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時,為了降低血液中的混濁,奧古斯都每週有三天只能以水果果腹,除此之外,他想吃什麼都能向監護人提出要求,食物和日用品總是立即用馬車載到水菇街的老房子。

 

有個吸血鬼監護人大致而言好事多過壞事,甚至他可以自己抽血放在試管裡讓馬車夫帶回去,連見面都省了。但奧古斯都並未鬆懈,他主動到監護人家中求教,拚命學習各種知識和鍛練身體,很快地,奧古斯都儼然老人的親生孫子一樣受寵。

 

距離他第一天遇見吸血鬼時已經過去四年,後來奧古斯都搬進吸血鬼家,只因老人不能沒有他晨昏定省。

 

如果是演技也就算了,正因為老吸血鬼是真心依賴這個孤兒少年,才讓人感到特別可悲。不死怪物也無法抵抗寂寞的侵蝕,幻想狡詐的人類和怪物間能產生真心信賴的穩固關係。

 

「奧古斯都,我引以為傲的學生,你願意在成年後繼續為我工作嗎?當然我不會限制你任何方面的自由,工作內容可以是祕書或白天護衛,若你有興趣,我便為你調整課程。」老吸血鬼和藹地提議。

 

「有何不可?待遇豐厚的差事可不是到處都有。」黑髮少年淘氣地聳聳肩。

 

奧古斯都最大的優點就是守口如瓶,當你洩漏一個人的祕密,在這同時,其實也等於洩漏了自己的祕密,他在還是孩子時就本能察覺這把雙面刃的危險。

 

你和事主的關係。

 

你真正喜好的觀念和立場。

 

起碼他用來養活自己的方式完全禁不起社會目光檢驗,但效果好到令人咋舌。

 

某個傾盆大雨的午後,奧古斯都獨自在窗邊喝著下午茶,閱讀西賽羅的《論共和國》,幽靈之聲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隻老尖牙怪今晚就要對你下手,將你變成他的同類。』耳畔響起一道舊書似陳腐平板的聲調。

 

「幻聽嗎?」奧古斯都無動於衷翻動下一頁。

 

『先下手為強,我的小朋友。』

 

奧古斯都對空氣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赴約監護人的私人晚宴。

 

當晚,他用鑲銀芯的橡木樁刺穿老吸血鬼心臟。

 

老吸血鬼沒有戲劇性地變為灰燼或者噁心的黏液,只是不停淌血咳嗽,無力地等待休克昏迷,奧古斯都告訴監護人關於幽靈之聲的建議。

 

「但你有備而來,孩子,你就這麼恨我嗎?你真的相信我會對你不利?」老吸血鬼目光滿是悲哀。

 

奧古斯都沒馬上砍下老吸血鬼的頭,給予他交代遺言的時間,從前母親老是囑咐他要當個體貼他人的小紳士,監護人則吹毛求疵地訓練奧古斯都裝模作樣的派頭,最後他也習慣了一點不切實際的風度。

 

「今晚嗎?不。但你大概會在我二十歲時進行轉化作業,最好我能自願同意成為你的永恆伴侶,所以這些年你盡可能地待我好,然而,就算我不喜歡,你也不打算放我走。奧汀爵士,你經常感歎凡人的青春有如過眼雲煙,而這句話總是讓我起雞皮疙瘩。」少年難得泛起溫柔的表情。

 

「原來如此。」

 

「其實,永遠沒辦法習慣,跟一個怪物掠食者住在一起壓力好大!但是我不恨你,奧汀爵士,如果你不是吸血鬼,只是一個有錢的糟老頭子,不用事事討你歡心的話,我倒是不討厭偶爾來找你喝茶。」奧古斯都從牆上取下裝飾用的古戰斧道。

 

「但你不也殺了我這個怪物,提到掠食者,你還能和普通人相處嗎?凡人渴望的朋友、情人和兒女這些羈絆能讓你滿足嗎?」老吸血鬼痛苦地吐出血沫質問。

 

「我只要能平平安安混口飯吃就滿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囉!永別了,奧汀先生,祝你有個好夢。」奧古斯都舉起斧頭。

 

「做得好,我的學生,做得好……這是我給你的最後忠告,萬事小心……蘭德爾……」

 

頭顱滾過地板,潑灑一圈血痕,直到晨曦射入帷幕大敞的莊園主屋,老吸血鬼的屍身才飛快乾枯,輕輕一碰就化為碎片。

 

黑髮少年挽起袖子打掃,掃把和壁爐毫不費力地解決了善後問題。

 

奧古斯都對外宣稱監護人前往遠東經商,多虧吸血鬼神祕主義的習性,原本就無人清楚奧汀爵士行蹤消息,律師和代理人們持續經營奧汀爵士在世界各地的產業,奧古斯都則謝絕津貼補助,不著痕跡與吸血鬼的殘餘人脈斷絕往來。

 

幽靈之聲在善後處理上出了不少主意,但奧古斯都沒聽從它建議去侵佔老吸血鬼的財產,不是他太高潔,而是不想留下把柄,財務異動太容易被有心人士注意。

 

於是一個失寵的孤兒悄悄退出了上流社會慈善圈舞臺,並未引起任何騷動。

 

※※※

 

尼德蘭蹲跪撥開溼黏的頭髮,仔細注視山羊腹中的倖存者臉龐。

 

「怎麼可能……他是羅辛安,最後一名失蹤調查員。」

 

「賓果!中大獎了。不過應該是倒數第三名失蹤者才對,你少算了我們兩個。」奧古斯都環胸盯著微微起伏的人體。「真是命大,居然這樣還沒死。」

 

