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愛跟愛情有點像是果樹與果實的關係，這一季可能歉收，下一季卻結實累累，人類可以擁有許多愛情，因為他們在長短不一的人生裡，不會只和一個存在邂逅。但是每個人的真愛就像世界上唯一一株果樹的珍稀品種，不容許重複雷同，作為商品很稀有，從人類那裡換來就更稀有了，所以沒辦法和那些愛情珠寶放在一起。」

阿德深深凝視著教授張大的雙眼，老男人也許正聽他說話，但瞳孔裡卻映著祖母綠深淺迷幻的反光，他不確定對方聽進了多少。

「愛情只是這棵果樹結的果實，一棵樹上可能有好果子也有爛果子。」阿德嚴肅的看著教授說。

這幅畫面，倒像教授成了幼稚的學生，然而這次的命題讓兩人都渾身顫慄，夢想交易所衡量價值、達到公準的力量不只撼動了客人，也波及阿德，為了讓店員和教授了解真愛這樣商品的價值，他們都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

「真愛雖然可能存在某個人心裡，並不表示那是有結果的，許多真愛都不曾結果，但是的確被它的主人擁有著，獨一無二的珍貴代價，哪怕沒有結果，人往往也不會捨棄自己的真愛。」只是任其枯萎在心田而已。

阿德輕輕用手掌環護著祖母綠戒指的光暈。

「愛情和真愛的交易代價也截然不同。」

店員在這時猛然後退一步，這個動作終於激起教授注意，他不滿地用眼神譴責阿德，有如要店員直接交出戒指，不然他要動手搶了。

「本交易所遵循等價交易的原則，公平標準雖然是店長說了算，但是請安心，他也會遵守自己訂的規矩，因為這是敝店建立商譽的根本。」

正因為不同世界、不同時空生命層次根本沒有共同價值觀，因此和幻想商人的交易，只能依賴幻想商人的裁定，店長買不買客戶的帳，而他又願不願意賣掉自己的收藏，中間總得有個考量標準。

哥布林用一場場成功的交易，賓主盡歡的業務交情，證明店長所訂立的以物易物法則穩固準確，從而取信更高階的客戶，這就是「商譽」之所以至關重要的原因。

其他宇宙中的存在都無法像哥布林做到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誇張程度，那些賣家也許會搶奪買家或被搶奪，也許會欺騙或被欺騙，也許會自動消失或被毀滅，像哥布林這樣固定存在，來去自由並且勤奮認真又系統化管理無數珍稀商品的幻想商人，真是絕無僅有的一隻。

阿德意識到他在形容黑心店長時用了過多疑似讚美的辭彙，連忙在虛空中甩了自己一巴掌，初次面臨可能要交易真愛的場面，不知不覺氣氛相當緊張。

那是店長無中生有辛苦創造的交易標準，只有唯一的幻想商人能讓這標準繼續下去，對於真愛，店長也設定了相對應的代價，阿德仍如往常一般難以理解店長到底怎麼定價，因此提到真愛的代價，店員真的有點渾身發抖。

這關係著哥布林對人類的關鍵評價，如果他把人類的真愛訂得很廉價，阿德以後一定要在泡給店長的茶裡吐口水丟鼻屎！

「『人類女子愛情』的代價，根據原來的主人投入程度，我們收取顧客不等的壽命年限來達成交易，比如說這枚胸針，要價二十年人類壽命，倘若購買的顧客不是人類，我們就折換成地球年，如何？相當公平吧？」阿德將戒指藏在手心，側身走到他所端出的珠寶前，伸出食指比向其中鳳凰造型的胸針。

「什麼！和真愛不一樣，只是區區的愛情就要人折壽二十年！」教授立刻變了臉色。

阿德在心裡默默補充，對哥布林來說真的是廉價沒錯，因為店長換的也只是區區的人類壽命而已，阿德透過跟哥布林朝夕相處多少能把握住一點標準，對店長來說二十年人類壽命大概和杯珍珠奶茶差不多，或許還要更低級。

