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叮咚。」

 

命運的門鈴聲終於響起，店長還是那副扶不起的阿斗樣，店員只好揪緊小心肝冒險開門迎接。

 

金綠色的貓眼，燃燒黃金般的金色捲髮和細膩的白瓷肌膚，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某種鬥士般的冷靜沉著，這些特質竟只是來自一個玫瑰般嬌嫩的小少年，他是阿德進入夢想交易所打工所遭遇的第一位客人，羅斯奇。

 

阿德雖然吃驚，但見是老客人又鬆了口氣。

 

「Hey! Kumpel!（嗨！老兄！）」羅斯奇一上來就用德語打招呼。

 

「你來做什麼？」他仍是把這個已經比成年人還要獨立能幹的異國少年迎入店裡，阿德總覺得羅斯奇看起來不像十一歲，畢竟亞洲人到外國去老是被當幼齒，但歐美人就算是真的蘿莉正太，只要刻意打扮得成熟一點，阿德往往就認不出來他們未成年，每次接待這個小天才他的心情都很複雜。

 

「來看看你們，最近閒著沒事，不歡迎客人啊？」

 

「當然不是，傑克還好嗎？」阿德想起羅斯奇保護下的另一個黑白混血孤兒，他們住在紐約相依為命，阿德的觀念還是很難接受這麼小的孩子沒大人保護，時常也會去探望他們。

 

「去教會讀書。」羅斯奇雖然是早慧天才，卻不是當老師的料子，每當他幫傑克補習功課，到最後總是不耐煩地心火四溢，被他家教的倒楣鬼也眼淚滴滴答答。

 

傑克本身仍是住在孤兒院為主，但年紀再大些的孤兒通常就住不太下去，因此羅斯奇也思量著提早將他接出，一起生活比較有保障，只是傑克似乎仍眷戀著孤兒院裡的朋友和照顧員。

 

「喔。」以羅斯奇的性格，沒特意提及就是好端端的了。

 

「你那條小飛龍呢？」羅斯奇立刻暴露目的，阿德怎可能是他的拜訪動機？那條活生生又會飛的小龍才是標的，但藍先生是店長的珍貴商品，平常阿德也不太可能特意把龍帶出夢想交易所讓羅斯奇看。

 

就知道是這樣。

 

「藍先生在吧檯下面睡覺，你小心別吵醒牠唷。」阿德下意識小聲叮嚀完，才想起他根本不是要說這個。

 

「等等，你改天可以的話再來，我們店裡可能要出事了。」阿德掃了一眼猶如未爆彈的店長道。

 

「哦，那個就是你們店長啊，第一次看見。」羅斯奇沒見過哥布林店長，肇因店長對人類微不足道的交易沒興趣，本身又討厭人類，但也許是變成人類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連店裡走進來人類客人也沒反應。

 

以阿德和店長的交手經驗判斷，這絕對不是好事情。

 

「好吧，你快點看過藍先生就先回去哦！」阿德光是能不能活到明天生日都沒把握了，更不可能兼顧羅斯奇的人身安全。

 

「你那麼緊張幹啥？夢想交易所又不是普通店家，還怕出什麼事？」羅斯奇瞇著眼睛反問，腳步倒是不客氣地往內走，逕自跳上吧檯高腳椅，有姿有型地斜倚著手肘，似笑非笑拍著光滑如鏡的桌面。

 

為什麼他身邊總是充斥這種不懂看人臉色、任性、故意唱反調而且同時還要製造麻煩的傢伙！

 

店員屈張著手指，強忍仰天噴火怒吼的衝動。

 

「來杯愛爾蘭咖啡！」

 

「小孩子禁喝有酒精飲料，還有我不會調！」阿德衝進吧檯內，一手按著桌面和羅斯奇以眼力對峙。

 

「那就隨便來些東方人喝的茶吧。」羅斯奇失望地說。

 

阿德見他一時半刻無離開意願，轉念一想，對永遠失去母愛的男孩，是否有必要這麼殘忍？大概羅斯奇也是有些煩心事才會想來找藍先生玩。

 

