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店員搖著雪克杯，感覺內裡的冰塊混著液體撞擊著杯壁，發出清泠之聲，杯壁外凝結涼爽的細小水滴，阿德抓著雪克杯搖晃像是要把先前半天的焦灼勞累也甩出去，心情總算有點放鬆。

 

領著國度居民和地球人組成的觀光團，一方又是以店長為首的夢想交易所員工，整組人馬浩浩蕩蕩地往店內深處參觀，繼倉庫之後又到店長的大浴池，超像贊格沼澤（註）的遊戲間，以及更多阿德不想回憶的地方，甚至還有店長自己收購的商品內部。

 

被店長分類在「內心世界」類的商品，本身就和「夢境」有點接近，是那種可以走進去玩的獨立空間，但阿德跟去參觀的卻是上次他從江雨和宋倚君這兩個高中生手中收下的代價「恐怖幻想之籠」。

 

金色鳥籠宮殿中關著無法一窺究竟的迷霧，當時阿德也就是姑且收下入倉，他不像店長有讀懂商品的能力，但現在實際走進去以後，阿德著實嚇到了。

 

沒想到高中生的內心世界裡，收納了這麼多十八禁暴力色情，血腥殘忍，蒼涼迷惘，還有極度扭曲意識的瘋狂畫面，走在那些四處連接卻細窄得隨時可能斷裂的石階上，店員忍不住因為懸空而發抖。

 

燈先生走在最前方，他們這些有大有小的隊伍，穿梭在噩夢般的內心世界。

 

為何阿德要忍受這種根本不喜歡的精神試煉，然後那些非人類卻心曠神怡非常HAPPY的樣子？一切都是身為夢想交易所店員的原罪。

 

好在磨難再長也有過去的時候，這些不曉得會寫出什麼考驗級任老師心臟報告的小學生外加一隻臨時跟上去的羅斯奇總算心滿意足，並肩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七嘴八舌聊天，等阿德調飲料招待他們。

 

店員一邊搖著雪克杯一邊含淚感動，雖然這裡的每個小鬼都很有問題，但他們並列起來還是夢幻得彷彿在逛名牌古典人偶櫥窗般超級養眼，讓人感到很療癒的風景。

 

要是這群小孩再過幾年長大點組成偶像團體絕對能橫掃東西方演藝圈，雖然只是無聊的幻想，但店員的確是那種好了瘡疤就忘了疼的類型。

 

裡面阿德最不熟的客人，就是寧靜海陛下和人類葛空，但看過店長那副失魂落魄樣子，再笨也知道最好不要和小女孩太過親近，阿德本身其實也有點害怕這位影子女王，剩下來的葛空和他同樣是人類自然無端多了分親切感。

 

也許是基於同類直覺，羅斯奇也選擇葛空作為交談對象，然後，這兩個小鬼頭說的話題阿德縱有制服翻譯也完全聽不懂，耳朵裡只飄過什麼「相對論」、「連續參數」、「模糊空間」和「弦」、「場」之類莫名其妙的名詞。

 

調過一輪飲料後阿德總算能小休片刻，有的小朋友離開座位在店裡閒晃著，有的仍坐在椅子上，不見剛開始時的精神抖擻，看來是真的累了。

 

方才在倉庫時，小鬼頭們雖然對店內商品表現出高度興趣，最終卻沒提出半件交易，應該是沒找到意中物，這部分阿德倒是不在意，反正店長也沒表現出打算在這批客人身上營利的意思。

 

「Well，他和我同年嗎？那個叫葛空的中國人。」羅斯奇托著臉頰懶散地說，宛若一頭高傲饜足的幼獅。

 

「要說臺灣人啦，不然葛空會生氣。」

 

「還不都是華人（Chinese）。」

 

「不過中文是一字多義的，要怎麼解釋都可以啦！如果你要故意惹他生氣，還可以問他是不是韓國人喔，他最討厭被認錯國籍了。」惡夢一點都不像在勸告對方，根本是搧風點火。

 

因為葛空外表英挺，加上超齡談吐與優異的外文能力，出國遊學時常常吸引大人熱心關注，但臺灣卻總是不在外國大叔大嬸主動提問的國籍選項裡，搞得他很不耐煩。

 

「Chinese這個字通常指種族或語系吧？」羅斯奇本著他的印象說。

 

「在臺灣人的解讀幾乎都是指政治立場喔。」惡夢古靈精怪地擠著嘴巴。

 

「所以葛空是臺灣人。」羅斯奇很快下了結論，惡夢見煽動目的未告捷，有點遺憾地攤在桌上。

 

「相當幸福的樣子，看來他父母很疼愛他。」綠眸微瞇，捕捉似在陪伴寧靜海陛下挑選商品的葛空。

 

「是啊，他還是『被神寵愛的少年』呢！」惡夢打趣地說。「嫉妒？」

 

「沒有那麼無聊的興趣。」羅斯奇斷然回答。他可是親手棄絕母愛的人，自信也是非同凡響。

 

