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阿德被寫上黑板當值日生,他擦完數層黑板,也擦掉不知哪個小人留在裡層黑板的毀謗,正要清理時板擦機卻不見了,阿德只好抱著四、五個吸飽了粉筆灰的板擦走到陽臺用古老方式奮力拍打起來。

 

雖然已經刻意閉氣,還是不慎吸進幾口煙霧的阿德輕咳,面前的五彩煙霧中忽然冒出一張臉,他嚇得碰掉板擦。

 

「唷!」惡夢憑空出現,飄浮著趴在陽臺扶手上和阿德打招呼。

 

「阿德哥哥穿制服的樣子好青春吶!」

 

「惡夢!」阿德本能往後跳一步。

 

黑髮紫眼的小孩子接著飄上扶手輕巧地棲坐,手裡拿著阿德不慎掉落的板擦。

 

「你怎麼來這裡?」阿德劈頭就問。

 

「別人看得到你嗎?」

 

這才是阿德擔心的實際問題。

 

「放心!我現在在你的白日夢裡。」這個脾氣詭異的小夢神愉快地說。

 

「阿德哥哥的店員工作愈做愈上手了,惡夢果然沒看錯人,你上次說要陪我玩。」

 

惡夢歪著笑容拋接板擦,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雖然覺得惡夢這種沒心肝的樣子看了有點刺目,可是想起之前在公主的夢裡對方也毫不猶豫地救了他,阿德還是覺得偶爾看見這種「神」並不是壞事,至少惡夢一出現,他就覺得這兩天的學校生活渺小得跟屁一樣。

 

「我現在還在工作中啦!」阿德朝惡夢伸出手,意思是想拿回板擦,帶著點莫可奈何的容許。

 

畢竟這些小孩子的外表實在太可愛了,可愛到犯規!還有他絕對沒有戀童癖!

 

惡夢將板擦還給他,卻順勢用小手摸了摸阿德出現摺痕的下眼瞼。

 

「你沒睡好嗎?作噩夢了?」

 

「你不是夢神嗎?」阿德沒好氣地說,不過他沒作夢,只是輾轉反側而已。

 

「人家喜歡留在老師的夢裡嘛!」惡夢托著玫瑰色的雙頰誇張地表現嬌羞。

 

阿德後來知道惡夢和太陽這對偉大的異世界領導人口中常常提到的「老師」,就是照顧祂們在地球生活起居的某個人類倒楣鬼,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時,阿德真的很慶幸祂們只是介紹自己給哥布林店長當員工而已。

 

阿德衷心為那個強者默哀祈禱。

 

「阿德哥哥,被欺負的感覺怎樣?」惡夢的口吻像是在問「冰淇淋好吃嗎?」,毫無不協調感。

 

「我不喜歡。」阿德言簡意賅地說。

 

他繼續拍著粉筆灰,故意無視惡夢揚起滿天飛灰,惡夢只好閃到他背後,以無尾熊之姿爬上阿德肩膀,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阿德哥哥班上有隱藏魔王哦,你可以選擇孤軍奮鬥,也可以想辦法增加你這邊的兵力!否則你腹背受敵,馬上危在旦夕了。」

 

阿德用力吹了口氣,把黏在鼻頭的粉筆灰吹走。

 

「剩下幾天我懶得搞小圈圈了,反正其他人也不是啥好鳥,而且我的工作主要是陪宋倚君。」阿德歎了口氣。

 

「交朋友很累哦?」惡夢雖然是用反問的語氣,卻也沒有等阿德回答的意思。

 

「對了,隱藏魔王是誰?」既然惡夢都提了,阿德還是姑且問一問。

 

「就坐在你前面嘛!阿德哥哥真遲鈍。」

 

但阿德用力搜索腦海,店長塞給他的工作用資料中並沒有這號人物,大概是無關宋倚君委託的路人,阿德只知道前面坐了個很安靜的好學生而已,而且那個人的綽號就是「好學生」。

 

所以阿德知道那個好學生應該和宋倚君沒關係,就是過去一年來無視和冷眼旁觀的班級同學之一。

 

