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楔子

 

世界上有很多「隨便怎樣都好」的存在，那些存在往往又只能被「不清不楚的稱呼」，比如說我看過一盞燈，也看過一條只有大嘴的黑影大蟲，它們本來跟我一樣，都沒有所謂的名字。

 

人類叫我們這些沒有名字的存在「妖魔」，其實這個字眼除了有點可怕外不具特殊意義。但是，還能得到「可怕」這個意義讓我十分高興。

 

這裡是「遺棄的國度」，偶爾也會有些人類跑進來，就像一陣薄霧似的，立刻就不見蹤影了。

 

唔，我當然試著找過，不然我怎麼知道被遺棄的人類可遇不可求呢？

 

我還看過一個小綠人，他可真是勤勞的拾荒者，這個世界裡所有存在都是被遺棄的，只要你馴服某樣存在，它就屬於你，聽起來很美好吧？但要把屬於你的東西帶出這個世界，就得為它付出代價，不然這裡怎麼會叫遺棄的國度呢？

 

因為沒人願意為保有這些無主之物付出代價，它們只好堆積在同一個世界了。

 

那個小綠人是我的記憶中唯一能從這個世界帶走某些東西的傢伙，遺憾的是他的品味令人難以苟同。

 

和其他遺棄之國的住民相比，我對人類知之甚詳，甚至其他生物知識也頗有一套，我能說無數種語言，我掌握大千世界各種知識，但我從來沒離開過這裡。

 

有時消失，有時出現，我是一個謎題，也是一個妖魔，我沒有名字。

 

你無法在被遺棄的國度裡找到一個幫你命名、呼喚你的人，更常見的情況是，你不會在意那麼多，就像石頭不會在意沒有翅膀。

 

我擁有許多記憶，我把它們像鱗片似的披在皮膚上，這讓我可以思考各種問題。

 

我有一個樸素完美的滿足生活，這兒食物充沛，偶爾可以目擊到有趣的事，有時還能蒐集到漂亮鱗片，但它們最後都會變成透明的顏色，不會再有任何國度住民能看見，那就是我本來的樣子。

 

沒人看得到我，當然就沒人能馴服我了，我是被遺忘的國度裡最安全又最古老的妖魔。

 

噢，那個小綠人終於停在我面前了，他想做什麼呢？難道是他自己也被遺棄了嗎？那樣我就要把他一口吃掉，讓小綠人變成一片綠色鱗片，他看起來會過很久才褪色。

 

他把我撿起來了，用三根爪子摸摸我，他知道我不可能屬於他，我是這個自由國度的王，沒有靈魂也不具備血肉之軀，目前只擁有無數世界捨棄的透明回憶和一片小小的藍鱗。

 

但我有個夢想，我吃了一個藍色的童年回憶，糟糕的是，我居然對人類上癮了。

 

他摸到我的夢想，這讓我有點噁心。

 

小綠人問我要不要交易，我討厭這個貪婪的生物，但我對人類世界有點好奇。

 

我從未屬於任何靈魂，誰也沒有遺棄過我，更不懂依戀相屬的感覺，我在這個國度形成，靠部分廢棄物維生。

 

這裡是遺棄的國度，所以我可以做一件事：將我自己遺棄。

 

幻想商人把我裝進珠寶盒裡，我是他撿到的，不屬於他的遺失物品。

 

第一話　神的老師

 

夢想交易所門鈴響起，把一腳跨入白日夢疆界的店員拖回現實。

 

「來了來了。」阿德小聲嘀咕。

 

阿德如今已能呼吸般自然地衝向大門，暫停兩拍，擺出最自然的標準姿勢拉開店門，笑臉迎人接待不同種族的客戶。

 

「歡迎光臨，親愛的客人。」阿德笑瞇瞇的說完，技巧地端詳這次的客人。

 

灰白色迷霧長髮超現實地扭曲飄浮，髮絲糾結遮住臉孔，只露出一雙漂亮的藍眼睛，性別不明，全身緊緊包著破爛黑布，似乎沒有腳，就這樣飄過了門檻。

 

又是非人類。阿德在心底哀歎。好歹變雙腳出來比較不會這麼恐怖，算了，計較這種細節會沒完沒了。

 

「請問你有什麼需要呢？本店是夢想交易所，不管閣下的願望為何，都可以說出來商量看看，沒有的話我們也可以幫忙尋找或仲介交易。」阿德遇到這位完全摸不清底的神祕客人，只好先用制式臺詞交代過去。

 

神祕客人沒乖乖跟阿德到吧檯坐下，又一個不好的前兆。

 

「請問店長在嗎？」灰髮客人開口說話，聲音美得超乎阿德想像。

 

河流，海浪，鳥兒拍翼，狂風吹過雪山，熔岩流動，蝴蝶破蛹張開翅膀，各種單純又永恆的聲音同時混合，阿德不懂這些聲音怎能融成一種調子？

 