可是萬一羅斯奇剛好和那個女王碰上面，應對上出了問題，又要怎麼收尾？

 

阿德陷入兩難。

 

不知是幸或不幸，命運之神沒給阿德太多遲疑掙扎的時間，馬上門鈴又響了，店長大動作站起，顯然這次是動真格了，店員也撥撥瀏海前往玄關待命。

 

店門彷彿電影畫面般，忽然，但是又緩慢地開啟，或許是過度的期待與緊張放大了時間感，阿德有一瞬全身發麻，然後整個人都放鬆了。

 

店員全神貫注準備迎接那竟然被店長暗戀上，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來的偉大女王，卻沒看到任何會閃瞎他的光芒，讓人目不暇給的儀仗和華麗至極的外表。

 

基本上，除了一群小孩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下一秒，冷汗直接滑下鬢角，因為那四個各有千秋的小孩子裡，太陽和惡夢就占了一半名額，那兩個連店長也得鞠躬哈腰妥善奉承的大ＢＯＳＳ，光是聽見名字就會讓阿德夜不成眠。

 

人生被扭轉得太厲害的緣故。

 

但是左顧右盼沒看到啥迷你女王呀？因為今天穿洋裝的換成太陽，阿德已經放棄揣測他們的性別，剩下來的兩個，其中一個留長頭髮，卻穿著俊酷的黑色皮衣牛仔褲，另外一個也是風度翩翩的嚴肅美少年。

 

雖然發育上他們還有點童稚影子，和羅斯奇那從臺灣人角度容易被誤認為高中生甚至大學生的輪廓身材相比，帶有東方血統就是不一樣，但看上去都算是早熟了，不如說根本不像普通人，而且剩下來的兩個站在太陽惡夢旁邊，直接癱瘓了阿德的正常標準。

 

怎麼辦，萬一叫錯就死定了，等等，難道女王陛下還沒出現？目前是別團客人來插花？

 

如果不是已經認識太陽，其實這四個小孩子裡最有王族風範的還是他，要猜女王阿德也會猜是太陽，但店長都說是太陰國度的寧靜海陛下了，大概是和太陽完全相反的存在，那樣該不會是傲嬌邪氣小蘿莉吧？

 

店員努力想像著，但只要加上「店長喜歡的人」這個標籤，他就無法不全身爆滿雞皮疙瘩，因此想像工程再度中斷。

 

其實這些小鬼都不容易估計正確年齡，加上現代人說早熟的真的就是老起來放，也有娃娃臉到都當完兵出社會還被當成國中生！小四……小學四年級……差不多十歲、十一歲，落差就可以從最矮的長髮小鬼到最高的羅斯奇，阿德原地呆立數秒後，才猛然記起不能將客人晾在旁邊。

 

把四個小鬼頭帶入店面後，晚到的客人各自散開打量夢想交易所內部裝潢，這時銀髮男子邁著僵硬的步伐，來到那比起同伴要更加安靜，幾乎沒有任何動作與好奇反應的黑皮衣長髮小孩面前。

 

阿德其實還是看得出她是女孩子，只是前車之鑒讓他不太確定而已。

 

總之那穿得很男孩子氣的小女生因為被店長靠近而微微昂起頭，阿德又將她的面孔仔細打量一遍，長相大概是所有人裡最扁平普通的，甚至連羅斯奇都能壓倒性的贏過她。

 

女孩身上稱得上好看的部位，唯獨一頭滑順服貼的黑長髮，和彷彿夜晚湖水的深邃黑眸，初看沒什麼，但阿德卻無法移開視線，那種黑色純得你幾乎無法說是顏色，而是別類物質般……

 

感覺後腰被堅硬細小的冰冷金屬抵了幾下，阿德才回過神來，發現燈先生站在他身後，提醒阿德別發呆。

 

這是一個徵兆，哥布林店長對人事的極端精簡，所有夢想交易所裡的員工都各司其職，阿德負責門面招待和交易仲介，燈先生負責管理交易所的營業瑣事，甚至對客人來說，燈先生也可以只是店內的家具。

 

