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參加明日武俠電子報的隨唬傳短篇活動)

 

 

白山黑水杳無人煙的北境極邊,唯獨蒼狼雪豹是該地惟一可見的活物,獵戶遠望即歸,傳聞該處有鬼怪出沒,來屯冬糧的獵人寧可嚼雪捱餓過冬,也不敢越過界線狩獵這些鎮守死城的猛獸。

 

傳說中「薄蒼城」築於雪山深處不知名的險境,城樓中住有道術精深的仙人,薄蒼城既為神仙居所,箇中不乏奇藥秘寶、犀玉珠象,甚至能獨步天下的武功,所向披靡的神兵,然則為逐薄蒼城而入北境的人無一歸還,傳說遂變為雪山妖魔所居的食人古城,與其他一十八處藏有神兵的秘所,沒入江湖風談之中。

 

一名頭戴平巾幘,身服素色直綴的中年男子懷抱古琴步步行走於雪地中,卻只留下淡淡的印子,無人得見並驚疑此人匪夷所思的步法,僅有呼嘯風聲和隨即織密的落雪,虎視眈眈準備迎接也葬送著自尋死路的生人。

 

男子容顏有如細細琢磨的溫玉,雖非潘安宋玉的驚人美貌,卻有謙謙君子不怒而威之古風,若非他帶琴不佩劍,恐怕見著他的武林中人俱要脫口而出一聲:「大俠!」

 

然而知曉他身分的人,「大俠」卻是不得不喊,因對方不只是個俠客,還是很大很威風的那一種。

 

即使是心高氣傲的江湖人,也極少有膽敢直呼他名姓,其實大俠本名並未驚天動地,到底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就叫作方響,然而後來的人,卻把這名字當成神一樣敬拜了。

 

傳聞方響十九歲入北境,二十五歲遁出,已是滿頭白髮,卻仍是童子臉孔,得了薄蒼城中的神兵──一把琴尾鑲冰的古琴,這豈有可能?傳聞又接傳聞,無數虎視眈眈的正道邪門都找理由各向方響挑戰,那琴總是半掩在直綴長袖下,唯獨戰鬥時才會露出光芒。

 

內力低落的人只要一聲空弦即昏,即使是高手,也不得不暫停調息,給方響置琴彈曲的空檔,而後必敗。

 

任何刀劍暗器都快不過聲音,何況聽過方響彈琴的人後果不一,但無人能默唱曲調,只能不住地讚嘆或叫罵:可怖、可怖。

 

誰也沒能搶到那把琴撫一撫,人言只說方響的琴上鑲了水晶,直到後來方響娶了妻,應許愛妻的好奇將琴交付與之一觀,琴尾鑲冰一說才流傳出去,果神兵也,非凡人料想得中。

 

只是武功高強,手帶仙琴,不見得就能成為大俠,然而方響不喜殺人,針對他個人來挑戰的人往往只是落敗,敗得心服口服,面對惡名昭彰的歹徒他也未曾趕盡殺絕,除非對方殘害無辜罪孽深重無法饒恕,又碰巧撞在方響手裡。

 

也有人說他的慈是基於一種冷,只要不惹上方響,他也不會去管別人的事情,然而抱著那樣的一把琴,那樣的一個男人,事情卻是無法不來惹他。愈惹方響的名氣就愈大,不知何時起有過他是邪道的說法,然而方響沒做什麼錯事,反而誅殺了不少壞蛋,於是人們還是習慣將他當成大俠。

 

便有這麼一句話:「君子琴方響,天涯人斷腸。」形容方響的武功之高難以思量,但由於方響總是獨來獨往,江湖上流傳的神兵共有十九之數,古琴外有更多貌似更好使的神兵和更傳奇的英雄俠客可以討論,而且,更有名目去戰鬥,說白了點,去搶。

 

也因為方響總是網開一面,也有人說他的琴根本就不是用來戰鬥的武器,頓時讓不少人滅了心火,畢竟為了一把不知自己是否能用得來的神兵,賭上半輩子建立的聲名武功挑戰來去無蹤的奇俠方響,貌似不夠值得,還不如有機會結交為友錦上添花博個美名,但神兵畢竟是神兵,有機會總想要看看也好。

 

方響傳說最盛時也是一甲子前的往事了,在那之後,別說和方響戰鬥,連找到他的行蹤都是奢望,又有傳說指出他祕密地敗給其他神兵,冰琴也易了手,害怕被尋仇而躲藏起來隱居。

 

然而另有異說流傳於民間,曾蒙受方響恩情或崇慕他的百姓相信,方響是成仙去了,偶有山民看見琴仙不老出塵的模樣,必是登遐無疑,許多穿起白衣小冠抱琴冒充方響的人,最後都被揪出是江湖騙子,真人早已成謎。

 

