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得對眾人說,我有兩個女兒,還是處女,容我領出來,任憑你們的心願而行;只是這兩個人既然到我舍下,不要向他們作什麼。』幽靈之聲像演員那樣朗誦著聖經中有關於創世紀的篇章。
『來!我們可以叫父親喝酒,與他同寢。這樣,我們好從他存留後裔。』羅得的大女兒對妹妹提議,那時她們的母親因回望所多瑪城毀滅化為一根鹽柱,父親與女兒們狼狽出逃到山上岩穴裡。
『於是,那夜她們又叫父親喝酒,小女兒起來與她父親同寢;她幾時躺下,幾時起來,父親都不知道。』
『這樣,羅得的兩個女兒都從她父親懷了孕。』狂妄古怪的幽靈之聲笑著說。
『真好玩,爸爸用提供兩個女兒的貞操來對天使證明他的忠誠,卻是他的女兒又讓他犯了罪,人啊!再怎麼抗拒誘惑,但會想要抗拒,不就是被誘惑的證據嗎?只是喝個酒就原形畢露了,又不是大腦杏仁核受損,看到椅子也可以產生性慾。』
「那只是故事,你應該去教堂聽神父怎麼解釋。」奧古斯都無聲蠕動嘴唇回答,「每個時代道德觀都不一樣,幹嘛雞婆去管人家的閒事,道德和本能要看情況來分。」
一個真正有德性的人,身邊的人也會彼此影響,如此可知羅得並不是一個好傢夥,否則他的女兒不會用同樣的蠢事來回報他。
不過,聖經故事可能也只是單純在表現一種宿命論,就是某個地方的人必然要墮落,然後必然會被毀滅,留下一個教訓好讓後人警惕。
「亞捫人或是摩押人不可入耶和華的會;他們的子孫雖過十代,也永不可入耶和華的會。(註)」他懶散地扯了一句,好堵住幽靈之聲那喋喋不休的廢話。
「瞧,兩發代價這麼大。」被打扮得很可愛的青年噗嗤笑了出來。
奧古斯都個人對《創世紀》這段故事的看法是,人對近在身邊的禁忌反而會特別鬆懈,若有似無追求著犯戒的可能,因為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所以才要用道德倫理自己嚇自己。
可是,有些亂倫行為並不是真正的亂倫。朋友啊,不要急著嘲笑,他在心中對那道幽靈之聲喟歎,奧古斯都知道對方也能接收他的意思。
奧古斯都已經看出幽靈之聲天性刻薄,對誰都沒有真正的同情心。
古代把女人當成財產,現代也有些成年人,把別人家的小孩,或者親生孩子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因為是不具獨立人格的資財,當然沒有產生倫理感,也就談不上亂了。
就像奧古斯都也不把凶手當人而看成移動靶是同樣的道裡。
漫長旅途終於劃上句點,馬車抵達羅德家族大屋,契克‧羅德將隱居處改建成鄉村學校,都鐸建築風格的森林別墅共有三層樓高,一半覆滿綠油油爬藤植物的老房子,屋頂漆成磚紅色,正面入口前方是大片刻意整理過的青翠草地,不曾以柵欄圈住,一切看起來單純又美好。
一名約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負責扮演奧古斯都監護人,奧古斯應該表現出羞澀不安好符合劇本設定,但是這對年輕的處刑者實在有點困難,畢竟他原本的工作專業並不是賣嬌。
演戲說謊對他雖然司空見慣,但奧古斯都不會設定不拿手的形象自討苦吃,通常他會選擇裝扮成能光明正大拿著武器的無害人士,比如不良於行的青年或者是盲人,扮成十五歲小少年是頭一遭。
穿過走廊,奧古斯都和監護人來到辦公室,一名穿著襯衫長裙的端莊女子現身簽署文件,並和監護人討論名為愛德華的新進孤兒情況,之後兩人愉快地握手告別,奧古斯都就被移交給羅德之家的女教師,她看起來很習慣這種交接,也沒對眼前這個孤兒的真實年齡起疑心。
奧古斯都被帶到一處教室,到此為止還沒看見契克.羅德本人,一個新生不可能直接見到大家長,奧古斯都只能伺機主動出擊。
「你好,愛德華,能叫你愛德嗎?我是蘇珊娜。」女教師端來一杯熱紅茶,放在處刑者面前。
「當然可以,老師。」奧古斯都乖巧點頭,盡量讓聲音顯得稚氣。
「請喝茶呀!不要客氣。」
女人看起來也很正常,不像是性剝削兒童的幫凶,但他早就學會不能以貌取人,自己不就是個經典案例?奧古斯都佯作怕燙,用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實則讓茶水流入掌心握著的棉花,雖然很麻煩,但防範未然實已是種本能。
「你是混血兒嗎?好漂亮的眼睛。」蘇珊娜放軟音調問。
奧古斯都知道他這張亞洲臉孔要扮私生子也挺有說服力。
「其他人呢?」他盡量用怯生生的語氣說話。
「其他人?」女教師伸手扶了下眼鏡。
奧古斯都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女教師蘇珊娜隨即古怪地笑了。
「不就在你後面嗎?」
一雙手赫然抓住處刑者纖細的肩膀,奧古斯都反射性想起身已然太遲,他隨即扭身打算掙脫,女教師則從前方撲過來掐緊奧古斯都喉嚨,手法相當專業,立刻按住他的氣管,稍稍用力就能讓人窒息,接著一群雜亂腳步衝進客廳,奧古斯都被按住全身,連想死命掙扎都辦不到。
被反將一軍了!