除非阿德需要燈先生的幫忙，或者店長命令它去做事，否則燈先生就真的只是一盞燈而已，不會一開始就搶了阿德或店長的工作，也就是與客人的應對進退這一部分。

 

當燈先生主動以員工姿態活動時，只能說事態真的很特別了。

 

然後，眼前出現一幕阿德終身難忘的爆炸畫面，那種衝擊與其說是感動，驚嚇要更貼切。

 

店長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面前單膝跪地，昂起俊美得會讓人寒毛直豎的臉孔，用毫不設防的表情虔誠開口。

 

「歡迎光臨夢想交易所地球分店，尊貴的女王陛下。」

 

「太陽殿下，惡夢大人，二位的駕臨真是使敝店蓬蓽生輝。」店長站了起來，轉而對太陽神和夢神微微彎腰鞠躬，勉強露出陰氣森森的笑容。

 

「喔，人類，歡迎。」這句言不由衷的簡短問候是在店長完全打直腰板後從嘴角飄出來的，對象是那機敏嚴肅但是又給人超齡冷靜感的男孩。

 

旁觀店長動作彷彿半分鐘內親眼目睹靈長類直立行走演化史的店員，暗忖店長的喜惡和內心地位分類還真是有夠徹底。

 

當然，這已經是假了寧靜海女王的面子，不然店長對人類當然不可能這麼客氣。

 

因為女王喜歡人類，所以要對人類好一點，給女王留下好印象，店長的思路就像跑跑卡丁車軌道一樣，雖然扭來扭去但是沒有歧路，還是相當好懂。

 

人類小孩為何會跟著這三個可怕存在？太陰國度的寧靜海陛下為何會伴隨太陽惡夢一起出現？這兩個問題都遠遠超越了阿德的理解能力和興趣範圍，他只求店長能順利搞定今天的生意。

 

哥布林店長……阿德擔憂地看向銀髮飄逸的背影，為何他會落到要為自家的機車老闆捏把冷汗的境地呢？

 

店員忽然有點自我厭惡。

 

不不不，這是證明人性高貴情操的時候，他一定要守住理性的防線。

 

「今天我們來夢想交易所，主要是想拜託店長一件事。」惡夢玩著水手服的領結說。

 

「什麼事？」店長微瞇著血紅眸子，半躲在瀏海下回應。

 

「我們的校外參觀報告，就靠店長你了。請務必讓我們參觀這裡全部設施！」說到重點惡夢的精神就來了，紫眸閃著光亮，興致勃勃地衝著店長說。

 

「參觀？」店長的修長眉毛打了個結。

 

阿德也跟著屏住呼吸，那是店長的逆鱗，他對自己的東西管得很嚴，連阿德都只能去店員該去的地方工作，店長還特地帶了什麼都能吃的無恥之口來當保鑣，但阿德總是能在奇妙的時間點發現夢想交易所不只是他想像的規格──比如店長的大浴池。

 

惡夢想八卦的是平常客人進不去的交易所深處。

 

「是啊，這幾年我們已經把地球逛得差不多了，但是大部分地方人類科技或觀念還不普及，貿然公開會影響人類社會秩序，城市又太無聊了，所以我們想寫你的店，幻想商人。」惡夢大概是看見店長臉上的為難，又補充了致命一擊。

 

「我們的影兒也要做這份報告喔，她需要好成績申請獎學金。」

 

「沒問題！」店長不到一秒鐘就給出回答。

 

店員被無形鐵鎚重擊，努力撐著不趴倒，可惜精神內傷已經岌岌可危。

 

這不是哥布林，他一定是還在作夢，這就跟麥●勞叔叔和肯●基爺爺一起跳交際舞般不可思議。

 

「這位是葛空，我們的班長。」雖然惡夢努力作介紹，但店長仍假裝看不見的樣子，保持在人類外表似乎也大幅提升店長本來就在臨界點的人類反感過敏。

 

「好吧，你們跟我走，要跟好，否則迷失了有點麻煩。」店長一手抹著額角，掠起幾束細滑的冰絲長髮道。

 

