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很乖,身體漸漸放鬆了,這讓奧古斯都行動起來比較不費勁,他們已經穿過樹林,壞消息是奧古斯都並未發現山中湖泊,他沒把地圖記得很熟。
蘇菲亞忽然把臉埋進他的肩窩,貼著頸子說話的嘴唇像是冰雕般寒冷,奧古斯都以為她終於嚇壞了,胡言亂語起來。
那一瞬間處刑者還不知道,他再也忘不了蘇菲亞的兩句胡言亂語。
「『當你提著燈在天空,燈光投影在我的臉上,燈的陰影卻降落在你的身上。當我提著愛之燈在我心中,燈光投射你,我佇立在後面的陰影中……』」
哪裡不對勁,奧古斯都馬上放下蘇菲亞,發現她嘴角都是血沫,將她翻過身一看,箭尾露出的部分已經被血染紅了,位置非常不好,很可能已經傷到肺部。
如果及時送醫還有救──他在說什麼傻話,眼下根本寸步難行,這種死法會異常緩慢痛苦,血胸加肺功能阻礙導致的窒息……對花樣年華的少女來說這種結束方式太過殘酷。
第一次見面時奧古斯都的話一語成讖了,那又如何?他不是自願要拖蘇菲亞下水!
但那些推拖不能掩飾你的無能和失責,奧古斯都!
「為什麼不告訴我,笨蛋!」她忍了多久?五分鐘?六分鐘?那也夠久了。
「沒關係……」蘇菲亞勉強想露出笑容。
「對不起,我還是拖累你了,主人……」
「我不是妳的主人!」青年語氣嚴厲地否定。
「對不起……」
奧古斯都想要的不是道歉,而是理由!為什麼要纏著他這種人,為什麼不乖乖去當她的千金小姐就好?
他不會給她任何期待的可能,倘若一開始就沒有交集,那樣就算今天奧古斯都在某個地方被暗殺了,心情也不會像現在這麼惡劣!
「沒辦法一起過聖誕節了……」少女噙著笑,眼淚卻流個不停。
她一直咳嗽,吐出更多鮮血,但是處刑者只能冷眼旁觀,奧古斯都不懂專業急救方式也缺乏醫療工具,這個世界正在拒絕蘇菲亞,而另一個世界即將敞開大門迎接她,處刑者無法改變殘酷的命運。
很快地,她會連話也沒辦法說了,喘氣,劇痛,像野獸一樣呻吟然後死亡。
「我愛你……我想讓你幸福……我愛你……」蘇菲亞的藍眼睛裡映著青年五官,沒有表情的臉孔,幾乎讓奧古斯都認不出來。
那是他自己。
蘇菲亞看見的奧古斯都.蘭德爾,他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一個人,因為那只是懷春少女所投射的脆弱幻影而已。
青年吻了她,血的味道,說不上是憐憫還是訝異,總之意識過來時他已經這麼做了。
「嫁給我。」
蘇菲亞笑了笑,開口說了幾句話,但聲音過於細微,接著少女永遠閉上了眼睛。
死亡天使比預期來得要迅速以及慈悲,鐵鏽味仍不斷刺激舌尖,奧古斯都卻連守護她的餘溫這點基本禮貌都做不到,因為他必須為了生存揪出那個殺手,對方一定還在附近窺伺。
奧古斯都用小刀截了一小束蘇菲亞的金髮放入口袋,現在的處刑者也不需要女神祝福了,這是他第一次非常不理性地想要殺掉一個人,而奧古斯都保證他一定會讓願望成真。
來吧!獵人,因為你犯的罪,奧古斯都.蘭德爾將宣判你死刑,罪名是……
「惹我生氣……」身體因寒冷半失去知覺,連到底有幾支箭插在身上也搞不清楚了。
他贏了,奧古斯都不承認兩敗俱傷的公評,還活著的人就是贏了。
坐在樹幹下的中年男子屍體便是傳說中的獵人,一把小刀插在心臟上,殺手眼瞼半開,能清楚看見左眼球病變痕跡,只剩單眼視力還能有這種水準,勉強算是符合傳說。
按照情況推測,獵人原本是想盡快了結奧古斯都,卻誤射到蘇菲亞,這真是醜陋不堪的失誤。
近距離接觸時奧古斯都觀察到他拿弓的手有點顫抖,應該是酗酒造成的後遺症,動機可能是罹患眼疾嚴重打擊獵人,本來他順勢退隱也就算了,但委託人開出了足已讓獵人找眼科權威進行精密手術痊癒的高額賞金誘惑,所以獵人冒死一搏。
很奇怪,曾經站在頂點的人都不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連他這個二十二歲的小鬼都知道不打沒把握的仗,這些人卻會選擇孤注一擲,然後一敗塗地。