奧古斯都終究失去意識。
※※※
沒想到他還能睜開眼睛。
在昏暗房間裡醒來時,奧古斯都一肚子火。
當然,失誤是自己不好,但這和雷克斯的羅德之家報告也差太多了,處刑者祕密擺明外洩,如果契克.羅德希望新到手的男孩乖乖就範,給他下藥已相當足夠,這麼多人一起上,還真是看得起奧古斯都。
還好沒喝那杯茶,否則不知會睡多久。
奧古斯都全身赤裸,僅蓋著一張薄薄的絲質被單,手腳被分開來綁在床上,身體因此拉成大字型,他試著扯了下,絲織物彈性十足,床鋪結構非常堅固,很難徒手撕開束縛,絲帶綁的結也毫無空隙可言。
任人魚肉。
過了不久,穿著絲質睡袍的老人推開房門,端著蠟燭來到床邊,奧古斯都側頭警戒,老人一口白鬚修剪整齊,寬厚肩膀和筆直身形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此人八九不離十就是他的暗殺目標了。
就奧古斯都所讀過的專業資料裡,戀童癖者通常不會用強暴手法,反而比較喜歡勸誘兒童,因為他們欠缺自信,希望能掌控獵物的身心,當然戀童癖者也會變得狂暴,但通常不會一開始就用強,很微妙地,這類族群會想要建立一種扭曲的愛情關係。
所以現在應該好好考慮,契克.羅德其實不是戀童癖,而是個有異常控制欲和扭曲美學的性掠食者比較說得過去。
這兩者的犯罪傾向雖然都會對孩童,甚至是自己的親生小孩下手,個體危險性卻天差地別,當然也會影響到處刑者如何脫險的緊急對策。
「非常冷靜,孩子。」老人啞著聲音說話了。
「害怕也沒有用。」奧古斯都側著頭老實交代,同時不服輸地盯著對方,契克.羅德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小刀,刀尖閃著寒光。
「蘭德爾家的小公子,這是遠比你想像得要危險的工作。」
奧古斯都沉默以對,老人割斷綁著他左手的絲繩,把小刀放在枕頭上。奧古斯都忍耐著馬上拿起小刀的慾望,留下武器不代表老人身上沒藏著一把手槍,也許兩把。
「之前我的人失禮了,請著裝好後到走廊右手邊盡頭的門內找我,老年人的膝蓋受不了這麼冰冷的房間。」
語罷,老人點亮臥房原有的蠟燭,拄著拐杖離開。
黑髮青年坐起來為自己鬆綁,衣物整齊摺好放在床邊的地面,奧古斯都馬上穿回衣服,他可沒有光屁股聊天的嗜好。
接著只能夠按照對方的吩咐,先去會面再說,這麼被動還是第一次。
快速自我檢查一遍,身上雖然不見注射痕跡,不能排除已經被灌食藥物的可能,奧古斯都從未有過如此惡劣的心情。
處刑者進入書房,壁爐火焰正熊熊燃燒,老鎮長面前還有一張空靠背椅,奧古斯都在老人視線指引下入座。
「這是怎麼回事?雙重間諜活動,還是想挖角我?我只是個第一線工作者,不會接觸到政府機密。」奧古斯都睜眼說瞎話,其實處刑者知道的祕密和特權是挺多的。
「呵呵,你不怕我只是個有變態嗜好的老人?」契克.羅德端著一杯紅酒說。
「別看我這樣,我對他人的眼神很敏感,羅德先生。」奧古斯都沒好氣地說。
有沒有被意淫還是感覺得出來,畢竟他又不是第一次接觸性犯罪者。
「不過年紀比我小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果然像傳聞中那樣伶牙俐齒啊!」契克.羅德並未被觸怒,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隻老狐狸。青年暗罵。
「綁縛你是那些孩子的意思,目的是要檢查你是否暗藏武器,以免我在開口解釋以前就被你暗殺了,閃電處刑者,奧古斯都.蘭德爾,目前紀錄中你只用杖擊處決目標,可是觀察過你的肌肉鍛鍊情況,你最擅長的應該還是徒手搏鬥吧?」
「過獎了。然後呢?老伯伯,我們就只是坐在這邊聽你讚美我的身材嗎?」
