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長已經走進去,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阿德僵著臉說。

 

「真的嗎?」柳汀小聲問。

 

「我騙你幹什麼?」阿德努力平復激動的丟臉心情。

 

「你沒有偷看嗎?」

 

「你說他不是人類,我不敢看。」客人發著抖說。

 

普通就算害怕也會犯賤偷看吧?阿德不禁懷疑柳汀老實到什麼境界?

 

「總之就是那個安全毯事件害你變成現在的樣子,你希望交易的商品就是它嗎?原來的還是要新的?」

 

「你不懂,我要的不是某個專屬毯子或毛巾……」柳汀幽幽地說。

 

「它一定要穿在某個女人的身上,我才可能喜歡,有某種香味,還有可以拉著的部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阿德按著太陽穴,不可以毆打客人,好,讓他想想剛才聽見什麼。

 

「也就是說──」

 

叮噹!

 

當阿德努力整理歸納的同時,門鈴又響了,並且這急促的腳步讓阿德全然喪失先手的接待機會,才剛繞出吧檯的阿德就被新客人的氣勢釘在原地,她直接走進店面,環顧著四周各式各樣的精品骨董或玩具手工藝品。

 

彷彿有燈光打在她身上一般,呃,是真的有,連燈先生都表示注目的女客人,穿著一身俐落的黑色套裝,長髮編成繁複辮子清爽的垂在右胸上,一雙修長美腿蹬著線條高貴的黑漆紅底高跟鞋,更讓女性有種渾然天成的王族氣勢。

 

她取下臉上的Dior水鑽太陽眼鏡,露出一張以淡妝修飾的冷豔臉孔,無須使用假睫毛與睫毛膏補強的一對美眸落到了阿德身上。

 

店員跟著屏住呼吸。

 

他一直在想,自從進入夢想交易所做牛做馬後,或許會出現這麼一天,遇見人類世界的名人!

 

今天不但想像成真,還比期待得要棒多了!

 

女客人是目前亞洲最受歡迎的實力派巨星謝蘊,出生於香港九龍城,五歲被美國家庭收養,十八歲時在好萊塢出道,但起步不順回到亞洲參演藝術片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女配角後一炮而紅,之後大致可說是影歌雙棲。

 

謝蘊,英文名字是Frances,擁有東方人少見,結合立體與精緻兩種優點的五官和修長窈窕的身材,出道十年主演過五部好萊塢電影,時常客串一些配角,從大銀幕到電視都有她的芳蹤,難能可貴的是部部賣座。

 

她精通英日中三國語言,日常應對流暢的外語超過六種,出過兩片專輯,兩本書,三圍是35D、23、36,但平常穿著打扮中性簡單,前年日方贊助公司甚至為謝蘊量身訂做一部女刑警題材的連續劇,大獲好評後已經開始在籌備第二部,網路流傳大河劇也想趁機請她尬一角。

 

戲裡戲外都不輕易裸露的謝蘊,每個輕解羅衫的鏡頭都是經典,平常以知性幹練並作風百變的神祕形象廣受男女粉絲支持,嘲笑她過於保守的媒體,在看見她去年為知名男性雜誌拍攝全裸入鏡三點不露的火辣封面後,也不得不摸摸鼻子承認此女的確誘人,今年聽說還入選全球前五十美人的排名,光是一季受邀走秀和廣告代言的收入就是天文數字,也定期捐款作慈善事業。

 

最可怕的是,和謝蘊有關的誹聞真正被證實的不超過五件,並且都是男方自作多情,但誹聞對象從阿拉伯石油鉅子到地中海船王,甚至法國的知名設計師都有,蕾絲邊的猜測當然也不少。

 

歌曲作品雖然不多,但也是得過流行樂界到專業音樂人之間許多讚譽的美聲,甚至她親口開唱的電影配樂就能獨立收成一張精選輯。

 

那是阿德連拿來意淫都不敢的夢中女神!

 

女神帶有魔力的視線從阿德轉移到背對她的先行客人柳汀,忽然神色大變,疾步走上前,柔荑撫上青年的後背,乍然被撫摸,柳汀一驚正要轉身跳起,被她低喝制止。

 

「別動!」

 

那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命令,對有社交恐懼的柳汀來說等於閃電劈下,他完全僵硬了,女神得以繼續撫摸他,正確地說,是撫摸他參差不齊的長髮。

 

「我終於找到了……」謝蘊美麗的雙眼泛出淚水,揪著一縷青年的長髮激動地說。

 

「燈先生,我該怎麼辦?」

 

「冷靜。」

 

