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進入地下室,阿德被嗆鼻的酸腐味激得差點窒息,侜張弄出鬼火之類的照明效果,阿德這才發現原來地下室根本沒有電燈,大概是兩個殭屍不需要燈光的緣故。
仔細想想,阿德也過於腦殘,他剛走進這間屋子時就該發現不對勁了──房子裡根本沒有活人居住的感覺,冷清寂寥的像是樣品屋。
但阿德長年獨居一人,之後又待在夢想交易所裡,他早就習慣了,不懂何謂正常家庭氣氛。
現在講這些都是馬後炮,還不如專心面對其他問題。
藤村章的身體就躺在迴旋梯下,手腳擺放位置不太自然,可能是一路摔下去就不動了。
「他死了嗎?」阿德心驚膽顫問。
侜張回頭看了阿德一眼,像是無言損他明知故問。
「好啦!我是問他還會動嗎?」
兩人從樓梯扶手俯瞰藤村章,阿德問侜張。
「沒想到你也挺狠的,小弟,我對你刮目相看了。」侜張盯著殭屍身上的傷口還有插進眉心的符刀咂嘴道。
明知阿德捅錯殭屍還故意讚美他,店員惱羞成怒又無法回嘴。
「可以啊!把我的符拔起來,略施治療即可。你待在這裡,免得到時候又嚇到囉!」狐仙迤邐著步子下到藤村章旁,挽起袖子把握十足道。
「誰會嚇到!」但阿德還是留在原地以免妨礙侜張做事。
見侜張豎起劍指抽起插在藤村章眉心的符刀柄部,沾滿穢物的符刀便在他手上起火燃燒,狐仙呵出一口發亮的白霧,霧氣落在殭屍頭臉上,接著侜張後退一步,藤村章便抽動四肢甦醒了。
他一看見阿德和侜張就站在面前,本能弓起背,然後又想要竄入黑暗中。
「等等!你是藤村教授吧?真正的?」阿德祈禱對方聽得懂他的話。
殭屍聽了阿德的話,停止動作,然後抱頭低低哀號起來,那聲音既像哭泣又像呻吟。
「你能說話嗎?」阿德勉強盯著殭屍身上猙獰的燒傷、慘白的皮膚與屍斑。
「你們……是誰?」殭屍用沙啞難辨的嗓音斷斷續續問。
「不是來救你的人。」侜張無情地表態。
殭屍又蜷縮起身子,哀哀地哭泣起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阿德不忍地側開臉,還是問了。
據說,藤村章的父親在臨死前留下遺囑,把京都的豪宅留給留學歸國並在東京成家立業的兒子,那年他四十歲,遺囑裡有個祕密的繼承條件,就是把地下室的儲放品燒得一乾二淨。
藤村章於是攜帶妻小舉家搬到京都,接受當地學校的聘書,那時他還沒進入京都大學任教,他的學術成就不夠豐碩。
但主修人類學的藤村章接觸地下室祕密後如獲至寶,地下室的石棺中躺著鬚髮皆白著道服打扮的中年男人,肌膚豐潤,雙唇隱帶血色,倘若地下室文件屬實,這是一具明末迄今的屍體!藤村章從沒見過保存如此良好,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人體文物,倘若善加利用,他必能揭開生命之謎聞名全世界。
藤村章目睹祖父與父親一生的研究心血,自然生出獨占的心思,憑什麼只有他不能滿足好奇心?為何無需任何設備就能保持人體不腐?比埃及金字塔裡的木乃伊還神奇!
