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天還沒亮燕臨就辦好退房手續,就近送段玉梅去車站。其實他們也沒真的睡著,燕臨領出存款,看也不看全塞給了段玉梅,要她直接搭自強號到東部去,找個佛寺道觀都好,仔細躲起來,暫時誰也別聯絡。

 

早就預料段玉梅一定會不贊成,燕臨強迫她照辦,用不希望被她拖累的理由,逼段玉梅答應暫時離開桃園,他買了月台票親自押人,為的是確認沒有段家人偷偷跟上車。

 

在那之後,燕臨真正覺得孓然一身。

 

段玉梅是處女這件事,燕臨有點驚訝,他以為段玉龍對她獨占慾極強,再不然,一般人到這個年紀多少也會有幾次經驗,加上她的主動,讓燕臨錯估了她某方面仍然保持純潔。

 

那不代表什麼,對燕臨來說,他們之間只是發生了必然的親密,他不是先下一城就沾沾自喜的男人,他不後悔,只是心情依舊沉重。

 

接下來必須獨自面對一切,這是燕臨早做好的決定。手邊剩下的新台幣還夠支付幾天生活。燕臨早就孤注一擲,放棄打算太遠之後的事。

 

殺了那群惡鬼?先不論打不打得贏對手以及人質的問題,燕臨從來沒想過要藉由殺死活人的身體來對付鬼魂,更別提他們能附身轉移到其他對象上時,這種殺雞取卵的做法多可笑。再說,裡面還有個小孩子,所以說報警也行不通,段家人的演技反而會害燕臨被警察盯上,連身為養女的段玉梅都不敢報警了,何況是一介外人的自己。

 

怎麼辦呢……

 

燕臨確實是茫然了,在段玉梅面前裝出的自信,只是想快點將她送到安全距離之外的偽裝。燕臨直到昨天才真正相信靈異確實存在,段玉梅輾轉調查了五年之久都無法解開的附身之謎,燕臨根本不可能有完善解決方法。

 

他會果決地送走段玉梅,多少也是基於能逃一個是一個的想法。

 

總而言之,先回住處一趟,那裡原本也是他觀察段家的據點。

 

這樣思考著的青年忽然靈機一動。

 

他隔壁不正住著一個研究超自然生物的老教授嗎?先前不想找楊教授是怕他將事情鬧大,親眼見識過段家那些怪物後,燕臨恨不得將他們的真面目昭告天下!目前科學和邏輯都無法解決他碰上的困境,姑且死馬當活馬醫也好,打定主意後,燕臨立刻朝市郊騎去。

 

大馬路上更是人車罕見,燕臨略一回想,從車站出來還不到早上六點。

 

經過紅綠燈時,他感到些微暈眩,停車認路,一陣涼意從背後泛起,一回頭燕臨馬上就後悔了,騎樓中若隱若現的臉孔,全都是他昨日的夢魘景象。

 

段家那些鬼追來了。

 

燕臨腦袋一片空白,只知死命向前加速,剩餘理智讓他閃過尖叫不已的行人,根本記不得自己怎麼回到公寓,心驚膽跳地回頭,那些面無血色的鬼影一直與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燕臨目睹此景更是不擇手段想擺脫追蹤,他將機車往地上一摔隨即往公寓內衝。

 

他們不會追進來吧?不會的,燕臨住了這段日子從沒聽過公寓鬧鬼,過去也沒有,當然從來沒看過鬼!按照民俗信仰的普及度,老公寓裡至少也該有一戶兩戶會弄些辟邪玩意不是嗎?

 

一道聲音在燕臨腦海中響起。

 

光興大廈難道鬧鬼嗎?沒有「鬧」,只是「有」鬼而已。

 

這個認知讓他毛骨悚然,也不敢再回頭觀望,深怕拖慢腳下速度,爬到三樓時,小腿不由自主地一軟,伴隨著四肢發冷的強烈暈眩襲來,該死的,在這時候身體偏偏不聽使喚。

 

掛在樓梯扶手上靜待那陣暈眩通過,燕臨艱難地張眼,卻從樓梯扶手縫隙間看見他永生難忘的影像──一張白蠟女童臉孔,眼眶只是空洞的兩團黑,隔著一層樓的高度抬頭凝視著燕臨,那張五官是段玉蕊!

 

來不及了,該死的手腳,給他撐下去,誰來都好!快救救他!

 

燕臨發出無意義的吼聲,又衝上兩層樓,五樓的逃生門開著,也許是誰為了抽菸忘了關,燕臨下意識就朝那開口鑽了過去,沿途敲著住戶的門卻無人回應。

 

他會被抓,他要被追上了!

 

為什麼沒人理他,還是他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到了哪裡?