店員諮詢過前輩的意見後,拚命深呼吸,然後冒著被燃燒殆盡的危險衝進女神的視野裡。

 

「歡……歡迎您來到夢想交易所,我是阿德,很、很榮幸為您服務,親愛的客人!」

 

奇怪?店員的招呼語字數好像變多了。

 

「那個……客人,可以請妳先放開另外一位客人嗎?我們可以慢慢談。」

 

經過阿德的勸說,謝蘊總算冷靜下來,她就坐在柳汀旁邊,視線膠著在對方身上,柳汀則陷入完全石化狀態。

 

「你們這裡是夢想交易所?」

 

「是的,不過我只是普通的人類。」阿德連忙強調。

 

「他不是本店的商品,和您一樣是客人。」就算是女神也不能把活活一個人當顆柳丁挑了就走,應該……吧?

 

對喔,關於柳汀的交易意願才談到一半,要是被店長發現又要叮他了。

 

「所以,你想要的夢想,是那塊已經被燒掉的安全毯?」

 

長毛狗客人搖搖頭,但是身邊坐了個光芒四射的大美人,他也無法不受影響,或許是太受影響了,才連動都無法動。

 

「我想要的是……」他不自覺轉向她,青年這個動作同時牽引了女神,她同樣也對他伸出手,柳汀牽起謝蘊套裝外套衣角的同時,謝蘊的手又回到他頭上。

 

「這種感覺……」兩人同聲歎息。

 

放開她!區區一個OTAKU居然敢染指他的女神!

 

阿德張大嘴巴,被眼前兩個客人彼此親暱動作刺激,千瘡百孔的靈魂彷彿電蚊拍上的蚊子滋滋作響。

 

他們根本是完全的陌生人,還有連一句話都沒交談過,為何!

 

阿德眼紅得正要衝上去阻止那顆長毛柳丁用不曉得幾天沒洗的長毛非禮女神的手,燈先生柔和的音調勉強鎮靜住阿德的狂怒狀態。

 

「他們好像很開心。」

 

阿德愣住了,因為那兩人散發出的氛圍。

 

謝蘊和柳汀一開始就沒看對方的臉,青年彎下腰,將額頭輕輕貼在衣角上顫抖著啜泣,卻是一種終於獲得解放的喜極而泣,讓他不在乎當眾出醜,至於女神也毫不避嫌地摸著他的長髮,但是對本體毫無關切之意,俱是紅了眼眶。

 

情況似乎和阿德想像得不太一樣。

 

半晌以後,謝蘊總算看著阿德一笑,某種勢在必得的精明閃過她眼底。

 

「你就是夢想交易所的店員?」

 

阿德在強大的精神衝擊下只能機械地點頭。

 

「請問妳想要交易的夢想是?」雖然很明顯,但程序上阿德還是要問清楚,畢竟,總是要知道女神想要這顆柳丁的皮、肉、果汁還是全部?想到就奇檬子不爽。

 

Security blanket.曾經對我很重要的一個存在。」謝蘊彷彿朗誦臺詞,帶領阿德進入奇幻無比的氛圍,雖然他本來就是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但這是阿德第一次覺得他站在一個真正不可思議的位置上。

 

真是……好過癮。

 

這是絕對的女神魅力,她一抬手一投足都是渾然天成的劇景。

 

「我在失去那個寶貝時對自己發誓,只要我能忍耐到三十歲那天還沒放棄,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我的願望,所以那天以後無論多麼大的痛苦我都願意忍耐,多少工作我都要完成。」

 

「可是妳今年才二十八……」阿德見謝蘊微微一笑就理解了,那是不能說的祕密。

 

「兩年前,阿龍去世了,沒有他,我連飯都吃不下,更別提好好工作。」

 

「阿龍是妳的祕密戀人嗎?」

 

「他是我從小小狗就抱養大的拉薩犬,從我出道前就陪我了,選擇這條路有許多不能表現出的脆弱和痛苦,都是阿龍陪我咬牙忍過的,他就像是我的分身一樣。」

 

謝蘊說起她的愛犬,五官流露悲傷。

 

阿德忽然想起也是約莫兩年前,時常被人稱呼法蘭西絲勝過本名的超級巨星謝蘊,忽然將近停止一切演藝活動,除了零星的平面攝影外不曝光在任何媒體之前,那時一度傳出她要息影的風聲,但經紀公司強烈消毒,宣稱她在為劇本接受專業訓練,果然不久以後謝蘊就締造佳績。

 

原來女神在那時曾經發生這麼痛苦的事情,但是身為粉絲的阿德就和其他只會看著她照片流口水的豬哥一樣完全不知曉,不知道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就是覺得慚愧。

