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段家只有玉龍一個獨子,加上段玉梅又生得乖巧可愛,段玉龍也極喜歡她,完全以兄長自居,段家父母便想或許收養一個女兒是不錯的選擇,於是透過社會局從中協助,手續很快辦妥了,並將姓名也一併改去,當她從此是段家的孩子。

 

段玉梅上了國中後,段母卻意外懷孕,又生了個妹妹玉蕊,嬰兒時期還好,兩兄妹一起疼愛這個遲來的小妹,但當她漸漸會認人、學會說話,而段玉梅卻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隱隱約約開始感到待在段家有些尷尬,便在高中時考上住校制的女校,並徵得全家同意到外縣市獨立生活。

 

罕有回來的段玉梅直到升上三年級的暑假才感到不對勁。養父母,以及已經就讀大學但仍住家裡的哥哥表情舉止偶爾會顯得不對勁,而且通常都是在晚上。

 

等到下學期,她得知祖父母被接到家中,養父母問她能否和玉蕊併房,讓出一間空房充當老人房,那時正忙於準備考試的段玉梅自然一口答應,對於段家收容自己的往事,段玉梅始終有著深深的感激與些許困窘。

 

當她畢業回到家中時,才發現這個家對她而言變得很陌生,不僅是段玉龍和段玉蕊,連養父母也一下子變老了,而段家的老一輩玉梅根本不熟。

 

對於家中那時的古怪氣氛,段玉梅正如燕臨一樣懷疑,以為他們信了新興宗教,每隔六天總是要誇張地齋戒一次,吃毫無味道、顏色單調的飯菜,竟連還是小孩子的玉蕊也習以為常地加入。

 

「我曾勸過媽媽,玉蕊還小,正要發育,這樣的聚餐對她不太好,但媽媽卻說不要緊,我畢竟是被領養的,不好意思再多嘴了。」段玉梅低頭揪著手指。

 

「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這不能怪妳。」燕臨說完皺了皺眉。「等等,妳說血緣關係,但妳的奶奶和母親是嫁進來的不是嗎?」

 

「她們和爺爺還有爸爸結婚了,這種關係有不亞於血緣的強烈效果,那群鬼非常喜歡家庭關係,所以就算多出一個我沒被附身,也沒有對我怎樣,因為我也是那個家的一份子。不過,剛開始我還不知道他們被附身,以為是領養來的女兒終究和親生有差,所以我沒資格加入他們的家族習慣之類。」段玉梅繼續說下去。

 

「我的家人完全像變了個人似,不對,或許真的是變了個人。事後每個人都表示不記得當時失神僵直的樣子,也完全不會對記憶中斷感到懷疑。在自由社會裡,若當事者不覺得有問題,也沒有攻擊自殘的證據,誰也無法逼他看精神科醫師不是嗎?」

 

當時段玉梅只是個高中女生,她除了念書以外什麼也不懂,她唯一知道的僅有不能隨便將這件事拿出去說嘴,也許那是老一輩的祭祀規矩也說不定。

 

漸漸地,她反而適應了段家的奇特生活習慣,認為儀式進行時,人的表情行為本來就會有所轉變,或許會變得比較神聖肅穆吧!吃素也不是錯事,況且家人不曾問過她是否要一起信仰,相當尊重玉梅的自主權,於是段玉梅在他們舉行「儀式」的時候,便會找藉口出門消耗時間。

 

對於那種氣氛,她還是感到過於怪異而難以接受,既然家人在其他時候都不曾因過度熱中宗教活動而失序,這件事便被段玉梅擱下了。

 

直到有次她在房裡吹著冷氣睡著,醒來時發現家人又在默禱聚會,但同時卻聽見奇怪的交談聲,甚至無法分辨那是什麼語言,最令段玉梅感到不對勁的地方是,連說話思路還不是很流暢的玉蕊都操持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老練語氣發言。

 

當下接近餐桌的段玉梅原本只是想問個清楚,卻意外撞破真相。

 

正在說話的那些聲音口音、性別、年齡完全不一樣,沒有一個是她的家人。

 

燕臨連忙追問當時他們是否有傷害她?段玉梅又露出孩子脆弱而驚懼的表情。

 

「他們說,人數已經夠了,放過我的代價是,不能將這個秘密說出去,還有在它們『使用』段家人身體時服侍它們,準備供養的餐食。」

 

「我本來不答應,死也要趕走那些鬼,但真的沒辦法,只好接受這個條件,否則,我不知道他們會對我的家人做出什麼事。燕子,沒有人相信我,連身體被借用的爸媽和哥哥也不相信我,玉蕊不懂事,她根本不知道那些恐怖的東西盯上我們。」

 

哪怕對外求救,以惡鬼集團嫻熟鎮密的行動,只怕被強制送去檢查的會是胡言亂語的段玉梅,那可是以一個家為滲透單位,一搭一唱搶奪身體和資源的可怕敵人。段玉梅忌憚家人安危,只好強忍駭怖與那些占據了家人身體的鬼魂相處。

 

「只是一個禮拜中幾小時而已,如果捱過去,其他時候他們還是平安的不是很好嗎?我就是這樣想的。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真相,如果我不在了,他們不會做出更過分的事,就像今天這樣。」段玉梅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想要忍住哽咽顫抖。

