友情。

 

當時日本統治台灣,陳阿公不想替日本人做事,也不想沾惹政治麻煩,加上沒錢繼續升學,決定回鄉下當廟公,還可以自修學問,地方文人流行扶鸞,有學問的廟公很受歡迎。

 

至於我奶奶也是高中畢業就去小學教書,只有爺爺繼續讀到大學,等爺爺大學畢業後兩人便結婚了。

 

陳阿公終身未婚祀奉石大人,陳叔是他收養的孤兒,長大後經商失敗一無所有,在陳阿公建議下繼承衣缽,服侍石大人也守護頂澳村,所以陳叔說他能了解我爸的心情,當初萬般不滿只想離開落後地區打拚事業,但現在他反而覺得返璞歸真的日子舒服。

 

茶過二巡,我確認陳叔是個可以信任也能放心提問的長輩,就像主將學長說過的,透過觀察神職人員言行可以掂掂對方斤兩,光是守著香火不盛的城隍廟這份定力就比那些滿口花花保證靈驗的神棍可信N倍,畢竟想升官發財的人不會來拜城隍,做賊心虛的也不敢來。陳叔這個人給我一種優閒安定的感覺,不過還是比我小時候認識的老廟公要活潑許多。

 

「陳叔,拜託你告訴我蘇氏族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代還有把人趕出家族的事發生?我不是想和親戚借錢,只是覺得很荒謬。」

 

同學聊起寒假過年圍爐都是在自己家,但打從我有印象起,圍爐理所當然就該在爺爺家,即使感情疏遠,形式上清明和除夕還是得走個過場。

 

老爸每年總要拖到最後一分鐘才開始穿襪子,顯然有夠不想回老家。換句話說,現代人不用你趕出家族就會自動脫離上一代,在一起時不會如此緊密,分別時也沒有這麼決絕。

 

趕出家族這件事在當時萬念俱灰的我看來非常好笑,不合時宜的一群人,被趕就被趕吧!省得我花車錢回去過節應酬,我一次也沒去父母的靈骨塔掃墓,只是必須完成傳統程序,心態上卻還是無神論者。

 

父母去世時,我學到一個真理,金錢不見得會讓你愛上某個人,卻能輕易讓你恨一個人。

 

或者被恨,遷怒也算在內。這和貪不貪財無關,活著就要花錢,拿走一個人的錢,等於不讓他活,所以被拗工時或加班費我總是氣得揪心,偏偏不敢辭職,好幾次只能靠柔道累得什麼都不想,才不會陷進想殺人的深淵裡,我這人一點都不灑脫。

 

「阿妹仔啊,雖然蘇家規矩很重,但關於妳阿爸這房的處罰還是有些說不通。」陳叔的口氣聽起來為我打抱不平。

 

他不是說規矩很多,而是說規矩很「重」,我留意到這個意味深長的形容詞。

 

「處罰有問題?」

 

既然陳阿公是爺爺的死黨,他的養子耳濡目染當然知道不少,找陳叔打聽真是找對人了,問他一個搞不好抵得上十個親戚。

 

「大有問題。」陳叔皺眉,為我解釋所謂的族規。

 

現在這份族規由我的高祖父一手創立,時逢清朝末年,蘇家也是從那時開始奠基發達,每代族規皆有配合時局發展略為增減,但基本精神不變。

 

蘇氏族規並沒有那種通姦就要浸豬籠的歧視條款,反而像把《禮運大同篇》變成執行企畫案,陳叔還乾脆背《禮運大同篇》給我聽,我有印象小時候每天被奶奶規定寫毛筆字都要抄這個。

 

一言以蔽之,天塌下來家族罩你,但你不准犯錯。

 

家族有一份強大的祭祀公業,爺爺就是為家族管理這份獨立財產的人,表面上祭祀公業是祭祀祖先之用,而且經常被派下員(繼承分配權的人)貪汙,不過蘇氏祭祀公業卻是欣欣向榮,因為家族老人經常生前就將財產全捐給祭祀公業,子女基本上除了紀念品以外拿不到錢,派下員必選廉潔剛正者擔任,而且強制規定私人財產必須捐回家族。

 

然而就算賴皮不捐別人也奈何不了,更有許多手段可以將財產五鬼搬運,奇就奇在歷代管理者沒有人不守規矩,爺爺更是大義滅親以身作則。

 

雖然蘇家只有設立祭祀公業,其實這筆資源就兼了學田──贊助學校、成立獎學金和全額負擔家族貧寒成員學費,義田──急難救助金、無息創業借款和日常補助。

 

法律糾紛的訴訟費,無心之過如開車撞到人的醫療賠償,到生孩子的奶粉尿布錢家族全包了,甚至常常造橋鋪路作公益,老人們自然認為與其把財產交給不肖子女敗光,不如捐給家族管理替自己積陰德,順便幫子孫掙點人情聲望。

 

難怪以前我想走藝術這條路爸媽從來不反對,還說找不到工作就算了,老家隨便安排也有薪水可以領。

 

這麼誇張的福利,當然不能毫無限制地給出去,一旦犯罪就會被取消資格,有的處罰當事人努力悔過到了年限可獲得原諒,但有些罪過則永久放逐,嫖賭毒強奸殺人放火等等就是直接逐出家族的零容忍政策。

 

「阮聽洪清阿叔解釋過規矩為何這麼嚴的原因,蘇家已經保你衣食無虞,想創業也不怕破產拖累家人,還要做壞事不是貪就是樂,害人害己後患無窮,蘇大仙當初強調伊欸遺產絕對不能有一絲半縷用在助人造孽上,否則報應自來。」陳叔表情肅穆。

 

「蘇大仙?」

 

真是愈來愈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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