 

謝蘊堅強的絕美側臉已經告訴阿德答案,這就是頂尖人物的專業水準。

 

別以為死隻寵物沒什麼了不起,那是從來沒認真過的人,永遠不可能體會的痛苦。

 

在這個人人彼此無法信任,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掠奪的時代,不管什麼物種,能夠存在自己身邊的伴侶有多麼珍貴?何況女神本身就是個孤兒,根據八卦小報指出她和領養家庭處得並不好,才會早早想要獨立。

 

就算是大名鼎鼎的謝蘊,說起她怎麼和阿龍相處的點點滴滴,還是和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兩樣。

 

「沒有任何存在能代替阿龍。」謝蘊如此斷言。

 

「所以我什麼都不要。」

 

「我早上出門前,總是要和阿龍說:『姐姐要工作了,乖乖看家。』有時候半夜才回來,阿龍也會傻傻的……傻傻的在門後面等我。」

 

「不管多麼辛苦,只要阿龍在我身邊,我就有勇氣面對明天,我一定要摸著他的毛,那是我們之間的儀式,阿龍是這麼的溫柔,就連那一天他不再醒來時也一樣。

 

他一直凝視我到最後,我明白,阿龍已經勉強自己很久,直到沒有溫度……」謝蘊有如傀儡,順從經紀公司繼續扮演「女神」這個形象,但她僅剩的生命力在完全投入工作揮發後,就必須遠離人群徹底閉關,回到她的隱密別墅裡,和經過特殊處理後防腐的阿龍遺體相處。

 

但是,一切都變質了。

 

那種感覺已經永遠失去,標本只是提醒謝蘊,她對最親愛的靈魂伴侶,做出多麼齷齪的褻瀆,因此在兩年後的今天,她將阿龍的骨灰灑入大海,然後進到夢想交易所,接著像是奇蹟般,發現了完全相同的觸感。

 

謝蘊撫摸著柳汀的長髮,眼中蓄滿了破碎的光影。

 

阿德望著這兩個客人,無須多言,直接建議他們彼此交易,因為,他們需要的安全毯就在對方身上,並且是不可分割的條件,簡直像是噩夢般的契合。

 

※※※

 

柳汀跟著那名風采照人的女性離開夢想交易所,來到一間素雅但高級的別墅裡,從窗外看去,四周都是森林,不知到底身在何方。

 

「這是我在新界的別墅,我喜歡遠離人群,保鑣住在側屋,這是我的私密空間,原本只有阿龍陪我住在這裡。」謝蘊摘下墨鏡鬆開長髮說,窈窕身段在怯懦青年面前有如長出雙足的人魚,妖嬈又神祕。

 

「隨便你高興怎麼做都可以,請當成自己家。」

 

柳汀仍呆站在原地,或許是超乎想像的豪宅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謝蘊沒有干涉他,逕自去梳洗了。

 

最後柳汀選擇坐在沙發上縮起雙腿,什麼也不敢碰,等到謝蘊換了一身家居服素顏出來,看他仍然呆呆地定著,不覺有些好笑。

 

但她想要的東西終於到手了,心情很好,語氣也比平常要活潑許多。

 

雖然謝蘊的活潑和一般人的標準形容相比仍有程度上的落差,可是相較於她別墅裡的保鑣、佣人可以整個月都說不上一句話的原來情況,已經是非常令人驚訝的變化了。

 

「我可以叫你『柳』嗎?還是你有英文名字?」

 

柳汀點點頭。

 

「謝小姐……」

 

「叫我法蘭西絲就可以了,很少人會稱呼我的中文名字。」謝蘊道。

 

以為那麼深愛死去小狗的謝蘊會要他叫她「主人」,原來是想太多了。

 

青年望著她的動作,她倒了兩杯紅酒,拿在手上坐到他身邊,一連串的動作又讓他心跳加速。

 

其實謝蘊的裝扮很保守,沒露出多少肌膚,但她起伏有致的線條與氣質已經勝過一堆無謂的裸露,而這裡的一切又處處可見她的巧思品味,素顏看來又是另一種美,彷彿被雨水洗淨的大理石,無法分類的女人,才被大眾冠以女神之名。

 

謝蘊直接將酒杯遞給柳汀,冰涼的玻璃有種刺激感,他無言接過。

 

「我知道一切都很不可思議,但既然你來到我的地方,我會負責讓你過得很好,不會有任何困擾。」謝蘊溫言軟語對青年說。

 

「嗯。」柳汀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直都是不擅言詞的男性,被這樣安排也不會不高興,於是低頭品嘗那昂貴到他嘗不出好壞的紅酒。