「阿德哥哥,惡夢是站在你這邊的哦,不要忘記了。」最後只剩下灑在空氣裡的輕笑聲,告知夢神遠颺的事實。

 

阿德向宋倚君求證,才知道他前面坐著的竟然就是全二年級綜合測驗第一名的資優生,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過好學生是個除了讀書以外一無是處的書蟲,體育也不行,留著長瀏海又戴眼鏡,人也瘦得像根豆芽菜。

 

一年級時好學生本來是眾人的獵物,但是後來喜好圍攻孤立某個人的傢伙們嫌好學生反應呆滯沒意思就不理他了,只有考試的時候會要他的筆記本來影印,不知道為何沒人敢逼好學生幫自己作弊就是。

 

宋倚君雖然還是和阿德同進同出,回答他的問題卻不像第一天那樣熱心,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時出神,雖然這三天她似乎也較少受到激烈的欺負了,但跟著阿德被冷言冷語仍是老樣子。

 

由於阿德和宋倚君在準備園遊會的幕後工作中被分開,宋倚君表示她要搭校車去山下市區買材料,一放學少女就先走了,阿德本來打算跟她作伴,但宋倚君卻已想一個人靜一靜的理由婉拒阿德。

 

朋友……似乎不是說是就是的關係。男生跟女生更難找共通話題。

 

阿德這麼覺得。

 

雖然阿德不管有沒有交易,他都樂於幫助像宋倚君這種被霸凌的弱小存在,哪怕是盡一點力量都好,可是這次的交易說穿了是哥布林店長一手造成,阿德總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以朋友的身分和客人度過這七天,也許也只是店員單方面的想法?

 

因為當時的交易談到最後,嚴格說來宋倚君並沒有得到朋友的代價,她只是租到某個人類七天的時間,這個人類是阿德,至於阿德會有當宋倚君朋友的想法,是因為店長這麼命令他這麼做。

 

好像也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然後惡夢出現,要他去找到隱藏魔王,阿德覺得小夢神也有不告訴自己的祕密,這些存在總是這樣,有話不說高來高去。

 

等等,魔王不是真的魔王吧?應該只是比喻用法。

 

阿德不是很有信心地想。

 

在人行道上發呆邊前進,這麼巧阿德居然就看見好學生走在他前面。

 

其實好學生的背影很好認,他像鷺鷥微微駝著背,書包拎在直垂而下的右手裡,走路不快也不慢,可是周圍的一切變化都不能讓他分心,好學生在上課時靜靜坐在阿德前一個座位,現在也沉默地走在阿德前面,兩人保持著一定距離。

 

阿德還在研究好學生背後冒出黑色翅膀的可能性,就看到樹叢轉角忽然冒出五個人,前後包抄,阿德愣住了,好學生也在人圈裡停下腳步,有些手足無措的站著。

 

霸凌……原來還有啊?

 

阿德在抬腿跑過去的時候,腦袋裡只冒出了這個念頭。

 

※※※

 

──你現在是聖誕老人了嗎?

 

好像有人這樣念過自己。

 

開完笑!他當然不是聖誕老人。

 

可是人類會被那些非人取笑不是沒有道理,直到離開人類的世界,進入夢想交易所,籠罩在哥布林店長的恐怖統治之下,阿德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還有想要更加表現出他心目中做人應有的模樣,這難道不諷刺?

 

每當非人客戶拿人類當老梗來打趣時,阿德就卡在旁邊無話可說。

 

他不想當心有憤慨時唯唯諾諾的懦夫,他討厭看見多數欺負少數的暴力,他對醜陋的現實感到反感而不願被同化,這不是聖人,也不是好人,這只是正常人。

 

掉頭就走太麻煩了,站著不動也很麻煩,所以阿德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跑向那群凶神惡煞。

 

以前總是強忍著討厭的事,不想給自己和別人添麻煩。

 

最後這麻煩的怪獸就窩在阿德心裡,一口口吃掉他的感情,還傳染一種叫「麻木」的病毒。

 

看不到不知道的就算了,就在他眼前的,他無法掩耳不聽,不是只有仗勢欺人的傢伙讓阿德噁心,害怕被拖下水其實早就是幫凶的旁觀者也是。

 

有些立場沒有中間可言,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一定要犧牲少數獵物才能獲得的安全寧靜,阿德寧可不要!因為他有機會爭取品質更好的精神生活!若不然,他也不要這種虛假的正常!

