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殭屍牙

 

最近我牙齒有點酸酸的,可能是可樂喝太多,但又累又渴好不容易能夠一個人休息時,你不會想要來份又大又厚、熱呼呼灑上胡椒鹽和辣椒粉的脆皮雞排,配上冰涼沁透的可樂嗎?我一年四季都可以這樣吃!

 

青都,真可惜你們那邊沒賣雞排,這是臺灣的奇蹟發明,沒有它我會死。

 

對了,狐狸也刷牙嗎?你們都吃什麼?

 

                                                             阿德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對著浴室鏡子,用指腹按按犬齒,感覺到微微搖動,牙齦也有點痛,這一定是錯覺,還有他不小心按太大力了!

 

阿德用舌尖頂頂某顆牙齒後面,皺了皺眉,最後還是決定先上工。

 

忙的時候很忙,清閒的時候很閒,阿德拿著天鵝絨布塊仔細地擦著燈先生的身體,還不忘呵氣擦亮每片燈罩琉璃。

 

瑣事都做完了,阿德趴在吧檯上發呆。

 

他以前最討厭整理房間了,誰曉得現在天天都在打掃衛生?

 

「店長,都沒有客人嘿?」阿德轉對不動如山的店長說。

 

夢想交易所的店長是一位外表神似哥布林,其實內在更是怪物首領等級的神祕存在,身高剛好是店員的二分之一,智商則是阿德的三百倍,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著討厭人類尤其討厭自家人類員工的種族歧視態度。

 

有時候懶得回答的店長就直接無視阿德,相信他,被血精靈無視和被哥布林無視的感覺絕對不同,前者會有微微的快感,後者會有濃濃的幹意。

 

「唉……」

 

無關統計的定理是,人不知足時,上天就會派下劫難來磨練你。

 

「叮咚~」

 

店長張開眼睛,阿德抬起頭。

 

此時大雨適巧落下,耳畔傳來一聲轟隆。

 

《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

 

以前中國人喜歡從萬物變化中推測過去未來真理,思考禍福吉凶的可能性,但阿德不懂也沒興趣鑽研這種高深學問,他只是單純覺得雨聲很吵,便心無罣礙地開門。

 

門外站著一對母子,母親約四十歲,一身米黃碎花連身裙,在鄉下裁縫店才買得到的土氣又合身的那種剪裁,兒子約十五歲,穿著印有饒舌歌手阿姆肖像的T恤加灰黑色垮褲,全身掛著叮叮噹噹的銀飾,有如聖誕樹。

 

肩膀被雨淋得溼透,這對母子雖然觸動門鈴卻還是站在外面,阿德見他們遲疑不敢入店,連忙邀進兩人。

 

母親緊張地搓著手打量夢想交易所,也包括阿德這個店員,但阿德一轉身她就戒慎恐懼地低下頭,至於那少年則一路吊兒郎當的模樣,嘴巴動來動去像是在咬口香糖。

 

這次是兩個客戶一起?

 

店員用平常心開始和他們介紹起夢想交易所的種種好處,但母親似乎沒聽進去,表情甚是著急。

 

這對母子長得很相似,都有著虎背熊腰的壯碩身材,尖圓隆起的頭型,五官也很威猛,阿德忽然一看還以為是原住民,但仔細想想臺灣原住民好像不是長這樣,因為阿德身高才到他們胸前而已。

 

「請問……這裡可以交易到想要的東西吧?」那位母親終於打斷阿德的說明開門見山,阿德點頭卻不忘附加但書。

 

「不過必須是我們店裡有的商品,或由我們為您仲介擁有者,最沒辦法的下下策,如果您無論如何都要交易某樣本店沒有的東西,也可採預訂方式,本店不保證一定有貨,但會為您優先服務。」

 

「我們是侜張先生介紹來的,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母親抽抽噎噎地垂淚。

 

「女士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雖然阿德擔心高腳椅無法負荷客人的體重,中年女性客人的身材倒也不是說胖,一樣凹凸有致,但就是強壯有力,雖然是包裹在碎花連身裙裡依然有著凌厲的氣勢,不下呂布。

 

相比之下兒子就弱多了,有胖虎的FU。

 

等等,侜張介紹來的?

 

阿德的思慮馬上急轉彎。

 

「你們是妖怪?」

 

又說錯了,面對講究禮貌或來歷不凡的妖怪不能直呼對方妖怪,除非你白目皮癢,最好說「異人族」或簡稱「異族」會比較安全,更講究的還會根據特徵種族分類如「羽民」、「海旅」之類,但這種說法很少見,原因就是這套主要給人類應對妖怪的禮儀根本沒幾個人會用,甚至早就失傳了。

 

只是非人的壽命普遍比較長,人類失傳的典籍妖怪還記得根本不稀奇,青都就是管書庫的,更是涉獵廣博。

 

阿德也是和青都透過日記聊天時才知道,大部分妖怪還是習慣人類這樣叫他們,正如他們也很習慣吃掉或捉弄人類,又或者冷眼旁觀不予應答,這是一種歷史悠遠的對立。

 

還好這對母子看來沒有動怒,也乾脆承認了。

 

「妾身是猩猩,名叫朱煙,這是吾兒震。」她把兒子往前推,那魁梧的化人妖怪才不甘不願地走到阿德面前,仍然不看阿德。

 

「震兒,乖,打聲招呼。」朱煙對貌似彆扭害羞的兒子說。

 

「呼──呼!咕哇──啡!咻!」

 

阿德確定制服不會翻譯猩猩語。

 

「為娘教過你人類的話了。」

 

Oh ya? China pig?