 

謝蘊凝視著柳汀含著杯緣慢得不像是在喝酒,反而發呆出神多些的側影,忽然幾口飲盡杯中物,颯然起身又走上樓,柳汀只能揚起驚訝的眼,透過瀏海和眼鏡的多重掩飾,目送謝蘊短暫離開。

 

不久後,謝蘊拿下小筆電打開螢幕,螢幕上已經開啟好幾個網頁,都是名牌男士服飾網站,她要柳汀挑選喜愛的衣服好可以訂購替換,事出突然,青年身無長物就被轉移到謝蘊的家,別說護照和錢了,連換洗衣物都沒有,謝蘊自己獨居,自然也沒有男人的衣服。

 

雖然她覺得柳汀說不定能穿下她的一些較為中性寬鬆的衣褲,但終究還是不妥,便想為他添購新裝。

 

「我不懂,衣服能穿就好。」他淡淡說。

 

似乎也沒有受辱的意思,彷彿謝蘊比他有錢,願意幫他解決麻煩是好事一樁。

 

「你和阿龍也很像呢!」女人露出微笑。

 

「那我幫你挑囉?」

 

「好。」柳汀只再喝了一口,就將幾乎沒怎麼動到的酒杯放到矮几上。

 

謝蘊挑的都是黑灰白色系的休閒服,夾雜著幾件襯衫和牛仔褲,也有些是睡衣和內衣褲。

 

心底有種熟悉的暖流流動著,為了重要對象挑選著讓對方舒適的生活必需品,她的辛勞與收入才能兌換為快樂和滿足。

 

但是,男人──約會對象卻無法帶給謝蘊這種滿足,他們總是把她自己也買得起,卻不會想買的俗麗禮物大剌剌奉上,並索求美色至肉體的各種回饋,欲望是如此明顯而無趣,因此謝蘊從來都無法動心。

 

沒有人知道她要什麼,沒有人能給得起她要的東西,她只想要和阿龍一起靜靜地生活著,遠離塵囂,做自己的主人。

 

她願意為阿龍織一條毛線毯,卻後悔過去演藝工作過於忙碌,她想要特地為阿龍下廚,理由同上,她想在下著雨的日子和阿龍在客廳裡坐著,諦聽雨聲,或者跟在阿龍尾巴後面隨之想走到哪就走到哪,這些都是謝蘊獲得成功以後,最想做的事情。

 

但是阿龍卻不在了。

 

「我可以碰妳嗎?」

 

青年聲音打斷謝蘊瀏覽網頁的節奏,纖細指尖乍然停止在鍵盤上的敲打,室內頓時靜得彷彿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可以。」

 

謝蘊轉頭看他,柳汀依然只是伸手捏緊女人的衣角,上半身放鬆地後仰靠著沙發,半側著頭顱,她取下他的眼鏡,拂開瀏海想看清青年的表情。

 

濃而細長的眉毛,長且彎的眼睫放下時像扇骨排展,大而澄澈的杏仁眼,幾乎不像長在男人身上的秀挺鼻梁和櫻紅薄唇,拼湊出一張讓人目不轉睛的臉孔。

 

此刻半是出神放鬆著,有種誘人的天真。

 

「唉呀,你有一張漂亮的臉。」謝蘊像是覺得有趣地說。

 

「真的是男孩子嗎?」

 

「嗯。」他只是合作地回答一聲,身心都沉溺在好久不曾得到的安全感中,這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吻合的味道,完全是他夢寐以求的感覺。

 

同樣地,謝蘊也沒進一步批評柳汀的長相,畢竟她見過的絕美人物已經多不勝數了,只是一個謝蘊也不得不讚賞的美少年會把自己搞得如此封閉而痛苦,一度感到稀奇而已。

 

這樣的孩子,多少人願意把他捧在手心裡呵護?

 

就連自己也是願意的,雖然是因為他和阿龍很像,可是,謝蘊對於附帶賞心悅目的禮物也不討厭。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阿龍的感覺。

 

謝蘊輕撫著青年的長髮,決定再訂購一些細緻養護的洗髮保養品。果然是男孩子,真不太在意細節的打理,髮梢已經有些粗糙了。

 

「你想看新聞嗎?」

 

謝蘊基於主人的用心問出口,柳汀搖頭。

 

「那你想看什麼?」

 

「法蘭西絲,妳的錄影有嗎?」

 

「有啊。」

 

「陪我一起看。」

 

謝蘊拿起遙控器一按,天花板就降下螢幕來,室內照明也自動轉為昏暗。

 

兩人無言地坐在一起,彼此沒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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