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江的房客說過:「燕臨,你真奇怪,你對人性的期待居然和對小說人物一樣單純,人類在壓力環境下往往都會形成某種黑暗面,差別只是有的人選擇彰顯,有的人選擇隱藏。」

 

燕臨忽然想起作家說的話。

 

──你沒有黑暗面嗎?

 

燕臨知道他有。

 

──和段玉梅處在相同的壓力下整整一週,你還能回到過往的自己嗎?

 

他不能。

 

燕臨不再理會以挑動人心為樂的小說家,他只知道考驗可以淬鍊人性,可能更壞,為何不能更好?

 

他相信段玉梅,應該是這樣。

 

「婚禮?」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我們不是結婚了嗎?」段玉梅抬起臉溫柔地說。

 

她是那麼理所當然,燕臨像在作夢。

 

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真不可思議,我們應該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會不會是前世呢?」她眼睫半垂,語調充滿柔軟的愛意。

 

「我的確是在夢裡看過妳。」燕臨對她說,但那是過去的夢,事實是江就在大門外,而他在段家的客廳,這裡只剩下他與段玉梅兩個人。

 

「為什麼是婚禮?」燕臨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響起。

 

「儀式已經舉行過了,雖然是非常倉促的,但是我們拜訪過彼此的家,也交換了信物,我把自己交給你,你也答應保護我,可是,還欠缺一些重要的部分,你還沒正式承諾願意和我在一起。」段玉梅偎著他說下去。「沒有結婚證書也無所謂,要緊的是你心裡怎麼想。」

 

「玉梅,妳為何不說清楚?」

 

「說什麼?」

 

「說妳在我身上下了哪些咒。」燕臨平靜地說。

 

事到如今,他已不會認為這個女人是外行人。

 

「你生氣了嗎?」她輕聲詢問。

 

「沒有,我只是覺得難過。」

 

難過整件事唯一聊表安慰之處,僅是鏡花水月的空幻,現實中已經失去的部分和傷口卻是血淋淋地存在。燕臨並不覺得憤怒,他的情緒已經被段玉梅榨光了,殘餘的只是荒謬感。

 

真正的段玉梅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燕臨忽然陷入迷霧之中。

 

燕臨並不覺得這個女人的存在讓他感到邪惡,更像是和異形並肩坐著,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類。他為此不解。

 

「也許妳非常正常,不正常的是我。」燕臨忽然這樣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子,你生氣了嗎?」段玉梅碰著他的手指,像是乞憐般。

 

「妳只為自己打算,任何事都優先考慮自己,人類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才對,我以前錯了,不,或許我還要這樣錯下去。」

 

「你好奇怪,燕子,別說我聽不懂的話。」

 

「妳到底想要什麼?我嗎?還是自由?玉梅。」燕臨抽回手,溫度漸漸從他的音調中逸去。「如果是自由,妳已經得到了,看來那些惡鬼的確已經離開,或者他們其實威脅不了你?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和妳在一起。」

 

「為什麼?」她似乎無法理解拒絕的意思。

 

「妳給我的感覺不是女人,事實上,我不知道妳是什麼。」燕臨悲哀地笑了一下。段玉梅像是黑洞,他一度投注的感情,此刻不知消失到哪個次元,燕臨甚至能冷靜地和她進行對話。

 

「只有一件事,拜託妳告訴我,程紹元在哪裡?」燕臨率先站起,居高臨下看著仍然跪坐在地板上的段玉梅。

 

「就算他的身體被侵佔,我也要揪出那個附身的王八蛋,然後再把他的靈魂塞回去。妳說出來,我們就好聚好散如何?」

 

這個角度看不清段玉梅的表情,她低著頭,長髮遮住了臉與肩。

 

燕臨正等待她的回答。

 

「為什麼……?」段玉梅又重複了一次詢問,然而破碎語調更像是喃喃自語。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找上我們?」燕臨也揚高聲音。

 

「為什麼你們都要離我而去?」她伸手握拳狠命敲著地板發洩,一下比一下重,燕臨無言地站著,目睹那雙白嫩的手敲出紫紅,然後血點飛散。

 

「我好寂寞啊……誰也好,是人是鬼都沒關係,只要他們都在這個家就好了。」段玉梅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孔看著燕臨。「求求你留下來陪我,燕子,我沒有你不行!」

 

「我做不到。」青年冷硬地拒絕。「快告訴我程紹元的下落,不,說段玉龍那些怪物逃去哪裡也可以,不要逼我動粗。」

 

「呵、呵呵,沒想到紳士的燕臨也會威脅女人。」段玉梅譏諷著他。

 

