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狗之籠

 

下巴磕在溼滑的廁所瓷磚上,撕心裂肺地疼痛起來,上課鐘響不知過了多久,狠揍阿德的那夥人也走了。

 

以前當高中生也沒有被揍得這麼狠過,還是被看都沒看過的生面孔。

 

因為阿德根本不可能和女同學傳曖昧,他聽過很難聽的綽號,說李明德只是有小雞雞的生物,那些動手的人放話要替天行道懲罰阿德,因為他的行為太齷齪,雨點般的拳頭和鞋尖落到身上,阿德連話也說不出來。

 

沒人想要知道真相,沒人認為該為答案付出力氣調查,他們只覺得事情就是自己看到的那樣,可笑的是他們甚至還不是親眼看到的,搞不好就是聽見某人的「我和你說,別告訴別人」,或者簡訊小紙條的快速廣告。

 

一度他認為都是侜張的錯,如果不是他對自己做了那個過分的惡作劇,但被拖進廁所裡毒打時,腦海裡有一塊蒙塵的玻璃忽然洗乾淨了,侜張變做校花還操控阿德去親他,那又怎樣?

 

有權利對死狐狸發脾氣的是阿德,又關那些親衛隊什麼事?

 

他們有什麼資格動手?正義?這種被大便糊住眼睛的正義?

 

還是正義「感」?真是自我感覺良好!恐怕不少是嫉妒阿德做了自己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阿德不想辯解,那些暴民也不想聽,一切只有直接了當的毆打和辱罵,原本還有人拿出掃除用具想把阿德往死裡打,但他們自亂陣腳,好像每個人都被某種生物咬了,他們大叫著「廁所裡有蛇」,丟下拖把爭先恐後地跑走,把破布般的阿德扔在男廁裡。

 

阿德勉強睜開發腫的眼睛,看見小藍龍從領口纏繞著阿德的脖子,拉出一截上半身用頭部對著阿德,小藍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阿德。

 

不知為何,阿德在這時才終於很想哭,無聲的眼淚流了出來。

 

小藍龍舔掉阿德臉頰上的眼淚,吹了口冰涼的火焰在他頭上,像是歎息也像勉勵阿德振作,然後牠也消失了。

 

再一會兒,阿德又聽見腳步聲走進來,本能縮起四肢,除了左手不聽使喚以外,但那個人走到阿德面前,卻是一雙女生的腳。

 

「宋倚君……」阿德一開口,臉上傷口就火辣辣的疼。

 

「李明德,」少女沒打算攙扶他,只是看著阿德這時的醜態。

 

「你了解我的感受了嗎?」

 

「什麼?」

 

「我問你了解我感受嗎?」她揚高音量。

 

「說要當我朋友的人,朋友是說當就當的?什麼都不懂,還好意思自稱是我朋友!浪費生命也就算了,還要和你這個麻煩扯上關係!」

 

「為何我什麼都沒做就要被排擠?我沒有做錯,也要被你這個人類施捨『七天的朋友』,而且還是那個店長命令的!你覺得我會開心嗎?你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宋倚君撿起被棄置一旁的拖把,拿到洗手檯上扭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頓時充盈整個空間,等拖把充分吸水以後,她用雙手奮力拿起握柄。

 

「你說你曾經被欺負過,那又怎樣?我應該包容你嗎?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喘不過氣了!第一天吃飯的時候,我說自己不討人喜歡,你根本就沒反駁,你也認同吧?那為何要裝做你很喜歡和我在一起的樣子?對,是工作啊!你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也不會要求你更多!」

 

「對不起……我是真的想幫妳,不是因為店長……」

 

「說謊!不要假裝你是好人了,你比那些看我不爽的人更噁心,別人要你做什麼你就去做,要你當別人的朋友你就去當,我才不要你這種朋友!你沒有保護我,你只是自以為是,你也不想了解我,就不要……」她用發抖的聲音說著,舉起了拖把。

 

「你也是個想證明自己比我強的爛人,不要假裝你很關心我的樣子!」

 

「別這樣。」阿德不是怕自己被打,可是宋倚君這個樣子他看了很痛,比身上所有傷口加總還要痛。

 

「妳和那些欺負妳的人不一樣,她們不知道被傷害的人會痛,她們不懂是非對錯……」

 

宋倚君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

 