 

「……」

 

阿德只能說那一掌看起來很痛,因為那個叫做震的猩猩妖怪整個半跪在地上,連幻想交易所的地板都下陷了,他抖了半天才縮著脖子站起來。

 

「抱歉,教導無方。」朱煙又罵了幾句,阿德這才發現,雖然他們盡量變成人類的模樣減低衝擊感,但猩猩媽媽還是有著長又尖的黃亮獠牙,她似乎想遮掩,但說話激動的時候難免露出來。

 

看起來比獅子還猛。

 

「你好。」震扁著嘴從縫裡擠出這兩個字,聽起來塞塞的。

 

朱煙和震這對猩猩,並不是動物園裡面那種會拉著飼育員手掌然後玩嘴唇的猩猩,而是棲居在中國深山的某種妖怪,清人王廷鼎就曾說過,「山鬼」指的便是猩猩、狒狒這類像人的妖怪。

 

《說文解字注》裡也有提到疑似猩猩的妖怪外型描述,言其「鬼頭而虎爪」,會意可畏。

 

簡單來說是一種凶猛的,貌似也不可能吃素的妖怪。

 

阿德當然不知道他們實際住在哪座深山,畢竟妖怪不喜歡讓人知道棲地,朱煙也沒說,只道他們長途跋涉許多地方,都是為了解決一個嚴重問題。

 

朱煙漂亮地固定住震的脖子,不顧震想掙扎並哀哀抗議,硬是掰開少年嘴巴。

 

頓時,幻想交易所的員工暨店長都知道問題出在哪了,那神話傳說裡據山啖人的凶猛野獸,猩猩,居然有一口掉的掉、爛的爛的蟲牙,阿德忍不住摸摸臉頰邊牙齒的部位,光是看就有點痛。

 

朱煙痛心疾首的解釋,三十年前,自家兒子某天看見一個水嫩嫩的四川姑娘,愛上了對方,非但沒把她當成食物吃掉,還化人跟著對方下山,那好心姑娘以為震是孤兒,加上猩猩對人類語言不熟,話也說得零零落落,只是笑起來毫無機心,兼力氣奇大無比,就當他是智能遲緩的少年帶在身邊照顧。

 

那時文革剛結束沒多久,許多農民離鄉背井去城裡打工,四川姑娘也帶著震一起輾轉各個正在復甦景氣的大城市,心裡多半也思量過一個柔弱女子,有個實心眼的「弟弟」陪伴,既安全又不孤獨,而震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滿足了。

 

他們就這樣行走江湖過了五年左右,四川姑娘找到依靠終生的丈夫,夫家發現那弟弟居然和姊姊沒血緣關係,孤男寡女就這樣起宿同行多年,氣得一度悔婚,引發不少風波。

 

後來眾人發現震的確不正常,對男女之事也一無所知,這才解開誤會,但不許四川姑娘再和震往來,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但離開四川姑娘的震並沒有回到故鄉,他還是在大城市裡打轉著,徒步或溜上火車換過一地又一地,用人類的模樣生活,吃人類的食物也沾染酒色財氣,等朱煙找到他時,發現震已經衰弱無比又壞了一口賴以為生的狩齒,並且學會了人類諸多惡習,又是氣憤又是心痛。

 

「我們猩猩只能吃沒被人類汙染過的動物,才能保持體力和妖力,可現在獵物稀少,在我族的棲地裡,能狩獵的分量受到嚴格控制,為了不與外族產生糾紛危及族群,也盡量避免到其他地方掠奪,可是人類食物無法給我們任何力量,反而毒害甚重。這孩子等於三十年來都飢餓著,而今卻不怎麼接受我們的食物,反而依賴人類的垃圾食品!」

 

震看向母親,卻是一臉頑劣和煩悶。

 

「那現在呢?」阿德問。

 

「這孩子不聽話,也不去狩獵,我只得把自己的食物和他分著吃,好歹幫他續些體力。」

 

「但這一來妳不就也吃不飽了?」阿德又這樣說。

 

妖怪世界也有啃老族啊!店員感慨地想。

 

「女士當下也可以先連貴子女的分量一起狩獵,先應急再說。」

 

「那是我族的禁忌。成年的猩猩若不能自己狩獵,就會被同族獵殺,以免弱勢血脈流傳出去,但妾身只剩下這個孩子了,我捨不得……倘若他無法自行狩獵的事實曝光,震……他會被撕得四分五裂的!」朱煙說著又哭了起來。

 