契克.羅德搖搖頭,深陷在眼眶中的瞳孔射出銳光。
「我這邊也向黑色紳士聯盟告發雷克斯了,訴狀罪名是羅德家族全體正在自治領境內種植毒品並精鍊販售到歐亞洲。」
聽見他的自白,處刑者忍不住歎了口氣。
「那何必把事情搞那麼迂迴呢?」這些人的家族內鬥不關他的事,黑色紳士聯盟本來就不是正義組織,只是基於關心人類存亡的宗旨由各國政府默許設立的跨國活動集團。
「我已經失勢被軟禁在這座小鎮,他們手上握有我無法輕舉妄動的籌碼,事情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契克.羅德傴僂著背呼吸沉重。
「難怪對方要用性醜聞抹黑你。」奧古斯都盯著壁爐中扭動無常的火焰道。。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契克.羅德說。
「我習慣按表操課工作,本來就不相信沒合作過的外人,加上羅德家族那些人的道德觀念好得太不自然了,普通都會選擇掩飾吧?」奧古斯都聳聳肩。
「不過任務指令是真的,我只是混口飯吃而已,也沒義務插手你們的恩怨。」
奧古斯都停了停,還是忍不住追問,眼前這個老人擺明了和他的組織狼狽為奸。
「為何是我?」早知道是當誘餌,他百分之百推掉這次的任務。
「最早讓羅德家族擔任黑色紳士聯盟支援者的人就是我,本人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組織成員,這祕密無人知曉,我是負責監督經濟犯罪的幹部。」契克.羅德微笑說。
「但是等我發現組織裡也有雷克斯的人時已經太晚了,這件事一追查會牽扯到歐洲某些王族,要處理也不是一兩個處刑者能解決的任務,必須出動歐洲聯盟在各個城邦都市的守衛軍,調度和任務規劃上都需要時間,一旦洩密後果不堪設想。」
「那是被稱做『曼陀羅』的新型毒品,聽說吸食會讓人產生輪迴般的快感?」奧古斯都也聽過這則都市傳說,只是不知道原來產地這麼近。
「其實還在實驗的新毒品不只一種,雷克斯就是家族裡負責外銷的區域組織首領。我警告過雷克斯的父親再不收手就要向巴黎市政府告發他們,他們之中有人著急了。」老人說。
「羅德先生一死必會興起家族內部鬥爭風暴,誰都想趁機搶上領袖之位主掌毒品生意,如果要把組織犯罪連根拔起,就必須先查出所有地下網路關係,這是你和聯盟上層說好的計畫吧?這場暗殺就是你等待已久的機會,當然要好好利用,至於戀童性醜聞對付你這種有錢有勢的老貴族就是最簡單有力的藉口,普通人都會傾向認為有罪。」奧古斯都連珠砲地吐出分析,就算他處於劣勢,也不想真像個成績不及格的學生,乖乖坐著上課。
「不愧是處刑者……」
「停,不要唬弄我了,羅德先生,為何選上我當誘餌?」
「那是對方的選擇。」
「可是您不會不知道吧?」
「怕說出來你會生氣呢,小夥子。」契克.羅德摩娑著鬍鬚呵呵笑著。
「但我就是想知道。」
「因為我的確喜歡小孩子,其他處刑者不合我的胃口,無法減輕我的戒心,而你的紀錄又是最完美的。」
好吧,這次奧古斯都又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契克.羅德輕笑了一陣,忽然按住胸口狂咳,他咳起來驚天動地,雙肩不住聳動,整個身體彷彿要散架般劇烈搖晃,連處刑者都睜大雙眸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蘇珊娜從聯結門後跑出來攙扶著契克.羅德,熟練地抬起老人上半身餵他喝藥水。
老人嘴角染著鮮紅血跡,湧到口腔的鹹腥液體被他倉促嚥回去了,蘇珊娜服侍著契克.羅德回到座位,在他膝上蓋了條毯子,站在老人旁邊儼然護巢的母雞。