「她們不知道?李明德,你要笨到什麼程度才甘心?她們怎麼會不知道是非對錯?當然是要做壞事才能證明自己與眾不同!只是現在大家都做一樣的事,還以為只有自己『與眾不同』而已!」

 

「她們當然知道欺負別人不好,因為被欺負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心理創傷,沒辦法過正常的學校生活,可是,就算做了不好的事情別人還是不能拿她們怎樣,這才是最好玩的地方,她們可以『決定』誰的下場是這樣,因為她們比較『強』!她們就是要將你的人生搓圓捏扁!」冷水順著拖把柄流進手心,宋倚君又握緊手裡的武器。

 

「證據就是,只要獵物愈不幸,那種人就愈開心!他們如果不明白,怎麼會那麼開心!你說啊!」

 

「那不是妳跟著墮落的藉口。」阿德努力想張開矇矓的視野,可惡,因為傷勢的關係,宋倚君的身影在他眼中搖搖晃晃,快要變成兩個宋倚君了。

 

「你還是不懂!我不要當『獵物』,不管你說被欺負的人是好孩子,被欺負的人沒有錯,我、就、是不、要、跟、被、欺、負、的、人、一、起、倒、楣!李明德,如果不贊同欺負人那一邊就會被排擠,我想要知道糟蹋人的感覺有多舒服!那樣,我就不會再被當成獵物了吧!對不對?你說啊!」

 

宋倚君顫抖著說,然後語氣一下子平靜了起來,這平靜讓阿德更加不安。

 

「反正我付出代價租了你的時間,你就讓我欺負看看,霸凌別人的感覺吧!」

 

阿德還是看著宋倚君,毫不躲閃地看著她,女孩表情忽然扭曲了,抓著拖把在阿德面前揮舞威脅,水點濺上阿德的臉,甚至灑入他的眼睛裡。

 

「生氣啊!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還是不是男人!被女生這樣欺負還不回嘴!」宋倚君低吼著。

 

「動手就和妳以前最討厭的人同化了。這樣也無所謂,動手啊!」阿德終於沉下聲音冷冷地說。

 

宋倚君咬著嘴唇眼眶發紅,高高舉起拖把。

 

「去死吧!李明德!」

 

拖把頭重重砸在阿德頭側地面,宋倚君鬆手,失去控制的柄部在空氣中靜止了一秒,然後跟著地心引力掉落,在廁所裡敲出空洞的迴音。

 

宋倚君旋身離開。

 

阿德忽然拚命撐起上半身朝她大喊:「妳真的想要朋友吧?不管什麼樣的朋友都好不是嗎?那時在店裡為何要答應這筆交易?不要跑!宋倚君!」

 

我就是要施捨,一直施捨施捨到快要被孤獨餓死的妳肯拿一點為止!

 

後半段阿德無法說出口,他在天旋地轉間失去意識。

 

※※※

 

有人拍醒阿德,身下傳來的僵硬觸感讓阿德知道他還趴在男廁地板上。

 

「李明德?醒來,不然我要叫救護車了。」

 

這道聲音很耳熟。

 

「魔……江雨?」好險,差點就脫口而出喊魔王了。

 

「別叫救護車。」學校雖然已經淪陷在店長和侜張的魔爪中,學生對校花和阿德的真實身分毫不懷疑,但阿德不確定醫院那邊是否如此?健保卡一查就露餡怎麼辦?

 

他的真實年齡還有為何會在希華高中的事情也無法交代,反正既然這些傷他死不了,乾脆回去再要店長治好自己還有申請工傷理賠。

 

「鬧大了我更麻煩。」阿德不希望校方再牽扯進來讓他更綁手綁腳,他又不是真的高中生,剩下的時間阿德不想浪費了,他一定要找機會再和宋倚君談談,不過照這種氣氛,搞不好他一出去還會被圍毆。

 

「你的傷要去醫院。」江雨按了阿德身上幾處,他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看起來沒骨折,不過還是照X光驗個傷比較好。」江雨沒問為何、是誰動的手,顯然謠言已經大到他心裡有數的程度,真是壞事傳千里。

 

「晚點再說,我也不想在這裡的私人醫院就診,誰曉得他們會不會做假?」阿德本來只是隨口說說想敷衍江雨,但看魔王的表情,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這不是希華第一次發生打人事件,以前也有人跳樓和在廁所不明死亡。」

 

「新聞上根本沒報過……」阿德張口結舌,江雨趁機拉過阿德的手臂放到自己脖子上,用肩膀撐起他。

 