此刻,真正的方響正煢立於北境冰雪中,雪花未及沾衣,即被無形氣勁彈開,因此周身不濕不亂宛然仙人,羽化之說並非全然無根據可由。

 

方響深入北境,深入他年少過往的蒼白記憶,直到不可再深,眼前已是萬丈深淵,連飛鳥也無法橫渡,原因無他,從底處刮起的大風,加上四方飆颳遮目的狂雪,一個人的輕功再好,也不能毫無影響地飛過千尋寬的深淵。

 

然而深淵彼方的山壁上,卻可從前後交錯的尖峰中窺見城郭輪廓,薄蒼城果然安在。

 

當年方響有辦法進入薄蒼城,現在自不可能束手無策,方響安步當車地沿著懸崖邊行走,直到薄蒼城的模糊景象遙遠到看不見後,眼前出現一條橫跨深淵,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鐵鍊,兩端深深釘入岩壁,鐵鍊下方垂了無數冰錐,獸牙般參差不齊,上頭的落雪不一會兒即被風掃去,露出直要凍入觀者骨髓的冰寒玄鐵外觀。

 

除了方響外無人知曉,這就是凡界與薄蒼城之間惟一的橋梁。

 

奚何不斷此橋,絕了紅塵俗人的貪念?

 

初次進入薄蒼城的方響曾經如此質疑,當時他自也是懷抱貪念的俗人,直到今日他才悟透鐵鍊橋的真意,然而此身已在塵世飄蓬了百年。

 

方響任指腹輕輕滑過每一根琴弦,直到其中一處空缺,手指頓止,然後驀然撥動了鄰弦,纖薄琴音混在風吼中,卻穿透了風雪朝對岸遊弋而去,有如掙脫轡頭的飛龍。

 

是否思念故居?方響無聲問琴。

 

※※※

 

城牆之上,百丈欄杆凝冰如毫,無數透色玉針垂指幽淵,與方響記憶中的薄蒼城並無二致,從未增減過的畫景,萬古猶如一夜,而他的少年時光曾睡臥於此。

 

不,或許自己從未真正甦醒,自從他離開薄蒼城,他就一直在尋覓「方響」這個人存在的證據。浪游天下,比武會友,娶妻靜居鳴琴自娛,有時興之所至懲奸除惡,方響甚至到過炎熱的南土,那裏連地中都會鑽出焦火,只要讓他遺忘曾經刺入骨髓的冰冷,冷到讓方響遺忘他也是個人,只是雪塑冰雕的造物。

 

見著他的人大都是說,神兵神兵神兵,敗在他手裡後改稱方響方響方響,或者大俠大俠大俠,然而類近的話聽多了,漸漸分不出差異來,神兵等於方響,方響等於神兵,沒了冰琴的他什麼也不是,冰琴的奧秘無人清楚,那秘密就是方響。

 

雜音,徒亂人耳。是以方響愈發離群索居。

 

然而不管他到了哪裡,將心神鎖在至深的禪定中,靜悟閉關欲求更上一層樓,他還是聽見了薄蒼城的呼喚,在夢裡,自風中,縈繞不絕。

 

透過這把琴,琴尾上鑲著的冰,觸著方響的血脈。

 

中年男人走過冰鍊之橋,穿過瓮城與三重直門輕盈悄然地進入薄蒼城,城樓前已有一道人影等待著,彷彿早知方響會在今日此時到來。

 

守候之人身著銀鱗甲冑,頭戴雙耳翼盔,上綴雪白長纓,雙肩披膊具已凝霜,連帶兩片膝裙也沉重如鐵,腰間繫著弓袋,背負紫弓,雙手搭在長及胸前的儀劍劍柄,以劍身拄地靜立不語。

 

他看不見那人的表情,因打從方響第一次遭遇薄蒼城的守衛起,對方臉上永遠掛著木製漆雕的暗紅鬼面,兩束白髮從面具下露出,猶如惡鬼般披散著,全副武裝,殺氣騰騰。

 

守衛看見他,逕自轉身走入城樓,方響亦跟隨他,兩人一前一後無言地動作。

 

真相是,銀霜城從來只有這麼一個守衛,守衛著這座空城,沒有傳說的妖魔,也不見任何神仙,方響不知守衛的真面目,其聲亦有如金石,難以分辨男女老幼,他沒有追問守衛的來歷,因他是這樣稱呼他:師父。

 

百年前方響入薄蒼城,守衛在,百年後他再度回歸,守衛絲毫未改。

 

銀甲守衛帶領方響到高樓上某處向陽廂房,但鎮日只能看見陰天飛雪爾爾,這裡曾是方響住過的房間,中央有一處火塘,讓當年內力不足的他能夠仰賴著度過冰天雪地的酷寒折騰。

 

說來奇怪,方響總也不知守衛從何處帶來薪火,如何在敞著門戶的房間裡讓火塘旺盛燃燒,然而薄蒼城的不可思議裡,這是最司空見慣的一門。

 