奧古斯都諦聽著羅德鎮長彷彿臨死嘶鳴的可怕呼吸聲,那聲音隨時可能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藥效起了作用,老人看似恢復平靜,狀況也好多了。
契克.羅德歪著頭靠在椅背上,蘇珊娜在他肩膀上墊了小枕頭減輕不適,他用極端疲倦的眼神看著年輕的處刑者,兩人一老一少,儼然生與死的具象化身。
「如你所見,我有病在身,將近十三年的時間都在日本租界療養,等我發現財產被不肖子孫拿去非法投資和抵押給黑道時已經太晚了,他們在深淵附近採集到曼陀羅毒品的種子,拿回自治領種植,研究出精鍊法,還控制兒童運毒販賣。」
那種心情與其說是良善的正義,不如形容為荒謬與羞恥的強烈自覺更接近真相,子孫和親人不但無法傳承契克.羅德的水準,反而迅速墮落得不忍卒睹。
老鎮長希望在臨死之前抹除這個汙點,這樣他才能毫無牽掛地回顧一生,其實就像一個孩子想把他最愛的壞損玩具修好般,是種簡單的執念,但也因為簡單,才顯得如此有力。
「這間私立學校收留了那些逃出來或被救回的孩子,他們大都需要重新教育矯正當初被洗腦的問題和戒毒,因為那些製毒的人同樣吸毒成癮,神智不清時用許多荒淫行為玩弄過被他們買下或劫掠的年幼兒童。我無法將他們送到安全的醫院,首先,連離開這一帶都有問題。」
「羅德鎮裡還被控制的女人和兒童就超過三百人,奧古斯都,你能想像人類文明即將面臨存亡考驗時,還有人做出這種愚蠢行為嗎?偏偏是我的不肖子孫!去看看遠東那裡不分國家的混亂,你就會發現這些醉生夢死的傢夥比豬還不如!」
日本人有種觀念,子孫不肖家長即清理門戶,也是為了不讓名聲蒙羞,契克.羅德長年在遠東養病,自然接觸過這種概念,他得到了一個結論,即使這副身軀殘破不堪,他也要作一切奮鬥來成就某種潔淨的信念,那些日本人稱這種信念為「武士道」。
老人盯著奧古斯都的模樣簡直像是被死亡緊緊纏繞的塑像。
青年開始覺得頭痛了,老人原來是奧古斯都最不擅長的類型,同樣是處刑者的小團體中,就有個年紀很大的成員,每次見面都讓奧古斯都覺得棘手,要對付戀童癖還比較簡單,他對大道理沒興趣,也懶得管地球另一邊發生什麼事。
人啊,一定有不知死活只想要追求官能享受的族群,想要回到蓄奴時代的特權階級,就算明日會被求處吊刑,今天也要奢華享樂的頑強分子,處在這個不知道何時毀滅的世界,奧古斯都不想苛求羅德家族那些投機者。
等等,稍微心算這些年羅德家族不法謀取的暴利,處刑者還是決定見一個打爆一個。
「知道了,現在我先不殺你,反正你那些小孩子也會阻止,我可不想再被扒光一次,你們協商和聯盟的人怎麼處理就好,其他不關我的事。」奧古斯都攤著手說。
平白無故被人耍了一次,作為處刑者執行任務以來,這是第一次組織和凶手都設陷阱讓他往下跳的不愉快經驗,回頭奧古斯都一定要寫信向總部抗議。
「幫我轉移這棟屋子裡的人,蘭德爾,我作為一個病人無法事事兼備,如果被雷克斯發現你沒得手,按照男爵作風必然會準備好事先買通其他殺手的備用方案,他已經失去耐性了,不,雷克斯原本就是個腦袋不夠聰明的孩子。」契克.羅德以指尖搭在眼皮上,蒼涼地嘲笑著。
「喂喂!」聽見老人的指定要求,奧古斯都發出抱怨聲音。
他可不是守護天使!
「當然,對於協助我的人,特別是如此危險的任務,相關的私人報酬,我們成功撤退後,這棟房子隨你挑選。」
「成交!」奧古斯都清脆的答話。
這頭老狐狸,真懂得用金錢奴役貧窮正直的年輕人!
※※※
註:申命記所提到關於這場亂倫所生的後代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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