就這樣,藤村章也被地下室的祕密吸引了,連妻子和小兒子的可愛都無法讓他專注在家庭生活上,妻子以為他的學者病發作,發揮女人特有的耐性包容著丈夫,卻不知他在研究的題材,並不是那麼良善合法。
某一天,晴日無雨,京都卻整天旱雷不止,震得人心惶惶,藤村章進入地下室時發現那屍體甦醒了,不知緣由也毫無預警自棺中坐起,隨著雷聲流下鮮紅的眼淚。
明朝道士發現愕然呆立在樓梯上的藤村章,朝他飛了過來,是「飛」沒錯,屍體用奇異的僵直步伐半浮在空中,轉瞬就攫住這個反應不及的日本男人,接著藤村章只覺頸邊一痛就不省人事。
待他甦醒後,發現頸邊有一塊凹凸不平的傷口,稍一碰觸就痛得鑽心,古屍坐在研究桌前,用一種荒謬的斯文姿態專注地檢閱那些文件,見藤村章醒了,開口對他說起中文。
那時雖然能看懂漢字和部分中文學術論文,藤村章還是完全聽不懂古屍說的話,因此他只能畏懼地搖頭,古屍嘴邊還殘留他的鮮血。
透過古屍寫在紙上的字和短促的文言文,藤村章知道古屍叫做方道存,是中國近海溫州一帶的道士。
接著他們就被彼此吸引了,藤村章想知道這古怪復生者的生平與密法,方道存急切渴望明白當今的時代變化,等藤村章意識到他的傷口遲遲不癒並發黑擴散,人也被方道存控制時已經太晚了。
妻子早就因為感情不睦帶著孩子回娘家,家裡只剩他一個人,學校工作丟下不知多久,藤村章拚命克服語言問題,也駭於方道存對一切知識的吸收之快,最後殭屍露出猙獰面孔,方道存綁起藤村章,威脅他配合找出恢復之法,否則就要對他的家人不利。
藤村章才猛然意識到,眼前的古人從來沒有「復活」過,方道存將自己的屍血注入藤村章身體裡,引發他一次又一次痛苦痙攣,同時伴隨其他殘酷詭祕的藥物實驗,藤村章生不如死。
但藤村章還是記著,倘若乖乖配合,這個怪物就不會找到娘家去對妻子和他的愛兒不利,這樣記掛著唯一的執念,直到他死亡,成為和方道存一樣的怪物。
藤村章不曾體會過「斷氣」的一瞬,在某次死去活來的暈厥中,他失去了所有感覺,接著無論方道存怎麼實驗他都不會痛了,那時他才知道方道存又造就了一具殭屍,那就是自己。
哪怕方道存想恢復人身的願望落空了,他還是透過控制藤村章,從頭觀察殭屍的變化、弱點和禁忌,一次次驗證文獻資料,找出有利情報,最後他取代了藤村章的人生,變成堂堂的日本國民,真正的藤村章只能被關在地下室,等待無止盡的折磨,連死亡也無法讓他解脫。
為了生存,藤村章不得不學著當一個殭屍,晝伏夜出,吃帶血的生肉,開始的數年間他一直相信方道存拿給他吃的是野狗或野貓肉,後來他發現並不是以後,精神崩潰了。
神智的混亂,多次承受傷害性的實驗,加上未曾修煉,只吃最低限度的食物,和逐漸強壯並朝夜叉進化的方道存不同,藤村章便只是個害怕日光的活死人。
殭屍的狂性讓他時常失控,藤村章哀求方道存將他鎖在地下室,以免他出去生吃活人,怪物嘲笑藤村章的懦弱,但怕這個共犯洩漏祕密,還是答應鎖著他。
現在藤村章看著阿德和侜張,悔愧交集,卻又忍不住想攻擊他們。
「不用擔心方道存的事情,他已經離開這裡了,很快,他就會災難臨頭。」阿德看著人生只剩下悲慘的藤村章說。
殭屍愣住了,然後從喉管迸出淒厲的笑聲。
「殺……殺了我……」
「藤村章,有件事你應該要知道。」侜張驀然出聲。
「你第一次吃人肉,是在三十年前吧?」
殭屍瞪大血紅的眼睛,不懂侜張何以在此提起這事。
「不要依賴別人,『他們』一直在這裡等你,雖然你看不見,可是他們並不恨你,人類真是種奇怪的動物。」
語罷侜張袖襬一揮,幽光中出現兩道模糊人影,看得出是一名女性和小孩的形體。
藤村章發出匪夷所思的尖銳叫聲,瘋狂地用額頭撞擊著地板。
他堅信的目標,開始就是個謊言。
「侜張!你為什麼要說出來!」那個怪物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阿德責難的望著狐仙。
「他的犧牲只是自我滿足,與事實無關,正是這個自我滿足成了幫凶,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嗎?阿德?連自我了斷的勇氣都沒有,這樣離真正的罪惡感還差得遠呢!」侜張走上樓梯,強扯著阿德離開。
「我只是讓藤村看見他遮蔽雙眼拒絕意識的真相,至少,他的人生最後還有一點稱得上真實的部分,對於寧可死於謊言之中的人類,我一直都很慈悲喔!阿德。」
說謊!
你這個幸災樂禍的妖怪!
阿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落在電線杆上,侜張則站在旁邊,他真的生氣了!
「侜張!」
「阿德,你知道什麼是牙齒嗎?」
他的一句話又打斷了阿德狂飆的情緒。
牙齒就是牙齒,還有啥別的意思?
