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柳汀回到臺灣的住處了,因為人真正能占有的空間原本就很狹小,因此無須太過介意他到底住在哪裡,總之他和你我一樣,棲息在某處能夠遮風避雨但不夠舒適,或者無法遮風避雨的地方,占走了地球上某個位置。

 

藝人很講究人脈,各行各業的朋友都能贊助自己的事業,只靠表演收入是很不穩定的,特別是像法蘭西絲這樣的大明星,在任何地方都能點亮別人的生命,因此她有許多朋友,真正接納她進入交際圈而不是貪圖她外表名望的朋友。

 

有些名人讚她雖然孤兒出身,但氣質不減於貴族,她也努力拿到了文學碩士學位,她是活生生的奇蹟。

 

朋友幫她找到了柳汀住處附近的套房,按照謝蘊的要求,舒適但不鋪張,三房一廳一衛,十五坪大,還有個小廚房,住戶都是住套房的上班族,平常照面機會很小,符合謝蘊想保持低調的需要。

 

出道十年,謝蘊既然是個能夠把自身魅力透過演技與涵養在螢光幕前發揮到百分之一千的戲精,當然日常活動時更能透過扮演普通人把這份引人注意刻意壓縮到百分之一,她本身也精通化妝與造型。

 

再者,演藝圈的交際習慣本就少見於謝蘊身上,因此可以說,在媒體捕捉不到她的時候,謝蘊往往也是利用這種偽裝趁工作之餘在各國城市充電或者徘徊在大街小巷中過著普通生活。

 

成為演員的要素就是觀察,不只自己會接到各種的角色,也必須能呼應戲裡的不同人物,和謝蘊合作過的演員通常都讚不絕口,彼此能夠很流暢地交流眼神或肢體訊息,不只是語言上能溝通而已,而是真正融入文化背景中。

 

謝蘊不讓自己被定型,雖然亞洲臉孔在西方能接演的角色通常很固定,但謝蘊接到為她量身訂做的劇本正逐漸增加。

 

她到過柳汀的家,訝異有人居然能住在這種狹小吵鬧的地方十年如一日,問柳汀要不要當她的房客,柳汀不置可否地答應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仍在微妙地改變,謝蘊對待他一如對阿龍的小心翼翼,因為哪怕是脾氣再好的寵物,都未必會心甘情願地趴在主人腳旁,謝蘊要的不是服從,但她能感覺柳汀和阿龍很像,也就是他們其實很不擅長主動示好。

 

當這種相處模式一日日落入了與回憶中接近的刻度,謝蘊由衷感到幸福。

 

很私密的,除了自己以外無人能理解,也不願和人分享的幸福感。

 

這種幸福感滲出了一種隨時可能毀滅的虛無性。

 

「我要走了。」柳汀偶爾會像現在這樣,接到電話後乾脆的離開,無論他們正在約會或者就在家裡。

 

他不會對謝蘊解釋,除非她問起。

 

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

 

她曾經在露天咖啡車旁,看見來找柳汀的女人,他一瞬變得很陌生。

 

「你又要去為她們唱歌?」謝蘊終於忍不住想知道柳汀的想法,因為阿龍有謝蘊的照顧,阿龍不用向別的人類奴顏卑膝討生活,她希望柳汀也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他甚至毋須討好謝蘊。

 

「嗯,這次是個小小的歌友會。」柳汀換上他最好的皮衣外套,雖然比謝蘊買給她的名牌服飾遜色得多,但也看得出來是他人的贈品。仔細地將長髮梳整齊綁在腦後,看起來恢復了不少美貌,只是還戴著棒球帽以免引起注意,他將帽沿壓得很低,幾乎和他用瀏海蓋住臉時剩下的可見度一樣。

 

「你不用勉強自己。」他需要的支援,謝蘊可以給得更多,更慷慨,而且她真的不求回報。

 

「一點都不勉強啊!」柳汀露出無憂的笑容。

 

「和歌迷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唱歌給她們聽,她們給我錢,我可以活下來繼續唱歌給她們聽。」

 

「你可以唱歌給我聽,我可以負責你的一切開銷,我願意留在你身邊。」

 

並非──愛情……

 

不,或許說這就是愛情。

 

但這不是男女之愛,而是希望轉生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那種逐漸火熱的感覺。

 

謝蘊愈來愈覺得,從她落魄潦倒時,在她寂寞疲累時,甚至是成功的瞬間都陪伴著她的阿龍,如果生為人類,就是像柳汀那樣的人。

 

她舉起右手面對面環住他的左肩,掌心按著柔滑的髮束。

 

願意用自己的生命陪伴需要他的人。

 

但是柳汀的主人太多了,瓜分了他太多的時間,謝蘊隱隱約約產生火氣。

 

──阿龍只有我一個人。

 

女神很少不是獨占並善妒的。

 

他也讓人這樣愛撫自己的長髮,毫不反抗地被親密對待嗎?

 

「那是不一樣的,法蘭西絲。」柳汀朝她貼近,兩人原本就已經幾乎正面相靠站在玄關,謝蘊下意識退了一步,背部抵上牆面。

 

柳汀忽然一掌撐壓在謝蘊頭側,原本天使般無邪的微笑透出了陰暗的邪氣。

 

「她們崇拜我,而妳當我是條狗。」

 

語罷他粗魯地抓著謝蘊吻她,幾乎是啃咬,直到感覺女人光滑柔軟的嘴唇出現微微參差不齊的傷口觸感與血味才鬆開她。

 

「阿龍會陪妳玩這種遊戲嗎?」

 

他溫柔俯身執起謝蘊的衣角親暱地印下第二個吻,壓好碰歪的帽沿說。

 

「晚點見,我的Security blanket。」

 

逕自開門離去。

 

直到關門聲消失,沉默重新在空氣裡凝聚,謝蘊緩緩滑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女人發出低笑,然後愈來愈響亮,某個轉瞬又突兀地靜止了,那些聲音彷彿直接摔碎在地板上。

 

彼此都是尋尋覓覓已逝安全感的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獨一無二就是指無法取代的意思,他們都在需索最美好的替代品,哪怕其實不想要這種替代品,卻無法不需要,最後才會在夢想交易所交易彼此。

 

安全感到手以後,同時生出了更強大的不安。

 

──何時又會不見?

 

目前看來柳汀比她更沉不住氣。

 

女人撫著嘴唇,指腹染上淡紅色,她用舌尖舔去血跡。

 

「愈來愈有趣了……」

 

還不夠像,當柳汀不但是長髮,連他的一切都更像阿龍,他離開時的痛苦才能達到懲罰她的效果,懲罰謝蘊沒有盡力讓阿龍幸福的罪,懲罰她在抱起那個小生命的第一天,明明知道阿龍只要留在她身邊就會滿足的事情,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尋找各種理由離開,讓阿龍無止盡地等待。

 

如果阿龍是人類就好了。

 

謝蘊不只一次這樣想。

 

那麼他一定會變得很醜陋,他也不會一直等待自己。

 

這樣就扯平了。

 

謝蘊在無人看見的玄關中露出最燦爛妖媚的笑臉,像是啜泣般小聲輕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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