「雖然我不想管你的私事,可是照片都被貼出來了,你還是不要再來學校。」

 

「讓我解釋。」還有照片?阿德臉色又黑了一半。

 

「不過先帶我離開這裡,拜託你。」

 

江雨點點頭,把阿德扶回自己家,等於連他也蹺課一遭,還好江母似乎外出採買食材,日式料理店還未營業,店面空空盪盪。

 

「又被你撿回來了。」阿德每次看到江雨的模樣就覺得自己太沒用,就算給他五年修煉,阿德也不可能變成江雨。

 

「怎麼說呢?你比我想像得要……」江雨皺眉。

 

「白痴?」阿德接話。

 

魔王這次除了急救箱以外還搬出更多寶貝,都是阿德不懂用途的瓶瓶罐罐。

 

「複雜。」江雨讓阿德脫掉衣服和長褲,拿起冷凍噴霧劑幫他冷卻紅腫處,練武多年的人看上去跌打損傷緊急處理的常識很豐富,終於有瓶肌樂阿德看懂了。

 

也因此江雨看見阿德左臂那道貫穿的大疤痕。

 

阿德本想伸手去遮,轉念一想看都被看到了,又不是女生也沒什麼好忸怩,就坐在床邊讓江雨幫他療傷。

 

魔王沒說什麼,只是蹲跪下來處理阿德左膝和腳踝的扭傷,右手也被踐踏過,該痛的地方都很痛,不過在江雨的推拿和用彈性繃帶冷卻固定後,痛楚大幅減輕。

 

擦傷在消毒上藥的過程真是痛到阿德死去活來。

 

「不要扭來扭去,我不好做事。」江雨皺著眉頭,瞪著都這麼大了,居然因為擦藥會痛就亂閃的人。

 

「你輕一點啦!又不是在塗烤肉醬。」阿德覺得被魔王上藥更恐怖。

 

「晚點瘀青還會更明顯。」他宣布完以後,粗魯地幫阿德穿好衣服,又俐落收拾讓房間恢復原本的整潔單調,阿德身上也多了好幾處繃帶與OK繃的裝飾。

 

「照片是真的。」背對阿德,江雨說。

 

「說出來你不會相信,我和校花低調交往很久了。」在和盤吐實被當作腦袋壞掉,和合理性之中選擇,阿德很沒種地選擇後者,尊嚴在淌血。

 

他的名節就算不值錢,也不想浪費在侜張那可惡的狐狸精身上!

 

「你看嘛!不然吳樂樂怎麼可能跟我在那裡約會?」阿德必須騙過全年級第一名的魔王才能繼續將現實合理化,他拿出對抗店長的意志力看著江雨。

 

「吳樂樂是沒說你強迫她。」江雨不鹹不淡的回答。

 

「不想公開的是我,因為我們太不配了,而且你看只要我們在一起的事情暴露,我鐵定遭殃。」阿德因為嘴角被膠布貼住,笑得很僵硬。

 

江雨點點頭,不再問阿德細節,正如他自己說的,對這些八卦緋聞沒興趣。

 

「宋倚君有去找過你嗎?」江雨又問。

 

阿德沒料到他有此一問,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看到她身上有沾溼的痕跡,對照你們都沒來上課的時間點是吻合的,所以我後來才在廁所找到你。」

 

魔王還很適合演推理劇,阿德讚歎地想。

 

「嗯,她有來看我。」阿德含蓄地承認。

 

雖然宋倚君也拿著吸飽水的拖把要打他的頭,但她終究是沒打下去,否則阿德現在就不會清醒著和江雨說話了。

 

「然後把你丟在那裡?」江雨譏諷地接下去。

 

「沒辦法啊!」阿德努力輕快的說。

 

「我警告過你了,少和那種人往來。」江雨拋下這句話走出房間,留下阿德一個人思考他似乎真的很討厭宋倚君,不過一下子又聽到上樓腳步聲,原來江雨是去樓下端了兩杯冰麥茶上來。

 

「為何你那麼討厭她呢?雖然她不太活潑,可是也沒做什麼讓人討厭的事情。」阿德試著從常識去發問。

 

「你說過她沒救了,怎麼說?」

 

「你知道Learned Helplessness嗎?那是心理學一個很有名的實驗,中文翻譯成『習得無助感』,是Seligman這個學者發明的。他讓兩隻狗各自關在籠子裡,當提示性燈光出現,籠子就會通電,其中一隻只要用鼻子碰撞到籠壁開關,電擊就會停止,出口也會打開,但另一隻狗不管怎麼努力,牠都無處可逃,只能被動地、絕望地一再被電擊。」