「什麼樣的父母才可以發自內心疼愛比自己優秀美麗的孩子，養育栽培他們成長，而是不是摧折他們的羽翼，只是為了把自己的『骨肉』鎖在膝下？」原來羅斯奇對葛空產生好奇的理由是在思考這個命題。

 

「大概是有點脫線的老爸和沒有血緣的老媽吧？葛實叔叔說不定比較需要葛空照顧，再婚前都是葛空幫忙作家事。實叔叔聽說連去網路書店買設計書籍都不會，還是葛空拿信用卡幫他買。」惡夢爆起別人家八卦也是毫不手軟。

 

「嗯……」羅斯奇拉長尾音沒有繼續談下去，也移開了目光。

 

半晌後在店內閒晃的小客人們又回到座位上喝飲料，看來尋覓未果，葛空冷淡地凝視著玻璃杯內的果汁，阿德則有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疑問。

 

「我問你喔！看到我們店裡的景象不會覺得不合常理嗎？」

 

而且，葛空不但不傻，根本還是個天才，他難道不好奇所見的一切？

 

「不是在作夢嗎？夢裡的人那麼囉嗦幹什麼？」少年皺著眉毛道。

 

由於葛空回答得實在太理所當然了，阿德立刻捏了下大腿，確定他還醒著，真是可憐，和惡夢他們同行分辨不出現實很正常。

 

不過也因為葛空的邏輯推論出夢裡不合邏輯的發生合乎邏輯，因此他對同伴出現不同的名字，來到奇怪的店，看到怪物，還有吃喝該處的東西毫不起疑。

 

因為只是作夢嘛。

 

阿德正要發聲時，黑髮紫眼的小男孩朝他投來一眼，將手指輕放在嘴唇上，露出一個要他保守祕密的微笑。

 

阿德僵硬的點頭，反正這不關他的事。

 

「對了，小海，還是沒找到滿意的嗎？」惡夢忽然朝女王陛下揮手，也是毫無敬意的樣子。

 

女王緩緩轉身，沒表示任何回應，但也沒有不愉快的模樣，整個人空空淡淡的，看久就習慣了。

 

接著他們似乎還有安排，已經準備告辭，參觀倒是參觀得很盡興，但半筆生意都沒做成，也是有這種情況，反正看到女王已經不能說是店長吃虧了。

 

阿德正要送走他們，心念一動，俯身詢問嬌小的女王。

 

「請問妳是不是要找什麼東西？」

 

雖然店長都說不用介紹了，而且憑國度領導人能力應該有辦法看透整個夢想交易所，沒提出要求就是未發現看上眼的商品，但阿德不像店長整天都在接待尊貴的客人，在他眼裡，其實還是覺得女王陛下比較像是小孩子，就這樣冷淡恭敬地送走她，阿德不能接受。

 

寧靜海陛下暫停舉步，回頭注視著阿德。

 

「……老師的禮物。」她過了將近半分鐘後才正式給出回覆。

 

阿德在她身邊蹲下仰望那蒼白的小臉。

 

「給老師的禮物啊，那有什麼需要嗎？」

 

「不知道。」女王說。

 

「因為不知道所以找不到嗎？」阿德又問，店長看他膽敢踰矩，一時站在原地不敢打斷店員和女王攀談的舉動，目露凶光表示阿德把脖子洗好等他。

 

「大概。」

 

「嗯，送長輩的禮物不要太昂貴比較好，最好不要花錢，手製品如何？又有紀念價值。」

 

「我不……」寧靜海陛下說了幾個字，接下來的句子由於太小聲了，鑽不進店員的耳朵。

 

「怎麼了？我在聽。」

 

「我不……不會創作任何東西。」氣氛一瞬間變了，女王陛下似乎有點難過，這點阿德從刺在背心上的店長殺氣能明顯感覺。

 

「不會可以學呀！是要送給人類的老師吧？其實很好解決。」死哥布林，他要裝做沒看到。

 

「學不會。我只能模仿……運作已經有的東西，那種東西我不想送給老師。」

 

「不能買昂貴的禮物，老師會生氣，並且是我自己付得起的代價。」

 

「希望……是對老師有用的東西。」

 

「特別的，地球上獨一無二的禮物。」

 

其實女王陛下並不是全然不知自己想送什麼，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挑不到適合的禮物，阿德也苦惱起來。

 

這些條件分開看都很好滿足，可是為何組合起來有種微妙的絕望感？

 

獨一無二，親手製作就可以，但女王陛下不會創作。

 

廉價，常見又泛濫居多，而且外表設定家境不好的十歲小女孩，恐怕很難擁有太高明的物質力量，根據燈先生的故事，女王的能力似乎也無法用來從事生產工作。

 

有用，見仁見智，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東西通常對人類沒有用，因為你以前沒試過怎麼知道好不好用？

 

但店員無論如何都不想認同店長保持沉默屬於薑是老的辣的判斷，而且都起頭了，沒辦法收尾只怕店長不會賞他一個痛快。

 

「為了什麼理由送禮物呢？」或許找到方向後可以有點頭緒。

 