「店長他不在唷！我可以幫忙嗎？」阿德冷靜下來，再度直視客人的眼睛。

 

客人的藍眼睛在發光。

 

「我的交易只能委託幻想商人本身。」

 

雖然是不客氣的拒絕，但阿德卻沒有被揮開的不悅，不如說鬆了口氣。

 

今天的客人不是人類也不像妖怪，說真的，阿德現在會覺得人類和妖怪之間是有互通的……廣義都算地球生物嘛！大家都要吃喝拉撒，會生氣害怕之類，但是這個藍眼客人非常、非常的不像他窮盡所能想像的任何一種存在，雖然對方努力變得比較接近人類也一樣。

 

難道他是真愛殿下那一類的虛幻國度住民？

 

大概是阿德一直盯著看，藍眼客人好心開口讓氣氛沒變得太僵。

 

「有問題嗎？人類的孩子？」

 

「呃，請問你想要什麼飲料點心呢？」阿德怯怯的問。

 

對方貌似既不討厭也不喜歡人類，但那種涼涼的感覺不知為何讓阿德胸口沉重。

 

「……冰。」他考慮了許久說。

 

「好的，馬上來。」阿德趕緊衝去吧檯把冰桶裡的冰塊全倒進大杯子端給對方。

 

「請問怎麼稱呼呢？」阿德好奇之餘，一股無法言喻的衝動讓他就這麼問出口。

 

「……媽媽？」

 

「嗯？」阿德滿臉問號。

 

「……世界？」藍眼客人又換了一個字，自己也不太確定。

 

阿德只好翹首等他決定一個答案，客人邊吃冰塊邊想。

 

「唷！布魯！」幻想商人果然效率十足，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阿德怪目看向他的老闆，一隻身高僅有八十公分的綠皮小矮人，外表神似哥布林，自稱獨一無二的幻想商人，正裝打扮有點好笑。

 

哥布林遇到有點等級的客人不是大都很假仙客氣嗎？這叫喚家中小狗般的語氣是什麼情況？店長對此名來歷不明的客人態度相當特別，為啥以前阿德都不知道有這個八卦？

 

「嗨！綠綠！」藍眼客人彎腰和幻想商人擊掌。

 

阿德想笑又笑不出來。

 

「我以為你不會進來我的店？有想要的商品嗎？」店長挺腰看著藍眼客人，看起來他們是老朋友了。

 

「過去，我們剛相遇時，你想把門扉開在我身上，提議給我等價的報酬，我說不用了。」藍眼客人說。

 

「但我不喜歡欠別人，就答應你有需要可以來我這裡換兌換等價的商品。」幻想商人接下去表示。

 

藍眼客人頷首。

 

「現在我有願望想拜託你。」

 

店長和藍眼客人靠在一起竊竊私語，阿德伸長耳朵還是聽不見，幻想商人手裡忽然多了個珠寶盒，他將珠寶盒遞給藍眼客人。

 

角度阻擋加上藍眼客人的黑布衣角飄來飄去，阿德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兩人又分開了，店長一副談好交易的表情。

 

「你也終於下定決心了，我會找時間把這件事辦好。」幻想商人說。

 

「謝謝。」藍眼客人說完，看向阿德，阿德屏住呼吸不敢亂動，只覺得客人的灰白亂髮好像又變長了。

 

等藍眼客人離開以後，阿德的正經表情全垮下來。

 

「店長，那個客人到底是誰？」

 

「笨蛋！眼殘啊！這都看不出來？」哥布林照例先恥笑店員再說。

 

但阿德太想知道藍眼客人的真面目，破天荒沒回嘴，只是執撓地瞪著店長。

 

「他好像搞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店長你叫他布魯感覺又像是綽號，我得認識這位客人，下次接待的時候才不會失禮呀！」阿德試著用公事藉口套話。

 

哥布林冷哼一聲。

 

「他不需要名字，但人類給他取了很多名字，他是你們這個國度的核心，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店長，這邊是地球國度……『地球』國度？地球？」阿德慢半拍反應過來大聲驚叫。

 

「地球來找你交易？」阿德渾身都冰涼了。

 

「嗯啊。」店長命令阿德泡咖啡。

 

「怎麼可能是地球？我懂了，跟太陽殿下一樣，他是我們這個國度的首領嗎？抽象化的那種？」阿德自作聰明的問。

 

幻想商人這些超乎想像的存在對「國度」的定義，不見得跟土地大小有關，有的國度不具實體，比如說愛之國或夢之國。有的聽起來彷彿能理解，但跟人類科學迄今探索揭櫫的豐碩自然知識沒啥關係，比如太陽和太陰之國乍聽是地球人知道的太陽與月亮，但也不等於那兩顆星星。

 