 

「喂!」一下子還是想不起來好學生的本名,這個時候喊綽號又太白目了,阿德只好這樣叫,都怪要植入記憶也不徹底一點的店長!

 

包圍著好學生的五個少年皆著便服,雖然以貌取人不好,但人類就是有某種天賦,知道對方並不是友善的同類,所以阿德一開始就繃緊神經。

 

他們沒有浪費口水對好學生挑釁,而是包圍著他逐漸縮小圈子,但是好學生竟也不意外,彷彿他已經習慣並且認命了。

 

阿德又跑又喊,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何意義,或許那些人一分心,好學生可以找到缺口逃跑,可是好學生終究缺乏與阿德心有靈犀的感應,他還是眼睜睜站著不敢動。

 

「李明德……」好學生說出阿德的名字,卻也在這瞬間被人一拳揍倒,整個人趴在人行道上。

 

阿德自己也沒好到哪去,某個穿著黃襯衫的不良少年一看就發現阿德的左手無法動作,抓住他的衣領後便揚起拳頭跟著揍下去,這是一聲號角,其他人也餓狼撲羊般開始群毆好學生。

 

阿德只能用右手反抓扣著衣領的手,用力偏頭躲掉第一拳,但眉角一涼,那人出拳時所戴的手錶邊緣還是劃破皮膚,液體流下的潮溼感,甚至還來不及覺得痛,第二拳已經熱呼呼地打入他腹部,窒息的痛苦讓阿德弓起背。

 

他就知道,這種個性遲早有一天會害慘自己,呆灣的死小孩認錯人都可以把人打死了,何況還是不認人就打?

 

不過如果是和好學生兩人平分攻擊,應該只是骨折之類而已?

 

雖然他知道老是念念不忘很煩,但這種時候還是會可惜,倘若左手沒殘廢該有多好?

 

阿德這樣想,正要咬牙忍過去時,接下來卻……沒有接下來了。

 

他只來得及看見一道人影先是把戴著骷髏十字架的不良嬉皮過肩摔,閃過另一個運動背心少年攻擊,扣住對方肩膀就是一個大外刈,將人掃倒摜壓在地,接著扯過黃襯衫就是正面一拳,阿德甚至沒看見本來打他的人是怎麼被抓過去。

 

還有不知道啥時地上就倒了兩個人,血流進眼睛裡了,只剩一邊視力還是能清楚看見某個正凶狠還手的身影,身上穿著和阿德相同的制服。

 

望著外套鈕釦鬆開,下襬像翅膀一樣揚起的殘影和精準致命的後旋踢,阿德不知怎地想到四個字,死亡騎士……

 

因為剛剛好學生已經趴在地上了,可是,這個人長得也很像他,好吧,原則上是一模一樣。

 

黃襯衫看來有練過兩下子,還能和好學生周旋幾回合,但明顯處於下風,好學生白上衣領口已經濺上對方的鼻血,但他卻愈打愈狠厲,剛剛被制伏在地的少年好不容易恢復意識想要越過他逃跑,卻被他勾住腳踝再度絆倒。

 

「幹恁娘!今天先這樣!」終於黃襯衫也怕了,胡亂叫喊著,伺機想要離開。

 

但好學生卻用剛才他抓著阿德的姿勢扯住黃襯衫胸口,慵懶而噬血地說:「叫你們來的人沒說,我旁邊有人的時候少惹我嗎?」

 

語罷就直接上了頭錘,方才已經挨了好幾拳的黃襯衫,在這一下後連站都站不直,被好學生直接扔給同夥,不用他多說一句,不良少年們就扶著人落荒而逃了。

 

這不是一打五,是輾壓。

 

阿德完全理解惡夢說的「隱藏魔王」是什麼意思,這已經不用解釋了,連他這個在旁邊被腿風掃到的人都四肢發抖。

 