「隨妳怎麼說,我不怪妳騙我,可是段玉梅,只有一點我不可能原諒妳,那就是對我隱瞞程紹元的事,妳有看到他的父母焦急到頭髮都白了嗎?妳還記得他對妳的感情──」

 

「別忘了先佔有我的是誰。」

 

「我不會逃避自己犯下的錯,妳也不能給我轉移焦點。」燕臨繼續逼問她。

 

段玉梅轉頭不看他,卻說出另一段過去。

 

「我的媽媽出身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她和漢族商人私奔離開故鄉,卻被拋棄淪落風塵,最後才透過婚姻仲介認識我爸。嫁來台灣後,她過得很不好,因為我爸只將她當成生小孩和做家事的機器,不讓她出門交朋友學習技能,但是她沒能生下兒子,常常被爸爸打,我則是沒錢上幼稚園,和媽媽一起被關在家裡。八歲時我的父母出車禍,死了。」

 

「這不是妳綁架別人幹壞事的理由。」燕臨一想到之前段玉梅說起她照顧重感冒的李惠真,真實畫面可能是她已經綁架並正在折磨這個大學女生,他就渾身雞皮疙瘩。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八歲前我和媽媽形影不離,她能說話的對象只有我,我們一起捱餓被罵,她把知道的一切都教授給我,就算當時我只是小孩子,卻點滴不漏地學起來了。她是『南木薩』的女兒,我的外公聽說是一個巫師,擅長殺鬼的巫師,除此之外,她還向苗人朋友學了其他法術。」段玉梅說。

 

段玉梅的母親發明許多新巫法,藉此逃避婚姻帶給她的痛苦與窒息,可惜大多流於空想,收效甚微,但她仍將從小耳濡目染的法術信仰,與自己琢磨出的獨創法術都教給段玉梅。

 

最初,女人想法很單純,只是想停止丈夫的虐待,所以她企圖讓他迷戀寵愛自己,徒勞無功後漸漸變成了詛咒男人去死的執念,或許最後她終於成功了,只是同樣賠上性命。

 

雙親死後,沒有其他親戚肯收留的段玉梅進了孤兒院,兩年後才被段家領養,並且更改姓名。

 

「段家收養我,我真的很開心,他們有錢又有學養,如果我親生父母沒死,我就只能過著連補習費都付不出來的困窘生活。可是,我從來都不討厭原來的父母,只要他們養我、愛我,我不怕吃苦。可惜愛我的只有媽媽,她和爸爸一起死了。」段玉梅咬著牙沉聲道。

 

「燕子,我很害怕一個人,有新的父母,新的大哥疼我,我就滿足了,可是收養我的家庭後來只疼愛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他們不需要我了卻不敢說出來,我只好自己離開,你知道那種有區別的視線有多麼讓人痛恨嗎?不管到哪裡都被說要感恩,想要什麼也不能說出口,只好忍耐下去。」

 

「我討厭他們明明不愛我卻要用關係束縛我,只有玉龍哥對我好,但在我愛上他以後,才知道他只把我當妹妹,沒有血緣卻懂事的妹妹。除了他,我就只剩下自己了。」

 

「如果希望有人愛妳,妳為何不好好珍惜程紹元?他真的愛妳。」燕臨聽了她的自述,怒火油然而生。

 

「他只是被我迷惑,愛上想像中的女人而已,不像你,雖然第一眼就被你討厭,你卻看見真正的我。」

 

「妳怎知他不是真心的?也許妳的法術根本沒那麼厲害,我了解程紹元,他認真地說過想要和妳結婚,妳真的要丟棄這個機會?」燕臨必須這麼說,只能賭一把,段玉梅會心軟放回程紹元。

 

「燕子,不被愛的一個人,因為太寂寞了,是不會害怕鬼,也不在乎殺人的。」段玉梅移開手,腹部赫然一片殷紅,她不知何時以小刀刺進肚子。

 

「段玉梅!」他徹底錯愕。

 

「別過來!」她兇狠地拔出刀子,飛快以染血的刀尖對準自己咽喉,命令燕臨不能再進前一步。

 

「妳到底想怎樣?」燕臨惶恐地伸出手,卻不敢再刺激她。

 

段玉梅臉色煞白,劇痛使她聲音顫抖,她不停深呼吸。「你知道那些鬼為什麼離開嗎?」

 

「我不知道,妳先把刀放下!」無論如何,燕臨無法眼睜睜看一個人在他面前自殺,再說,她是他找回好友的唯一線索。

 