「誕生日。」

 

「真巧，我也明天生日耶！老師的生日還有多久？」

 

「三天。」

 

阿德看著柔軟鴉羽黑髮垂墜腮邊的女孩溫柔道：「我們一起想點辦法如何，就算無法親手製作，努力挑選也是滿足獨一無二條件的方式，因為是妳自己選的，沒有第二個妳，對吧？」

 

女王陛下點點頭。

 

「首先，那位老師身上或生活中有沒有常常會耗損的小東西，不用花太多錢但是常常會用到的？」阿德本來想直接提議筆，但就算是小孩子，長輩生日送這種東西還是很敷衍，而且一點都不特別。

 

阿德猜測女王陛下並不想要看到人類老師用大人的模樣摸摸她的頭作個官樣文章表示感謝，所以才想找對方可能真的會喜歡的實用禮物。

 

可是，成年人對禮物喜歡程度通常是用物質價位來衡量居多，即使心意很足夠，那也是對禮物品質本身不抱期待的緣故。

 

國小老師……穿著端莊的長裙，有點年紀，帶著眼鏡，留著一頭飄逸的半長髮，會需要什麼不花錢的小禮物呢？粉筆？

 

顯然店員的幻想方向完全錯誤。

 

這次女王陛下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思考。

 

「頭髮……」

 

「頭髮？」

 

「老師留長頭髮。」

 

「啊，妳是說需要綁頭髮的東西，那個的確蠻容易弄丟。」但阿德平常是不紮頭髮的，你看過單手紮馬尾的神技嗎？他勉強也就只是像綁稻草一樣把長髮捆成一把，綁頭髮對阿德一直是苦差事，不過上班就一定得是店長規定的儀容整潔，這點放諸人類世界也是通用道理，阿德沒話說，還好有燈先生偉大又細心的協助，阿德看起來才不至於太邋遢。

 

店員就不懂為何制服可以自動化，髮帶偏偏不行，難道當初設計制服的銀色夫人不負責髮型這一塊嗎？但阿德不想也不會用一條緞帶紮出多花俏的髮型。

 

阿德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後腦的簡單繩結，確定髮帶仍然安全固定中。

 

女王陛下的視線也跟著轉移到阿德頭上，有種不好的預感。

 

「……」兩人默默對望著。

 

「妳想換我身上這條髮帶是嗎？」阿德索性挑明了說。

 

點頭。

 

果然有現成物時大家都不想捨近求遠。

 

「可是制服配備是店裡的東西……」阿德咬牙回望店長確認。

 

「本店提供的制服材質是銀色夫人的珍貴絲織品，絕對是諸國中獨一無二。」店長走上前來冷顏介紹，順手趁阿德還未站起居高臨下一掌按著阿德頭頂，還不斷用力往下壓。

 

我咧，脖子快斷了。

 

阿德努力克制直接巴住可惡的哥布林大腿咬下去的野性衝動，反正送佛送到西，希望今天有個好的結束，這樣明天一覺起來就可以拋卻過去了。

 

「因為是量身訂製，所以算是店員私人物品，退回來店裡我也沒用。」意思就是可以交易。

 

「欸～如果只換髮帶，翻譯功能會影響嗎？」阿德還是很介意實際問題。

 

「不影響，可是我不會補給你。」銀髮帥哥店長低垂著血紅眸子，按著阿德的手不曾放鬆。

 

啊，他知道店長在不爽什麼了，女王陛下送生日禮物的對象，不就是店長的情敵嗎？

 

不行，他無法再繼續忍耐，阿德拉下髮帶握在手心裡，惡念之芽油然冒出，迅速成長茁壯，倘若店長不動阿德的頭，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但店長實在太Over了，仇恨值無論如何都降不下來，反而一路嘟嘣嘟嘣咻咻咻地衝過了臨界點。

 

散落的髮絲半掩住店員一瞬變質的淺笑，他維持蹲跪姿勢朝小女王獻出髮帶。

 

「好的，非常樂意換給妳，陛下。」

 

阿德下定決心要給哥布林店長一個閃亮的終結技，讓他知道玩弄人類員工必須付出的代價，加上無法請假的怨念一次出清。

 

「那麼你打算從我身上獲得什麼呢？大哥哥。」寧靜海陛下這樣問。

 

「一個KISS就好。」

 

語畢，店員報復性轉頭向店長挑釁，果然看到店長震驚地退後三步，俊臉整個傻掉了。

 

心情大好，暢快無比的店員又面對女王陛下，然後側著臉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可愛的親親。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

 

嬌小的女王嚴肅地伸出雙手捧住阿德的臉將他扳正，店員還一頭霧水的時候，就感到一個貨真價實的吻落在嘴唇上。

 

「呀──」

 

那天客人們的參觀作業就結束在惡夢故意起鬨的歡樂尖叫聲中。

 

 

※※※

 

註：贊格沼澤，《魔獸世界》裡的高等級遊戲地圖，充滿巨大蘑菇和孢子動物，地面皆水池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