阿德所在的地球國度，根據老闆的解釋外加他自己親身體驗，除了世界地圖上的藍色行星，還包括天堂地獄、淨土靈界、妖界人間、精靈和人魚的領土等等更多莫名其妙的空間。

 

聽說太陽是某個了不起的國度領袖會議主席，以他們的角度把地球這個偏遠蠻荒地帶升格成國度，阿德怎麼想都覺得裡面帶著強烈「圈一下差不多就好」的味道。

 

「白痴！地球國度沒有領導者，這裡就是亂七八糟，啥都很落後，地球──沒錯就是那顆地球──只是國度裡最大的古老原住民，不過感覺不錯，還是女王陛下的棲地，我才決定研究他。」店長抱胸說。

 

「那……那我們的地球又算什麼？」

 

「你們的？」哥布林獰笑。

 

阿德縮了縮脖子不敢答話。

 

「如果地球可以當店長你的客人，那我們之前做的交易不就矛盾了嗎？這些都是屬於地球的代價吧？」阿德抓抓頭髮問。

 

「不矛盾。那就是我本來以為不會跟布魯交易的原因，他把自己的所有都分享出去，讓身體的一切元素，被許多國度觸發的力量，還有從元素中演化的生命擁有獨立的價值，所以他不主張你──區區一個人類是他的所有物。」幻想商人喝著咖啡說。

 

「就像太陽殿下和寧靜海陛下也不主張光影是他們國民獨享的東西，你這廢柴才能享受有光和影子的感覺，懂嗎？」店長把握時機教育阿德。

 

「不是所有國度都有領導人，夢之國就沒有，太陰國度本來也沒有，寧靜海陛下是第一任，太陽國度的王子要通過成年儀式才能登基，他會定期重生，愛之國的女王是永恆不變的。」到過許多國度貿易的幻想商人果然如數家珍。

 

「但要成為國度領導人，就要有影響其他國度的能力，布魯沒有這種能力和統一地球國度的願望，比如說他就沒辦法讓隔壁那顆叫月亮的石頭球長出樹來，但他是這個蠻荒地區裡唯一漂亮完整的藍色星球，又有許多靈魂活動，諸國會議討論的結果才把你們這邊命名為地球國度。」

 

阿德鴨子聽雷，努力吸收中。

 

「那地球大人來跟你交易什麼？」阿德忽然恐慌起來，他就住在地球上面，地球有哪裡不滿嗎？會到夢想交易所就是想要某些東西？阿德一天到晚都聽見「地球開始反撲」的環保廣告臺詞，他也覺得人類太過分。

 

「會怕哦？會怕就好。」哥布林今天說話加倍機車難搞。

 

「你該不會給他『世界末日』吧？」阿德整理倉庫的時候發現居然有這種夭壽商品，嚇得彈到角落動也不敢動。

 

「那種東西布魯根本不缺好唄！你以為他身上的文明末日幾次了？」哥布林冷冷地咧開尖銳牙齒。

 

「再說，我店裡的『世界末日』知道怎麼賣嗎？蠢才！」

 

阿德老實搖搖頭。

 

「代價是『新世界』，假如你想毀滅一個世界，就要先創造一個同等的新世界給我。」店長抱胸斜睨阿德。

 

「想也知道地球國度的落後種族買不起，但是沒辦法，每間分店還是得有些珍貴商品當鎮店之寶，才能表現夢想交易所的高級格調。」店長扠腰得意的揮舞他的爪子。

 

阿德鬆了口氣，店長雖然自戀臭屁，但不可能傷害女王陛下正在住的世界，說起來地球還真是好人，聽說小海以前喜歡上某個人類，太陽也是愛上地球的某朵花才後假公濟私來渡假，現在哥布林又跟布魯交情不錯，他們都很欣賞地球的樣子。

 

「對了，惡夢也是駐地球大使呢！」那個惡劣的黑髮小夢神專門接待不同國度代表。阿德以前總是避免去想這些層次太高的問題，直到今天親眼看見地球的化身，他忽然覺得再不懂就來不及了。

 

這個世界的未來到底會變得如何呢？人類……如果不是剛好在當夢想交易所店員，應該不可能會知道真相，因為他們太渺小了，整天拚命吵架戰爭，還搞出一大堆汙染問題。

 

阿德以前總覺得世界末日發生頂多就是死翹翹，在意也沒用，但今天看到地球時，阿德卻湧起無以名狀的感動，難過到快哭了。

 

小藍龍從角落鑽出來，纏在阿德手臂上。

 

「怎麼啦？你最近也很少出現，我都快把你忘記了。」阿德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鼻酸，僵硬笑著對小藍龍說。

 

他到底錯過多少？匆匆出生，不過數十年又要死掉，地球明明一直分享許多禮物給人類，但他卻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裡，不肯去看去拿。

 

啊，要是當時有摸摸藍眼客人的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