他已放棄質疑師父的行動,正如當初師傅將冰琴奏法教給他一樣,或許沒有理由。

 

「師父。」方響雖以老過百齡,面對或屬非人的守衛仍自覺如孩童。

 

心境雖琢磨得不生纖塵,歷經跋涉終於回到此人面前,方響仍有些許茫然。

 

縱使他早已無須依賴火光,師父還是讓火塘燃著,彷彿讓方響強迫記住他自己還是世間人。

 

「方響回來有一事相求。」

 

「何事?」守衛在火塘對面盤坐,將那把長劍並弓箭置於腿邊,盔甲上的冰霜不融不化,仍散發絲絲寒氣。

 

「請師父修好此琴,神兵已損,響之過也。」

 

方響跪立膝行以示恭敬,將冰琴放置在守衛身側不遠處,迎來守衛一個轉頭,面具眼洞僅見闃黑,甚至不見人類瞳眸。

 

「商弦喪,劫爭了,汝尚有何不足?」守衛只是淡淡望了冰琴上缺少的中央絲弦,隨後用那冷硬的嗓音反問方響。

 

短短數言,卻有神兵既傷,天下少了樁可爭奪的劫因也是好事的意味。

 

「弦在我心。」方響此時才緩緩道出他的秘密。

 

「我悔悟了,師父,大俠者,實則大瑕,集天地缺陷於一身,死活均由人不由己,求師父為響解脫。」

 

方響語罷脫下上衣,胸口處赫見一平整傷疤,寬只寸許,卻是出現在心口上,疤上纏繞著泛著冷光的晶瑩絲弦,部分露出膚表,其餘均沒入肉中。

 

他就著衣料垂於腰間的狀態,赤裸上身對守衛深深一拜。

 

「此弦夜夜哭泣,我心不得寧。」

 

「爾等下山後遭逢何事,說與我聽。」守衛僅是冷冷地要求。

 

方響維持著跪伏之姿,千頭萬緒全化為胸口糾結的劇痛,但他的表情在白髮遮掩下,依然平靜如昔。

 

他想起十九歲的自己,為何來到北境,以神醫丹藥護身,雪豹活血續氣,即使已是世間罕見的少年高手,他仍渴求能與自己相配的神兵。

 

方響是個孤兒,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孤兒,扶養他的師父是一名美豔女子,她從不告訴方響她的名字,只說他是她撿到的俠士遺孤,她教方響精妙無倫的獨門內功、掌法和拳法,以及那時方響還不知是天下間第一流的輕功,這些武功他都不知其名,只是女師父要他練,方響就死心眼地達到她的要求。

 

他們住在幽谷之中植圃野獵,凡事自給自足,直到方響十五歲,女師父死於心疾為止。

 

方響原以為他會守著小屋和女師父的墓繼續原本的生活,日出鍛煉,日中料理所需,日落打坐完畢便休息,但某個男人來到幽谷,告訴少年他是方響的生父,女師父是他過往辜負的情人,方響是他們的孩子。

 

那男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神醫,並且早有家室,他只願暗中照顧方響,以免損及名譽,但方響的天分令人驚艷,神醫在往後兩年間又教了他更多,期許他一鳴天下,成為人人欽佩的頂尖高手,當上武林中的大俠。

 

這或許是以醫術見稱,自身卻無武術天分的神醫想在方響身上滿足的遺憾,但他以學問更請名師彌補了方響智識的不足,使他能武後又復能文,加上從不吝惜珍貴藥材的調養,使方響武功更加進步,身骨也強健無病,可說得以盡意修練,功力更是一日千里。

 

方響自幼不解人事,卻不道神醫隱瞞自身存在有何不對,只知他和女師父一樣待自己好也就足夠了,但他所學雖強卻未有專精,信手拈來均是武器,幽谷中如此應付女師父的訓練和打獵或許是足夠,但神醫期待他能做得更好,於是告訴方響十九神兵的傳說,勸他若有志,則不妨擇一求之。

 

有的神兵形名俱備,曾入人手後又失落,有的僅存藏處,有的已入高手囊中,有的一切不明,徒留曖昧,方響只知極北有薄蒼城,城中藏了把從未有人使用過的神兵,既未有人使用,何能有所傳說?方響不知箇中緣故,但對神醫說,他便要去尋薄蒼城。

 

或許是失敗者傳出的欺人線索,也或許根本沒有薄蒼城。

 

神醫愛其才,初聞方響想挑戰有去無回的薄蒼城相當吃驚,然他已有後代,方響一來非他獨子,二來分隔十五年感情不親,方響頗類其母,才高卻情淡,令人捉摸不透,無法生出憐惜,便本著父子義務,鼎力相助將方響送入北境,之後音訊全無,便當方響殞命於異域,悲吁幾聲後雲淡風清。

 

方響並沒有死,不僅如此,他還真找到了薄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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