 

極度激動憤慨之下,燕臨眼眶不自覺濕潤,他不小心被散亂在地的高跟鞋絆倒,狼狽地往前跌倒,此時他連痛都感覺不到了,眼裡只有成群在走廊上緩緩朝他接近的段家人,無一缺少。

 

段玉蕊,她身邊的祖父母,右側的段玉龍,還有他身後的中年夫妻,這些臉孔燕臨都看過,不只認識,簡直就像附骨之蛆般想忘也不掉,燕臨的視線竟然可以透過段家人身體,模糊看見後方,不是實體?那不就連拿東西反擊都辦不到了。

 

假使不是他的錯覺,就是鬼魂真的來抓人了。

 

會怎麼做?那些鬼魂?由其中之一附到燕臨身上支配他的身體,就像他們對段家人做的那樣?燕臨寧死也不想被附身,理智紛紛崩潰碎裂,一瞬間老人荒誕僵硬的笑臉閃過腦海,段家的老鬼正覬覦他年輕力壯的身體,燕臨胃部痙攣不止。

 

燕臨撐地站起,膝蓋傳來難以想像的劇痛,但他只能往前跑,另一端還有處逃生梯,他喘得無法呼吸,跑過一扇扇冷漠緊閉的門板,衝上更少人居住的六樓。老教授是他此時唯一救星。

 

那些閒置已久的房間彷彿都要將他拉入黑洞中永世不得超生,燕臨滿口苦味,一口氣衝到走道盡頭,對那扇門又搥又抓,像嬰孩般嚎叫著。

 

「出來!救命啊!有鬼──」

 

「誰!拜託你快開門!教授!」

 

燕臨喊啞嗓子,摳抓門板的指甲裂開滲血,門的另一方依舊沉寂無聲,燕臨又撲上自己的住處,瘋狂地從口袋中尋找鑰匙,一度他還以為在半路掉了,好不容易摸索出來,卻怎麼也對不進鑰匙孔,一陣暖意從原本該是冰冷的金屬上冒出,接著鑰匙就像果凍一樣軟化了。

 

燕臨本能地一抖手,鑰匙串落地砸出清脆聲響。

 

又是幻覺?

 

只剩下另一側那個足不出戶的宅男作家能求救了,話雖如此,燕臨卻連邁出一步都做不到,手腳顫抖著完全不聽使喚。

 

掙扎著拖動身體,往最後的那扇門用力敲下,如果裡面有人,早在剛才應該就出來關切了吧?和五樓一樣,是被鬼魂迷惑了,或者他是在對不存在的幻覺求救?

 

「出來!渾蛋……」燕臨靠著門板,絕望地嘶聲咒罵。

 

他半垂著眼簾,從淚水與汗滴間看見那些鬼魂仍不放過他,推擠著逼近。

 

就這樣輸了嗎,他實在不甘心,輸得這麼窩囊,燕臨嘲笑自己,至少也要反擊一次,就算沒有用!

 

正當他打算拚上最後一絲力氣衝向那些鬼魂時,身體猛然往後一倒,有人從內側拉開門,燕臨順勢跌了進去。

 

又是一張居高臨下面無血色的臉孔,燕臨瞪大眼睛,那頭雜亂長髮,以及帶著血絲的眼透過黑框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鬍子?」燕臨氣悶地瞪著兩撇小鬍子,那張稍微梳理或許是副文雅長相的臉孔隨即露出獰笑,開口出聲使燕臨明白他的確是活生生的人。

 

「很高興有人欣賞我的男性魅力,現在房東先生,能夠請你出去了嗎?」

 

他在說什麼?他沒看見自己正被一群惡鬼追嗎?那是什麼口氣?燕臨忽然非常生氣,拚命往內爬。

 

「外面到底出什麼事了?」那人還好奇地探出頭。

 

「把門關上!」燕臨幾近尖叫地斥道。

 

那個留著長髮八字鬍的襯衫男不以為然地鎖上門,說也奇怪,那股來勢洶洶陰森不安的恐怖瞬間被隔絕了,取而代之的是徹底沉靜安穩的氣息,不知從何處傳出某種「嘟嚕嘟嚕」的單調噪音。

 

「冷靜點,沒人會傷害你。」那人又說。

 

燕臨跪坐在瓷磚地板上觳觫不止,這時他才發現,下意識闖進來的房間,從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書,同時角落還堆積著紙箱,層疊如山的影印資料和牛皮紙袋隨處可見,他聞到的那股不尋常卻使人安心的氣息,原來是書的氣味,宅男的房間感覺和圖書館很接近。

 

房間主人索性蹲了下來與他平視,伸手想拍燕臨,卻被燕臨反過來緊抓住。

 

「你是活人?不是假的?」

 

「啊,似乎是的。」男人相當通情達理地等待燕臨恢復冷靜。蹲下時他的髮尾跟著碰到地板,該說是達達還是嬉皮的標準怪人。

 

「你剛剛有沒有看見──」

 

對方比出了個噤聲的手勢,燕臨以為外邊那些鬼魂又有動靜,立刻閉嘴傾聽,然後男人開口了。「噓,話先說在前頭,你可以叫我江,或是講究點加上先生,但請輕聲細語,因為我現在很煩,辦不到我現在就將你扔出去,有共識嗎?」

 

或許是那人散發出的壓迫感不輸身後鬼怪,燕臨不自覺點了頭。

 

「很好,起來吧,最近沒時間拖地,地上很髒的。」

 

燕臨此刻才不在乎髒不髒,但他還是依言站起身,對方不合理的淡定反應,一時讓他無法跟不上節奏。

 

為什麼那個人一點都不意外眼前發生的怪事?

 

看了看四周,真的只有大書櫃,紙堆和一台電腦,電腦邊的方桌上放著冷光照射的小水族箱,他聽見的怪聲原來是打氣幫浦發出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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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賾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