「靠自己的牙齒狩獵,守護重要的對象,保護自己,還有,用自己的牙齒了斷自己的罪,才是凡塵眾生活著最大的幸福,我是這樣想。」
「所以我討厭想拿別人的牙齒彌補利用的妖怪,才把猩猩介紹到你們的店裡,想說反正你們夢想交易所總是會做一些多餘的事情搞砸生意,不然就是介入影響客人,應該會很有趣……卻沒想到我反被自己拖下水,唉呀唉呀,狐狸也不能做壞事呢!」
侜張滿臉遺憾的樣子讓阿德真想痛毆他一拳。
「可是我喜歡有牙齒的存在,你是有牙齒的人類,青都是有牙齒的狐狸,很好……你們都能靠自己活下來。」
「我?」阿德哼笑。
「我這麼弱,只能求別人大發慈悲救我而已。」
「不是這樣想的,那一天的車禍,我在旁邊等你昏倒,可是你卻突然張開眼睛,要我救你……人類裡也存在這種有骨氣的小孩子,我很開心,就幫你叫救護車了。」
「沒印象。」阿德真的忘了,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來那悲慘的回憶裡好像有一張欠扁又見死不救的臉。
一聲兩聲哭號,侜張笑著不理,反正阿德注定死不了,他在旁邊護著這小鬼,順便砍幾個鬼差打發時間,且劫難幾乎都擋下了,人類小鬼可說賺了將近全身回去,青都的委託也算了事,就算人類小鬼覺得痛,那也是他應該捱的。
十聲二十聲,人類真吵,痛就放給他痛嘛!痛久了就會昏倒,昏倒就不痛了。
侜張挖挖耳朵,隱身在溪雨裡,知道阿德的傷口正在折磨他,明明沒有任何人經過,卻「救我、救我」呢喃個不停。
一百聲兩百聲,普通人忍了這麼久的劇痛,不是昏倒就是恨不得死了乾脆,但人類小鬼還在小聲呼喚著,好像他知道附近不是沒有人,還有侜張默默地觀察著。
一千聲兩千聲……
狐仙煩到不行,終於打破僵局有所動作──
侜張覺得頭好痛耳朵也好痠,打算逃離現場。
所以他最後一次湊近那小孩兒,打算說聲再見就回家睡覺,但男孩卻在這時張開清澈的眼睛,明明確定已經隱身了,侜張卻覺得阿德看得見他。
──救我。
那兩個字不像哀求,倒有幾分命令的感覺。
侜張覺得這件無聊事總算有點趣味,所以狐仙按照阿德的希望救了他,還是侜張讓阿德失去意識,那個小孩子總算安分下來不吵了。
拚命咬住一絲一毫的生存機會。
青都喜歡的人類,也是有牙齒的,那時侜張留下了這個印象。
亮晃晃的火舌竄出藤村家,附近巷弄開始鳴起警笛和聚集人潮,阿德卻覺得鼻子無法控制地酸刺起來。
「為什麼那個殭屍……方道存會對你說那些話?侜張,你到底是狐狸還是人類?」阿德冷著聲音問身畔的存在。
「第一次見面不是就告訴你了嗎?」侜張輕笑。
「我還有我統治的狐族,大都是被人類和純狐拋棄驅趕的混血兒,禁忌的通婚或強暴下誕生的半妖,或者說半人。」
「真人和天狐是什麼?」
「真人就是人類道士修煉成仙的一個階段,與道化合,變化自如,無所不知,無所不往。天狐是狐狸成精後修煉到頂點的大妖,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類近神物。」
「只要是半妖就可能同時修煉兩種嗎?」
「不,剛好相反,因為混血,不管走哪條路都加倍艱難。願當人者,被狐性所累,在人群中遭受側目排擠,或淪為玩物;願化狐者,卻又無法脫去人欲隱於山林,反覆折磨,進退兩難。」侜張在晚風中飄然佇立。
「這還是天生就有靈力或妖力的混血兒要面對的考驗,那種更下一等的野狐之子,出生就是畸形,或只能用幻術騙吃騙喝,為人、狐所不齒的生活要更悽慘,往往早夭慘死。因此我得道後,發願要以吾爪牙守護同族,不登仙籍而保留妖名。」
「青都呢?他以前過得如何?」阿德連忙追問。
「他都被前世的你從人類陷阱裡救過,你覺得會好到哪裡去?」侜張敲敲阿德頭頂沒好氣地說。
「不過他現在過得很好了,沒事別揭狐狸瘡疤啊!跟你說過他很纖細的。」
「我知道啦!」阿德想打掉侜張的手,卻差點從高高的電線杆上掉下去,煞白了臉拚命保持平衡。
「還有,你狐狸耳朵跑出來了。」終於站穩以後,阿德滿臉風涼的看著侜張黑髮裡冒出的白狐耳,原來是隻銀毛狐狸。
「說得那麼厲害還不是遜掉了。」
「要淨化那麼毒的死人肉起碼要茹素一個月,用妖力比較快。阿德,比起我還是先煩惱你自己要怎麼回店裡交代吧!」
平生第一次被虧到,侜張立刻往電線上走,大有放生阿德的意思。
「等等!你不要這樣!喂!朋友是這樣當的嗎?狐狸!狐仙大爺!侜張──我和青都說喔!」
濃黑夜空彷彿要覆蓋燃燒的烈焰,密密地籠罩下來,一切紛亂終究化為寂靜。
被某些人記憶,再被大多數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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