 

「妳盡力了。」燕臨安慰著她。

 

「一開始完全不知道那些東西來歷,也想過請法師來驅邪,勸他們去廟裡拜拜,結果完全沒用。最後我放棄申請大學,後來的那三年我一直在找方法和那些鬼對抗,它們也知道我的企圖,卻還是不放過侵占我的家人。」這是段玉梅也比同屆年紀大的原因,雖然外表看不出來,稍微打聽就不是祕密。

 

多麼剛烈的性格,燕臨始料未及。

 

「小說電影裡不是都說邪不勝正嗎?只有小孩子會相信,因為我輸了。」段玉梅慘然道。

 

原本段玉梅能清楚地區分被附身前後不同的家人,那些鬼魂來時行動如殭屍木偶,離去時又恢復血肉之軀有表情反應的家人,曾幾何時,三年調查,心力交瘁的耗損,玉梅已漸漸不記得家人原本的樣貌。原以為那些鬼魂僅能在一定時間內控制他人身體的段玉梅,也開始懷疑家人日常生活中某些時段被悄悄置換過了,她毫無防備心地和附身者相處。

 

或許某種角度看來,像是那些鬼魂迎合她,刻意扮成她的家人,但這麼做有這必要嗎?她根本無法攻擊它們,這只是意味著她的家人作為人類的時間愈來愈少了。

 

放棄學業一心觀察著家人變化,也想找出那些鬼魂來歷弱點的段玉梅,現實生活中反而被段家人看成憂鬱症、精神出了問題,至少正常狀態下的段家人都這麼想,就如她所願,讓她留在家中靜養。

 

何時是人?何時是鬼?何時害怕?何時親愛?這些對段玉梅來說都混淆了。

 

對她來說,能同時面對這些考驗就是一種堅強。

 

三年時光至少讓女孩得到一種敢與異類共處的膽量,她決定再考大學,既然確認她的家人無論上班工作還是求學都與正常人無異,在家生活無法進步的她缺少與鬼魂對抗的能力。這是段玉梅的考量。

 

程紹元會覺得她與眾不同,燕臨對她孤僻奇特舉止的介意都有了答案,段玉梅的確背負了很大的祕密。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觀察出來,那些鬼魂原本沒什麼性格,就算有也很薄弱,感覺智商不高。但自從他們占據了我家人的身體後,逐漸就能區別彼此的差異性了,而且他們選擇的附身對象都是固定的。」段玉梅說。

 

「這是什麼意思?」燕臨皺眉,他無法不聯想到段家人綁架程紹元和他的目的。

 

「比如附在爺爺或爸爸的身體上的鬼魂性別似乎也與選擇對象相同,他們在完全作為鬼的性格醒來,就是吃素餐的時候,彷彿這時他們才會想起自己已經結束的人生,那些鬼有時會和我說話,因為我是唯一知曉它們存在的活人。」

 

「妳覺得被附身的人最後變成什麼樣子?」

 

「目前好像活人的思想和情緒,甚至生命力都被鬼附身吸走一樣,鬼的部分愈來愈活躍,身體原本的人格則枯萎了。我很害怕,我不覺得被附身的家人能活很久,因為那些怪物吃飯的樣子很畸形,像是根本不會餓。」她垂淚道。

 

惡鬼看著她一次次用民間傳說中土方法試圖驅離他們。觀賞段玉梅的失敗也成了那些惡鬼少有的娛樂項目。

 

經過段玉梅不斷研究,加上每次就在現場旁敲側擊的結果,總算歸納出一點重點。那些鬼魂少說都有些資歷了,確切死了多久段玉梅無法肯定。它們說的土話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方言,而那些鬼魂大多來自同一個村落,彼此有親戚關係,所以也要求同夥附身對象彼此不能是陌生人。

 

和段玉梅互動最多的是附在段玉龍身上的男鬼,他是個漢族人。附在老人與養父母身上的鬼都是夫妻,而玉蕊身上的女鬼則是一個冤死的女人,被日本兵強暴後自殺,這些都是她透過段玉龍口述得知的惡鬼情報,他似乎也習慣順著青年身體的記憶,將段玉梅當作好使喚的妹妹對待,最積極地想將這些附身對象統整回原本寄居對象家庭模式的就是這個領頭惡鬼,在不知其名的情況下,只見惡鬼們以身體名字關係相稱,更讓段玉梅有種錯亂感。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燕子,乾脆殺了大家,這樣不是一了百了?明明知道那樣不對,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的感覺有多折磨人你知道嗎?」段玉梅沙啞著聲音道。

 

「也許……」燕臨猜測並將答案說了出來,「段玉龍就是想取代所有人,不用重新投胎就能再度為人,他想占這個便宜。」此話一出,燕臨隨即後悔,這對段玉梅只會是另一個打擊。

 

「這個世界上,我什麼沒有了,紹元很好,我不想害了他,可是我……現在……」段玉梅深呼吸,勉強平穩了顫抖,「只要有誰對我好,我都怕自己不能撐下去,像過去那樣,一個人撐下去。」

 

燕臨默然良久,用完好的左手摟住段玉梅,她崩潰地哭叫,宛若捕獸夾終於被扳開,但傷口早已化膿腐爛的野貓。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