這就是為何你到夢想交易所來談交易一定要先搞清楚狀況，不然錯不在店長，他只會覺得落後地球的野蠻客戶眼高手低，店員腦殘無能，不能把他的開店宗旨傳達清楚。

「如果您覺得不公平，表示你並不適合這樣商品，你對得到女人愛情的渴望並未如你想像的深。」阿德誠心誠意地說。

誠所謂飢餓就是最好的香辛料，同一件商品的代價也會因人而異，店長就是有辦法測量出不同客戶和自己之間最精準的公平性，通常願望的深沉程度是關鍵，而店長選用了「誠實」作為基礎，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願望才能繼續交易。

就算乍聽之下再怎麼誇張的代價，連店員都無法接受，可是會成功的交易就是會成功，而且毫無勉強，客戶都是心滿意足地走出交易所大門，因為交易達到平衡，誰也沒吃虧。

交易到新商品後，怎麼去發揮新價值就看個人了，阿德也親眼目睹很多次他覺得是垃圾或沒用的代價，到店長手上就成了寶貝，或者還是很無用，但店長就是當成寶，這也是夢想交易所的真諦吧？

各取所需。

「那當然！就算是女人的愛情，這也太誇張了，錢不就可以買到了嗎？我就不信幾千萬、幾億買不到愛情！」

「那麼你買到了嗎？」阿德歪著頭問。

「我只是個教書的，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錢！我到這裡就是想知道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買到愛情給我的女人！」

「為何不提出購買那位助教小姐愛情的要求呢？」雖然也買不到，阿德沒當面澆冷水，只是好奇何以教授沒說出一般人更可能提出的要求。

「我希望她愛我，如果我買走她的愛情，她要如何愛我？」原來教授腦筋還算清楚。「我不知她是否真的愛我，最簡單的方式是，我給她一份女人的愛情，這愛情是屬於我的，那麼不就是愛我了嗎？」

「事實上，你的理解有點錯誤。姑且不提真愛，女人的愛情不是那麼簡單的商品。」

阿德乾咳了一聲，僅僅高中畢業的二十一歲青年當面指正老教授還真得有點膽量，但談到交易夢想，他懂的可比教授多太多了。

「愛情只是愛情，你可以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感情沒錯，但我們只賣這一樣商品，它不能侵犯到他人的意志、感情和人生，所以本店的交易原則是一對一，不涉及第三者。當然，轉讓代價是你的自由，只是商品特性和實際效用須由我向你解釋清楚，以免造成日後糾紛。」

店員瞟了一眼盈滿疑惑的教授，又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賣出某個女人的愛情，但這愛情不包括『表現行為』，因為這是第三者基於自由意志發出的動作，正確的說法是，這個愛情商品，可以讓你『覺得某個人對你懷有愛情』。」只要得到「愛情」，說得誇張一點，就算被人用高跟鞋踐踏也會覺得是愛的表現，阿德光想就全身發毛。

「那豈不是自我欺騙！」教授嚷道。

「不能這麼說，因為不涉及第三者，所以那位助教小姐可能真的愛你，也可能不愛你，這不是敝店能干涉的隱私，但你的願望是感受愛情吧？」阿德順著交易所的提示梳理情況。

「感受愛情和產生愛情是兩件不一樣的事。這個世界上不也常常聽到，某人深愛某人，但被愛的人卻完全不能體會的事情嗎？因為愛情是屬於各自的產物，關係才是共有的，如果不能感受對方的愛，對於那個人事實怎樣根本無所謂，仍必須感受得到才行。你如果堅持要交易被愛的事實，那麼很可能會和目的背道而馳。」

變成商品就表示某樣代價不在原本那個人身上了，如果要拚著愛人不再愛自己的代價，來確認對方曾經愛過自己，阿德猜想這種白痴地球上應該不會太多，而且不是單方面想要就能成功，必須物主也來交易才行。

牽扯到他人的代價店長通常不收，哥布林很清楚有些是客人只能打嘴砲卻給不起的代價，他將交易所設定成絕不衡量也不收受這種代價，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甚至造成交易無效的風險。