等到人行道上只剩下阿德和好學生,阿德才聽到風蕭蕭吹過的聲音,也許沒人看到這一場架,也許有人看到但視而不見,總之這時候就只有他和好學生相對彼此。

 

好學生的眼鏡早就不知甩到哪去了,他居高臨下背光看著跌坐在地磚上的阿德,夕陽將要落下,滿天烏暗中卻有兩、三道鮮紅的火燒雲橫在他背後,瀏海與陰影後閃閃發亮的眼睛像野獸般清澈,看不出視力有問題。

 

他對阿德伸出手,阿德遲疑著握住好學生的手借力站起來,接著他就伸手用力壓著阿德眉角的傷口,雖然被壓得很痛,但阿德根本不敢動彈或反抗,畢竟他面對的可是不折不扣的人類凶器。

 

「為什麼?」阿德第一次聽到好學生的聲音,經過那麼激烈的打鬥還是喘的,阿德總算有點放心他是人類了。

 

他在問阿德為何明知會被打還是要跑過來的事情,阿德也想問對方,明明有能力自保,為何卻是被動的態度?

 

「……自我滿足吧?」阿德誠實地回答。

 

「我不想晚上睡不著。」

 

「你和以前不一樣。」好學生這句話不是忽然的感慨,想必這三天他也暗中觀察著班上動靜。

 

可是他又怎麼知道,他從前對阿德的印象,只是虛假平板的幻覺而已?二年五班從來就沒有一個叫李明德的學生。

 

「如果我沒多管閒事,你會就這樣讓他們勒索嗎?」阿德努力平復呼吸問。

 

「我沒有錢,他們也不是要我的錢,是某個人找來對付我。」好學生看血止住了,抽手退了一步,垂下染著阿德傷口鮮血的指尖,這副模樣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

 

連處理別人的傷口都這麼野蠻,就不能借阿德衛生紙讓他自己來嗎?

 

阿德輕輕摸著還是很痛但是已經沒往外冒血的眉角傷口腹誹,這傷口大概有兩公分長。

 

「我可以防守,受點輕傷,這樣他就會滿意。」好學生低沉說。

 

「如果用全力,後面要處理的麻煩更多。」

 

「他是誰?」

 

「你為什麼改變了?」好學生沒回答阿德的問題。

 

「改變啥?」

 

「宋倚君。」

 

「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坐視不理。」而且大不了就是熬過七天,沒什麼好在怕。

 

「朋友?」好學生露出冷笑。

 

「那我又算什麼?」

 

「你是我的同學,我還是不能坐視不理。」阿德想笑一下,可是拉動了傷口又只好癟著嘴。

 

「手,怎麼殘廢的?」

 

「車禍。」

 

「不會又是救小狗小貓被車撞到?」

 

阿德搖搖頭。

 

「全家開車掉到溪谷裡。」

 

「你被那個人盯上很久了嗎?那個人是希華的吧?」阿德不太靈光的腦子卻在這時候發現關鍵,欺負好學生的某人一定就在學校裡,所以他才要隱藏實力低調當書蟲,而且那恐怕是拳頭無法解決的敵人。

 

「不要再當傻蛋了,下一次,我不會管你死活。」好學生這樣說。

 

「如果沒有剛好遇到的話,OK呀!」阿德試著輕鬆回答。

 

原本就要大步走開的好學生停下腳步,怪目望著阿德。

 

「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明明那麼強,為什麼要委曲自己?」

 

「你也很弱,為何要勉強自己?」

 

阿德花一秒反問好學生的質問,他又花一秒反駁阿德,結果兩人只是互咬問號。

 

Just we就是我們,既不偉大也不卑微。」阿德忽然想到一個很妙的諧音,他感覺良好地脫口而出。

 

「是Just us。」好學生下意識糾正文法錯誤,完全漏接阿德做給他的球。

 

阿德愣了三秒,胸口咕嚕咕嚕地震動起來,好學生的回答恰恰擊中笑點,他實在忍不住了。

 

狂笑之後空氣中響起輕輕的一聲「嘶」。

 

「靠妖!」

 

傷口又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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