奧古斯都對著屍體吟詩,問他作者是誰,但屍體不回答他,鬆弛的臉看起來像是嘲笑。
這時候需要一點噪音來逃避死亡散發的靜默,但時常帶來困擾的幽靈之聲卻無影無蹤,彷彿知道這種哭喪般的風聲適合瀕死的青年。
……燈光投影在我的臉上,燈的陰影卻降落在你的身上。當我提著愛之燈在我心中,燈光投射你,我佇立在後面的陰影中……
奧古斯都沒聽過這個詩人,因為他討厭任何深刻的文學,任何歌詠神的、天堂地獄、宇宙永恆、不可思議的自然、生命愛情奇蹟的詩句,他詛咒這些受描述的虛假。
奧古斯都不懂風的語言,不懂蘇菲亞最後引用的詩句,不懂他為何去吻蘇菲亞的心情,只知道他狂怒的理由。
張開雙眼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死神已經在奧古斯都此人身上做了記號,像是歡迎奧古斯都總有一日會成為祂們的同類,而他也這麼做了。
處刑者看著別人的燈時不感到羨慕,熄滅別人的燈時從不惋惜。
可是,當蘇菲亞提著燈來到青年面前時,他本來決定有資格熄滅她的燈的人只有自己,因為那是奧古斯都一度點亮過的小火焰,卻讓別人給粗暴地掩熄了。
問他為何生氣?理由不正是這麼簡單嗎?
奧古斯都閉上雙眼。
※※※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壞人和好人,她很高興主人不是其中之一,因為這兩種人的共通點都是會理所當然地作出殘酷的事。
她的名字叫邦妮,是個職業管家。
第一次遇到現任主人時,奧古斯都還是個小孩子,躲在柳樹絲墓園的陰影中,像是沒有生命的大理石天使雕像,真的,他就那樣靜靜坐在墓碑旁動也不動,以至於邦妮經過時並未發現那是個活人。
主人一直以為他們的相遇始於拯救邦妮不被歹徒傷害的那時,其實不是,還要稍微早一點邦妮就看見他了,但她太過悲傷,只想到那個人身邊憑弔。
那時奧古斯都還不是邦妮的主人,她的主人只有一位,卻已長眠在六呎之下。
她愛上了舊主人,對方竟也深愛著她,所謂奇蹟不過如此,但兩人年紀與身分差異都太過巨大,從未考慮公開婚誓。
邦妮不希望他的高貴名聲在晚年因為和年齡足以當孫女的管家戀愛而受損,那個人則憂心這馬上就會結束的婚姻讓年輕的邦妮有了讓人指指點點的過去。
很可笑,他們竟是那樣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主僕,享受彼此仍在眼前生活的點點滴滴而已。
純潔,但對邦妮而言刻骨銘心,但她擔心或許只有自己這麼認為,單方面的執著難捨。
直到律師對她宣佈舊主人的祕密遺囑,邦妮才知道他為何堅持要葬在柳樹絲墓地而非高貴的家族墓園,律師將一袋文件和支票交給邦妮,告訴她那個人在柳樹絲墓園裡買了一塊寬敞的墓地,倘若邦妮意外死去而沒有親屬接手後事,律師解釋這份文件是讓他們將邦妮遺體葬在那個人身邊的同意書。
律師說她可以詳細考慮,但邦妮毫不猶豫地簽名,拒絕豐厚的津貼,只拿走了她應得的薪水。這是最棒的承諾了。即使是現在,邦妮還是沒有後悔的感覺。
現在的主人也沒什麼不好,很有趣,而且她還能常常來找那個人,即使他永遠沉睡在墓碑下。
黑色紳士並不會譴責這種奇異的戀情,邦妮願意原諒他常常拖欠薪水的事情。
現在女管家覺得應該要拉她的主人一把,這樣下去實在很不體面。
奧古斯都不點燈,也不讓邦妮點燈,白天用窗簾密密地遮著光,晚上客廳更是伸手不見五指,這幾天一直坐在壁爐前發呆,或者翻著堆到膝頭的書籍,狂熱地尋找什麼,他甚至嫌用餐麻煩只要邦妮準備麵包和水。
邦妮找來家裡所有蠟燭一口氣全點上,現場隨時可以開始望彌撒。
奧古斯都和蘇菲亞一起去尋找聖誕樹後再也沒回來,重演羅德事件時的消失,女管家立刻知道小主人又捲入麻煩了。
直到深夜,蘭德爾家的主人依然行蹤杳然,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氣質高貴的中年白髮紳士前來通知奧古斯都出了意外。