阿德的努力似乎打動了教授，他坐在吧檯上拉長脖子，思考著更有利的交易目標。

店員尋思，這次的客人已經是中老年人，生命的價值對教授來說必定和十幾二十歲時截然不同，他會拿壽命當代價的可能性非常低，搞不好還寧願出賣自己的其他部分來換取壽命。

「那麼真愛呢？難道要幾百年的壽命？」教授譏諷地問。

「真愛不用壽命交換。」阿德冷靜的看著他說。

「真愛這個商品也一樣只是讓我自爽而已？」教授用了個較為粗鄙的辭彙，顯示他已失去一開始的耐性。

「話是這麼說，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的等級，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想要體會被愛的感覺，更別說擁有他人的真愛。」店員掛著溫和的營業用微笑讓教授鎮定下來。

「你說得有道理，我太貪心了。」教授感到少許難堪。

「想得到真誠的關係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人不能同時前進後退，占有別人的愛或者戀情，卻要對方用同樣不變的感情表達給你知道。愛情這塊麵包，要不就你吃，要不就對方自己吃，無法分割。本店交易給你的，是已經被放棄的愛情，所以你可以完整得到，享受它的各種滋味。」

「可是我不覺得和本店交易對你的戀愛是件壞事，不如這樣想，如果你能滿足愛情的滋味，和戀愛對象的關係自然發展順利，甜甜蜜蜜，就不會被無謂的懷疑爭吵破壞不是嗎？最後你們還是會幸福。」

店員覺得關係也很重要，很多人就是只看重自己的感情，根本忽略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亂七八糟地自嗨以後才來在那邊靠腰，感情是很重要，可是沒重要到全世界都得跟著自己轉吧？

每次新聞看到情殺或感情糾紛導致的犯罪，阿德就非常不爽，因為他之前光是想著明天要怎麼活下來就精疲力竭，別人還有這種奢華的煩惱讓他很眼紅，阿德明明覺得自己有常識多了，人品也沒說差到哪裡，現在小有積蓄，卻還是和正常的戀愛絕緣。

他也是個好男人呀！阿德才不想找哥布林交易去換什麼愛情啦真愛，他寧願靠自己去摸索確認，但在那之前，先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對象，神吶！

「愛情難道是一種幻覺？」教授昂起臉孔無奈地說。「既無法確認有無，也不能鑑定對方愛的內容，僅能自以為是地肯定或否定。」

「敝店可證明其存在不是幻覺，只是人類要理解屬於他人的精神產物非常困難，天生就有很多受限的地方。」阿德感同身受的點頭。

「那麼同樣受限的情況下，真愛勢必比普通的愛情要珍貴深刻，既然代價不是生命，我很有興趣知道要付出什麼才能得到『真愛』？」教授仍然不願放棄被他意外發現的珍貴商品。

阿德不會告訴那個想要被愛的客人，拿起愛情珠寶時的感覺，因為店員不能憑藉個人嗜好勸誘客人付出代價換走商品。

沒有任何一個愛情能用「普通」來形容。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沒看過一模一樣的愛情，他甚至沒見過醜陋不起眼的愛情，阿德在倉庫中檢閱店長的收藏時，所有愛情都如此閃閃發亮，擁有迷人心醉的光芒。

只要過往的客人付出的代價真是愛情，而不是假以愛情之名的謊言，就必然會呈現出這種美麗來。

相較之下，真愛則是深奧的謎題，阿德無法看穿，哪怕是現在他已知道祖母綠戒指就是真愛化身，他還是像知道哥布林是幻想商人，惡夢他們是異世界王者那樣，被迫單純接受這個事實。

然後，哥布林是什麼，幻想商人是什麼，真愛又是什麼？除了人云亦云阿德跟著盲從外，絲毫無法建構屬於自己的答案，阿德本能清楚，他必須親自嘗試才能解開迷惑，但他的答案卻永遠無法作為對他人的解釋。

手心裡的戒指正傳來一股十分悲傷的波動，讓阿德無法抑止地將對真愛的好奇深深壓抑在對店長的畏懼之下。

如果說哥布林理解真愛，那其實一點都不好笑，只是表示身為人類的阿德有多麼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