「且此事恐瞞不了多久,妾身向信得過的耆老求助,長老願幫我暫時遮掩,唯今之計,只有盡快幫震換牙,並讓他恢復一個正常猩猩應有的生活。」

 

有點難,他都在聽阿姆的歌了。

 

阿德在心裡補充,但他不敢直接說出來讓猩猩母親更傷心。

 

「具體來說,有哪些牙能用呢?」

 

「同族的牙最好,但牙齒就是我們的生命,我族信仰也不能褻瀆死者,已死的猩猩為了保護遺體不被其他妖怪或野獸吞吃,同族會立刻火化並把遺骨搗成灰屑散在風中。」朱煙說。

 

「就算有一副猩猩牙,我也沒臉拿給自己兒子使用。」

 

「人類之牙勉強可用,本來就是人類欠我們的,從人類身上討回來有錯嗎?」她用肌肉隆起的強壯手臂拭淚說。

 

「沒有。」阿德當然不敢說有。

 

「就叫妳不要管我了!我這樣也可以活下去,反正我就算死在哪裡都和妳無關!妳走啦!回去妳那個鳥不生蛋又落後的深山裡!我不要妳管!」震忽然迸出一連串意見來。

 

啪!地上的凹洞又更深了。

 

「可是,普通人類牙齒太脆弱,根本無法作為替代之用。」朱煙擦擦眼睛說。

 

「我是聽說過有人用牙齒拉動一架小飛機呢!」阿德總是希望增加人類的正面形象。

 

「那樣還不夠!光是長度就差太多,起碼要兩寸三分。」猩猩母親似乎有完整詳細的Data規劃。

 

「唔。」這要求也太高了。

 

「那你們想要交易的商品大概有什麼方向呢?」

 

「百年老屍的殭屍牙。」

 

「啊!莫非前不久大陸好幾個省分連續大規模盜墳案件是你們做的?」阿德還以為是某些小說太流行了。

 

朱煙點點頭。

 

「店長。」阿德慢慢縮到哥布林店長旁邊,小聲說。

 

「這個我真的沒辦法。」

 

他不但是麻瓜,也沒有守護神啊!重點是殭屍片告訴阿德一個真理,除非你是武林高手,否則你最好別降妖除魔,因為一捏就爆。

 

幻想商人橫了他一眼才懶洋洋地走到朱煙身前,這幅畫面的對比很強烈。

 

「好,我們接了,請回去靜候本店通知。」

 

「喂!」就算是故意的這麼乾脆也太超過了吧?

 

「還有,為了方便攜帶和移植,最好是整顆頭顱連牙齒,請千萬不要鋸傷商品,麻煩你……務必愈快愈好!」猩猩一手抓著兒子,一手撫著眼眶傷心地離去。

 

「店長──」阿德大聲發難。

 

不過店員忽然冷靜下來,覺得店長每天都在藐視他,應該不會認為阿德真的能和百年老殭屍PK吧?

 

「該不會你要親自出馬?」

 

「怎麼可能?」店長嗤笑。

 

「區區地球人的牙齒,不過是長了點,硬了點,有什麼困難的?」

 

所以說,你們對地球人的定義到底有多寬?

 

吧檯接在地板上,燈先生也是無辜的不能拿來摔,阿德開始覺得店長的眼神讓他感覺有無數小蟲正順著皮鞋往褲管上爬滿全身。

 

阿德和店長默默對峙二十秒以後,決定坦白說出自己的答案。

 

「我做不到。」

 

「哼,有什麼好怕的,娘娘腔!」店長這陣子因夢想交易所裡往來複雜也學會不少人類語彙。

 

阿德瞪眼。

 

不敢去砍殭屍的頭,而且是牙齒已經長到兩寸三分長的百年老屍,就叫娘娘腔?

 

那找個不娘的男人砍給他看好了!

 

「不管怎麼說,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這太超過了,我是店員不是萬事屋耶!店長你如果啥事都要叫員工去做,你就應該多聘一個外場的!叫他去找店裡沒有的商品就好啦!」阿德誓死捍衛自己的人身安全!等等,這句話好像有點矛盾?

 

可是阿德小時候最怕看到的就是長髮女鬼和殭屍,這就和有人會怕蟑螂一樣,是一種頑強的恐懼感。

 

「一句話,殭屍和無恥之口,你自己選。」店長用長爪子搔著嘴唇說。

 

「……這太不公平了!」

 

「我又沒說你不能找人幫忙。」店長打了個大呵欠,尖牙一覽無遺,瞬間讓阿德萌生敲幾顆下來的惡念,可惜就是太短了。

 

「是這樣嗎?」

 

「再給你一百萬旅遊津貼。」

 

「提示,商品所在地在日本京都。」

 

要出國嗎?京都?不就有藝妓和楓葉?

 

「店長我恨你!」阿德往房間走,認命地收拾行李。

 

易經中的震卦有居安思危以備不時考驗之意,當然這時的阿德還是對事物的徵兆毫無感應,他只是阿Q地想,殭屍不一定會動,說不定真的是殭透了,一把電鋸就能搞定。

 

對了,阿德忘記問,是誰要付出代價?朱煙還是震?又將付出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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