「我聽說總部有種技術是在體內植入緊急生命維持裝置,直接透析血液並供氧,即使不用呼吸也能生存一天以上,為了在極限環境作業的最終保險或突然遭遇高風險傳染源時減少裝備壓力。」驗屍官對人體研究相關情報到底較為上心。

 

「所以我就說調查員才是這種情況下的專業人士,雖然他以這副模樣出現令人費解,尼德蘭,拿件衣服給他,我可不想看到那個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奧古斯都用手杖指著一絲不掛的調查員。

 

「怎麼不是你送他衣服?」尼德蘭不滿。

 

「我的尺寸他穿得下嗎?」奧古斯都斜了驗屍官一眼,尼德蘭和羅辛安在身高上較接近。

 

驗屍官只好不情願地捐出大衣,考量到山羊怪屍身可能引來更多嗜血的掠食者,兩人合力將昏迷的羅辛安裹上衣物,靠著備用小手電筒扛起調查員撤退。

 

第二天上午,調查員在有著硫磺氣味的野溪溫泉旁甦醒,立刻乾嘔起來,雕刻精美的手杖橫在眼前,他愣愣地看著襯衣未扣穿著四角內褲的黑髮青年,後者打了個哈欠用手指爬梳瀏海。

 

「奧古斯都‧蘭德爾,那個不願離開溫泉池的蠢蛋是我的助手尼德蘭驗屍官,組織派我們來調查吞噬之屋失蹤真相,請報告你所知的一切。」

 

「閃電處刑者,久仰大名,居然是您親自出手……」有著碧綠眼珠和南歐血統的羅辛安崇拜地望著奧古斯都。

 

「別這麼說,真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僥倖撿回一命。」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奧古斯都這樣樂於助人的紳士,他挪開鋪在石頭上剛烤乾的衣物,招呼羅辛安坐下懇談。

 

「說來丟臉,我和同伴進入吞噬之屋後一無所獲,莫名其妙來到這處森林,接著聽到嬰兒哭聲,沒想到石頭邊真的有個襁褓嬰兒,忽然感到非常頭暈,醒來後就是被你們搭救了。」

 

奧古斯都正抖開褲子套上雙腿,轉頭問:「這麼說來,你也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你對森林裡的山羊怪物有印象嗎?」

 

羅辛安搖頭期期艾艾:「為何我會沒穿衣服?」

 

「我們發現你時就是這樣了,不幸中的大幸,還好你沒受傷。」真是光溜溜半條小傷口也沒有。

 

「請問你們有看到萊比錫嗎?」羅辛安拉緊大衣,對自己的赤裸也感到不安。

 

「現場只有你一個人,恐怕貴搭擋情況不甚樂觀。」奧古斯都語氣充滿同情。

 

「你提到巨型山羊,難道遇見這種怪物?」羅辛安緊張地問。

 

「放心,我們已經打倒牠,這一帶似乎只見這頭山羊怪,暫時安全。」奧古斯都刻意將過程省略,彷彿羅辛安只是倒在一旁,而不是蜷縮在巨型山羊肚子裡。

 

羅辛安低低歎氣,奧古斯都又說:「幸運的是,順著這條野溪發現溫泉,可以在此休息,我們弄了個只夠一人進去的小池子,你不妨去泡泡熱水讓頭腦冷靜下來,我們必須思考下一步怎麼做。」

 

「好、好的。」羅辛安受寵若驚。

 

此時驗屍官終於發現他們唯一的證人醒了,離開溫泉穿上內衣。

 

「羅辛安情況如何?」尼德蘭問。

 

「初期經歷和我們差不多,剛踏進森林就昏迷,沒能意識或不願意告知我們詳細經過,個性不錯,能和各種人打成一片,但本質有些柔弱,很適合調查員的工作,大概在以前的活動間接支援過我,不過我沒可能記住所有調查員。」奧古斯都聳肩。

 

「不願意告知……你覺得他在說謊?」即使是尼德蘭也不可能就這樣對羅辛安的供詞照單全收,何況對方幾乎沒講出有用訊息,照理說受過專業探查訓練的羅辛安應該要能像奧古斯都那樣分析各種荒謬事實,給出有效推論,甚至更上一層樓才是。

 

這個調查員整體機能看似穩定,大腦某處卻彷彿壞掉了。

 

「這處地方超乎想像的危險,太相信假設是自尋滅亡,一切只能隨機應變。」原本要下水的羅辛安打了退堂鼓,奧古斯都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一個不是很愉快的微笑,主動走過去攀談。

 

「羅辛安,再仔細想想,說不定有遺漏之處。仔細一看,我們可是黃金組合呢!調查員引導方向,驗屍官負責掩護和後援,處刑者提供武力。」著裝完畢的黑色紳士表現更加風度翩翩,即使是同性通常也不會討厭他。

 

奧古斯都完全在說謊,尼德蘭太了解這個惡魔了,處刑者是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只有在對他本人有利的狀態下才會容許他人同行,更別提聽從指揮。但奧古斯都每次都能從危險任務中生還,不能說他的行動準則沒道理。

 

惡魔的溫柔話語的確對羅辛安產生奇效,羅辛安依賴地追著奧古斯都的目光又增添一分感激。調查員是黑色紳士聯盟中的白領菁英,換句話說是偏向正常光譜那端並且通過嚴苛訓練的中堅分子,常識範圍以內固然非常堅強,但對於意外打擊抗壓力甚至不如驗屍官。

 

比如說搭檔之死造成的身心壓力對尼德蘭就是一個不在考慮範圍內的問題,驗屍官成天與病態屍體獨處,他只擔心自己的健康與生命安全,能否在寧靜孤寂的氣氛中繼續愉快的每日工作。

 

奧古斯都打算利用羅辛安,表示他已經有所瞄準,尼德蘭還無法下決定,一切都籠罩著朦朧的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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