 

江雨在阿德身邊坐下,把麥茶給他,阿德用被固定的右手笨拙地接過。

 

「然後,Seligman把兩隻狗換到用低矮柵欄隔開通電區和無電區的新籠子裡,曾經利用機關逃出去的狗,這次也很快逃離危險區域了,但是那隻始終面對絕望的狗,看到燈光之後,卻只是傻傻地坐在地板上,被動地承受電擊痛苦,一直沒有逃跑的動作,哪怕輕輕一躍就能解脫也一樣。」

 

江雨的描述清晰冷靜又流暢,就算是阿德也能輕易聽懂說明。

 

「這個實驗聽起來好像能解釋很多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很多人都喜歡一知半解就比喻。」江雨靠著床頭,仰對天花板。

 

「可是當Seligman想把這個實驗推廣到人類身上時,他失敗了,因為人……不是狗。」他淡淡地說出結果。

 

「你問我討厭宋倚君的理由,那就是我最討厭那種自甘當狗的人。放棄比較輕鬆,絕望比較簡單,麻木比較不痛,就算別人想要幫忙,那種人也不想改變現狀,甚至把伸出善意援手的人拖下水,只是為了讓自己輕鬆一點。」

 

「那些狗只相信和他們一樣慘的對象,如果有傻瓜認為他們可以拯救,跳下水去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好不容易被狗信任,也不會改變事實。因為狗連自救的想法都沒有,又怎麼可能去幫助因為來救自己才受傷的人?到頭來,那種利己主義者誰也不相信,這才是真相。」

 

魔王的想法是這樣的嗎?所以他才冷眼旁觀。

 

「甚至還有狗自願對加害者搖尾巴又去咬其他狗,你說,何必為他們浪費時間?」

 

「江雨,你曾經受傷過嗎?」到底是何種契機,造成江雨從人類轉職成大魔王的瞬間?

 

江雨沒直接回答阿德,卻是把麥茶一飲而盡,將凝結著細小水珠的玻璃杯放在桌面上。

 

「雖然你有時候真的很白痴,但要把你撿回來幾次都可以。」魔王摘下偽裝用的書呆眼鏡,轉頭銳利地看著阿德。

 

「因為你和小學五年級的我很像。」

 

「喂!」這年齡差是怎麼回事!

 

但阿德知道這是千載難逢能揭開魔王過去密辛的機會,雖然很不滿還是保持安靜。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會打架,誰喜歡拚命反覆念同樣的枯燥內容好考到滿分?我以前也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和大家一樣普普通通上學就好了。」江雨起身走到窗戶邊,光線照亮他的側臉,其他部分則落入黃昏陰影。

 

「但是我看見坐在旁邊的狗實在太過可憐,我想幫助他不被人欺負,我告訴他,要反抗,不要看輕自己,和老師求助,我也會站在他這邊。所以我變成被攻擊的主角了,因為我想強出頭。有正義感沒錯,但用在錯的對象上就是不值得。」

 

殘照和江雨的背影都讓阿德感覺刺眼。

 

「我遇到的事情,和現在的你差不多。」

 

阿德又感到傷口疼痛起來,胸口喘不過氣。

 

他只知道自己很生氣,非常生氣,但卻無可奈何。

 

「然後我希望幫助的對象,先是躲進旁觀的人群裡,慢慢也會對我吐幾口口水,最後,我看到他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像是說:好棒,終於找到替身了。」

 

江雨平靜地說完,對阿德做了個一切如流水的手勢。

 

「練武的時候,被教練罵,被學長摔一樣會痛,可是我很開心,因為他們幫我變得更強,反正都要痛,我寧願選擇這一邊,倘若我受傷了,他們會幫我治療,而且他們會讚美我的改變。」

 

「雖然你這麼說,可是那被電擊的狗怎麼辦?沒人管牠還是會一直坐在那裡。」

 

阿德低頭小聲說著,他知道現在還提這個很白目,但他就是心軟。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江雨直白地注視著阿德。

 

「最好把控制的元凶殺了,再直接把那條狗丟進大自然裡,否則這種實驗只會一代傳一代,不斷反覆上演。」

 

「就算是狗,也不該被關在籠子裡學著怎麼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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