平常一定是說「跟不上管你去死！蠢蛋！永遠在神祕空間裡迷路吧！活該！餓死你哈哈哈哈！」的傢伙，現在會一本正經當起領隊，阿德真想戳爆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

 

那個叫葛空的少年也非常鎮靜，該不會是被惡夢還太陽催眠了吧？

 

「好像很有趣，我也要加入。」

 

吧檯邊異軍突起，所有人回頭，金髮綠眼的羅斯奇露出狡獪的笑臉，小藍龍騎在他右肩上，顯然剛睡醒，精神都來了。

 

人類版店長有些泛紫的上嘴唇微微一掀，顯然是發難的前兆，但寧靜海陛下卻望著羅斯奇目不轉睛，甚至直直走過去，店長措手不及。

 

那錯愕中還出現疑似失落的奇妙反應，所以阿德腹誹，早說叫店長變成美少年就好，他偏偏不要。

 

但小小的女王走了幾步後停下來，阿德才知道他會錯意，寧靜海原來是受到小藍龍吸引，藍先生作為店內吉祥物真是太威猛了，連女王都逃不過牠的奇幻魅力。

 

女孩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側頭看著店長。

 

阿德已經放棄期待店長的原則了，雖然店長大概也只會把人類當成女王喜歡的小狗那樣帶在隊伍裡的心態。

 

說起參觀夢想交易所的全貌，阿德也有些期待，雖然身為店員，平常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店面、心想事成房間和倉庫而已，其他地方不是不好奇，而是根本去不了。

 

光是看幻想商人生意做這麼大，誰會相信他的交易所裡沒有地下城模式？而且今天的陣容不下英雄副本（註）真是太可惜了。

 

阿德負責殿後，燈先生走在店長旁邊幫他照明，中間隊伍真的很有校外教學旅行氣氛，都是些美少年，或者看起來像是美少女的存在，各個都打扮得光鮮亮麗。

 

第一站，員工宿舍。

 

「為什麼是我的房間！」店員抗議了。

 

「誰說是你的，本來就是我的！」店長冷笑，夢想交易所沒有員工宿舍設施，因為惡夢和太陽推薦介紹，阿德變成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店長也才把閒置的心想事成房間借給他使用。

 

但是，這房間太方便了，除了電腦和日用品以外，阿德也著實沒必要擺放其他私物，因此房間大半還維持著店長幫他設計時的擺設模樣，看起來像是一、兩個世紀前的歐洲鄉間旅館或者別墅客房風景。

 

「這是只要想像就能召喚目標存在的房間。」店員代替連用人類嗓音開口說話都覺得可恥的店長，和一群興致勃勃的小鬼頭詳細介紹。

 

「原來如此……」不知道是誰開的頭，總之阿德聞到危險的氣息。

 

「那就先來頭劍龍吧！」

 

「我喜歡恐鳥！」

 

「一樣都有劍當然是劍齒虎！」

 

「翼手龍！」

 

「Mosasauridae！滄龍最高！」

 

為何有小鬼會喜歡頭像鱷魚，身體像蛇又像蜥蜴的生物？

 

「不行啦！這邊沒有海水！」

 

「少呆了！滄龍會呼吸空氣！我親眼看過！」

 

「氣氛問題！滄龍要在海裡游泳才酷！」

 

「那就叫一點水出來！」

 

「我想看黃昏鳥……」女王陛下在旁邊小聲加入配音。

 

這些小鬼用中英德語交錯爭執著，非常熱切地想要讓各自喜歡的古生物率先亮相。

 

最後，阿德絕望地發現那些古生物用迷你縮小版盤據在他的房間裡，被客人們興奮地摟抱撫摸，古生物表情也有點無奈，因此當參觀團依依不捨的離開那群與其說可愛還不如說古怪的迷你絕種動物，阿德決定先不考慮房間塞滿恐龍今晚他怎麼睡覺的問題。

 

因為，這才只是個開始。

 

在起點就崩潰也太早了。

 

※※※

 

註：店員是風靡全球的線上遊戲《魔獸世界》的休閒玩家，此為遊戲用語，指必須組隊才能進入且難度加高的冒險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