「因為那些鬼知道,在這個家裡,要我做牛做馬都沒關係,但只要他們拋棄我,我就會不擇手段毀滅所有人。連鬼都害怕逃走了,我明明不排斥讓他們用家人的身體啊……我不想要自由,只要大家都陪著我。」段玉梅眼神渙散地說。「我要玉龍哥也愛我,不管他變得如何,可是他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玉梅,妳病了,我帶妳去找醫生,把刀子給我。」燕臨只能這樣和她說。

 

「我知道我病了,可是我也知道,沒人能醫好我,你們只是想把我從社會上隔離,我不要變成那樣!」她的笑豔麗得像是修羅。

 

「這是……最後的機會,我想著,如果不按照計畫完成,我就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玉龍哥給不了我的,死人無法辦到的事情……」

 

「燕子,雖然我愛著玉龍哥很久了,可是你是我第一個單純喜歡上的男人,也只有你能碰我,這點我沒說……說謊吧?」她控制不住嘔了口血,見燕臨想靠近她,又威脅地將刀尖刺入肌膚,投鼠忌器之下,燕臨只能瞪著她。

 

「我明白你想知道紹元的下落,所以請不要輕舉妄動。」

 

她果然對燕臨的心理瞭解得再透徹不過。

 

「安、安心,我沒把紹元交給玉龍哥,這是報復……他不要我的懲罰,我把紹元藏起來了,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妳計劃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為何?」燕臨凝視著因為嚴重出血而急遽虛弱的段玉梅。

 

「為了打動某個人,如果不是玉龍哥,就是你……玉龍哥已經沒有活人的興趣和感情了,我也不要當初那個只願當我哥哥的普通男人,而你,燕子……你很難讓人走進自已的心。」她想要笑,卻是蹙眉顫抖不止。

 

「我要一直試,在你心中留下印象,讓你對我產生好奇和感覺,我要玷汙你。」

 

「段玉梅,妳這混蛋!」

 

「我成功了嗎?那就太好了,燕子,結果只有你來找我,玉梅真的很高興。」

她將小刀深入了一分,鮮血立刻汨汨流出。

 

「段玉梅──」

 

「可是關於紹元的下落,很抱歉我不能說,一個人走太寂寞了,我需要有人陪我,紹元是自願的,我們約好不是嗎?我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呢……這樣你就會永遠記住我了……」

 

語罷,她用最後的力氣將小刀刺入喉嚨,燕臨想阻止仍然晚了一步,女人軟倒在地,口唇開闔著溢出血泡,所說的字句已無法辨識,轉瞬斷了氣。

 

這不是真的,他只是還沒醒來。

 

段玉梅一定是對他施了某種法術,女人死去的瞬間,燕臨像是被砲彈擊中身體,劇痛難當,趴倒在地重重喘氣,喉嚨像是被掐住般無法出聲。

 

耳朵像是在深水中隆隆作響,頭顱劇烈地痛著,燕臨隱約聽見有人在叫他,卻無法開口回應,看不見其他事物,腦海裡只剩下無盡長髮織成的黑籠,那片迅速湧出的血海淹沒意識。

 

※※※

 

或許是最後一次做這個夢了。

 

燕臨發現他的身體變成了小孩子,在起霧又人潮洶湧的車站,他跟著一個長髮女人不停趕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那熟悉的夢境。

 

要去哪裡呢?他問不出口。

 

只知道很緊張,非常緊張,那個時刻快要過去了,萬一追不上會發生非常可怕

的事情,他不想一個人被拋下。

 

就這樣他們搭上第一班車,同樣擁擠的情況,沒有座位只能站著,他和那個女人離得非常近,雖然必須抬頭才能看見她的臉孔,卻能聞到對方衣裙散發的香氣。

 

如今想想「她」的外表不過二十來歲,但在當時的燕臨眼中,女人比他年長許多,她們在一處月台上下車,穿梭在地下道中,燕臨只能被動地追著她,手腳顫抖,呼吸節奏難以追上急促的腳步,他們必須趕上第二班車。

 

月台上擠滿人寸步難行,警鈴響起時,燕臨與那個女人被沖散了,他看見女人正巧踩上車門入口,車廂開始移動,燕臨被那些來不及登車的人潮衝擠著,看著她用難以描述的眼神回望。

 

然後夢醒了,心跳劇烈得每每令燕臨以為會就此死去,他永遠趕不上那班列車,永遠不知道女人去了哪裡。

 

他終於知道為何念念不忘的原因,那是段玉梅瀕死時的眼神。

 

他將會被這個女人吸引,受她欺騙,遭她傷害,見證她的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arrow
arrow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