一週後,奧古斯都被送回家,他其實傷得很重,常理來說應該繼續躺在醫院接受嚴密看護,但青年很不聽話,若能對傷患動粗恐怕還輪不到邦妮動手,奧古斯都堅持要回家,邦妮只好讓醫生定期出診幫奧古斯都換藥治療。
林地發生了一場襲擊,幸好車伕見天氣變差,兩個乘客遲遲未歸,怕風雪來了他們又被困在山裡,於是下車找人,結果幸運發現身中數箭倒在樹下的青年,發覺他還有氣,連忙把人扶回車上拚命趕路求救並利用無線電報警,半途就被黑色紳士聯盟的人發現並帶走了。
邦妮曾看見主人用顫抖的手握住筆努力在紙上書寫,又將紙條交給醫生,下次醫生前來換藥時帶來一封燙金信函,主人皺眉收下回信,整個人像是被黑暗吞噬。
雖然奧古斯都傷在四肢和非要害處,但流血過多加上寒冷失溫,一度生命垂危,好在搶救之後也算是恢復神速了,這是主人工作場所的內幕,邦妮不會過問有多少人用什麼方法醫治奧古斯都的身體。
邦妮想問主人,還要這樣下去消沉多久?
今天是平安夜,恐怕對許多人來說都一個不幸的夜晚,那位少女明天就要舉行葬禮了,和耶穌基督誕生的日子同一天,所有認識蘇菲亞的人都相信少女會平安進入天國。
邦妮曾問奧古斯都是否準備好參加少女的葬禮,但他半個字也沒回答。
過去也有幾次這種情形,不長久,頂多一兩天而已,但是邦妮知道,主人極度憂鬱的時候就是這幅死德性,開始會對青年哀傷的模樣感到不忍,但持續三天照顧一個廢人以後,同情基本上就蒸發光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奧古斯都到底怎麼看那女孩?不管後悔不後悔,他至少也該表個態,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只會讓所有知情的人生氣。
「主人。」
沒聲音。
邦妮又試著喚一次。
「主人,我告訴過你不可以這樣吧?」
「……」
「起來,還有件事等你去做。」
「什麼?」昏暗裡終於響起一道乾枯的回聲。
「拆禮物。」邦妮站在椅背後說。
「雖然淩晨還沒到,可是就剩下主人的禮物還沒拆了。」
「別煩我。」一聲輕輕的悶響,奧古斯都又把頭壓回椅背上。
「主人,不是你的錯。但是如果再不去拆禮物,那就是您做錯了。」
「因為那是蘇菲亞小姐送給您的聖誕禮物,不現在拆就來不及了。」
奧古斯都還是不為所動,邦妮只好從後方伸手按住這個小她六歲的青年頭顱,逼他轉過頭並傾身說:「督導您的禮儀行為也是管家工作之一,既然主人堅持不理,那麼只能說是邦妮失職了,不如另請高明!」
「邦妮,妳不能拿公爵的標準要求我,我只是紳士而已。」警覺到實際危機出現,處刑者的聲音總算多了點力氣。
「以紳士的標準,您也不及格。明天早上七點要舉行葬禮,去和那個女孩子道別吧!」女管家毫不客氣地說完,將大紙箱拖到奧古斯都腳邊就逕自離開了。
一個小時後,奧古斯都拿起剪刀剪斷包裝固定紙箱的絲帶,從裡面撈出全套黑色禮服與大斗篷,還有一張卡片。
卡片上的內容很簡單也很平凡,奧古斯都卻久久無法放下。
聖誕快樂,蘭德爾主人,祝你幸福。
※※※
喪禮人潮逐漸散去,最後只剩老人與一名瘦高青年,兩人並肩站在飾滿緞帶與鮮花的墓碑前低聲交談,半晌,老人也離開了,剩下驗屍官獨自留在寒風中持續默哀。
他就知道那沒血沒淚的殺人魔不會來,尼德蘭有些憤恨地想。
今天他不是驗屍官,只是尼德蘭.法蘭德斯,一個普通的男人,顛沛流離的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他人真心贈與的聖誕禮物,一座精緻美麗的巨大音樂鐘,那是他喜歡的工藝品。
尼德蘭嗜好蒐集古董藝術品,雖然放在住處總是格格不入。
肇因服藥和躁鬱症的影響,有時情緒控制不好,尼德蘭總是會摔東西出氣,只能在住處放摔不壞或者廉價的裝飾,他不能真的去打造理想的家,哪怕只是單身漢的房子,因為他很快又會放任自己將一切心血盡數破壞。
她是個好女孩,為何這麼好的女孩卻早早就離開人間?
留下來的都是些醜惡的活人,醜惡的屍體,尼德蘭真的好痛苦,為何他還會從這些醜陋的物質中得到快感?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尼德蘭飛快轉身,瞪大眼睛。
穿著華麗的黑衣青年拎著大束紅玫瑰,單手支著拐杖在荒靜墓園中緩緩走來,這一幕就像電影般不真實。
那人走到尼德蘭身邊,彎腰獻花,同樣站著沉默不語,北風盤旋在略顯破敗的墓園中,景象淒涼。
「你知道蘇菲亞活不過二十歲嗎?」尼德蘭驀然開口。
「她是兒童癌症患者,腦瘤,狄肯先生希望她最後的人生能活得自由快樂,因此不管她想做什麼事,闖什麼禍都支持她。」他沒想到真相竟會是如此,
奧古斯都依然面無表情地望著墓碑上的名字,他曾經厭惡那不停吵鬧的少女,但她現在卻遠比自己安靜了。
「為什麼到二十三世紀這種絕症還治不好!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絕對不讓你,不讓你……」尼德蘭還想說下去,末了還是強抑下來,在處刑者面前剖白內心毫無意義,只是徒增可笑。
「未婚夫的事情也是幌子。」尼德蘭向蘇菲亞的父親求證過了,但他不懂蘇菲亞為何要說那種謊?
「奧古斯都,聽到這些事實你沒話想說嗎?」他再度扯住處刑者胸口,逼他抬頭反應。
為何人人都要他說話?誰賦予他們這種權力?
「放開。」碎髮後冰寒的目光讓尼德蘭不由得鬆手。
那女孩的遺言只有奧古斯都知道,他到最後都認為蘇菲亞很愚蠢。
她說:「但是我有未婚夫了,你不能愛上我。」
前一秒才向他告白,下一秒卻拒絕他的求婚,女人是奧古斯都最討厭的反覆無常的生物。
愚蠢,蠢到無以復加。
奧古斯都任寒風吹颳臉龐,像是要把墓碑刻印在眼底般凝視著前方,他不想聽任何人的廢話,任何生者的噪音。
「你為何現在才來?」尼德蘭怒視著他。
姍姍來遲的處刑者,現在才帶來鮮紅的求愛花朵,是懺悔嗎?他的手指有著泥土痕跡,尼德蘭不知他又去做了什麼好事。
「她把最後的寶貴時光虛擲在你身上,愛上你這個殺人者。」
「那又怎樣?」奧古斯都漫不經心地回答。「你這個連告白都不敢的膽小鬼有什麼資格說我。」
尼德蘭還未從突如其來的辱人內容回過神來,處刑者已轉身離開。
查士丁尼伯爵用文學知識償還了他欠奧古斯都的人情,奧古斯都委託伯爵調查蘇菲亞遺留給他的詩句出處,那是泰戈爾的《採果集》。
「我已經厭倦玫瑰的香氣了。」
這句謎樣的句子,尼德蘭.法蘭德斯直到後來才真正明白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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