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小房東最近忙得焦頭爛額,期末考加上好友失蹤,楊教授充分能理解,但他對燕臨的困境有心無力,身體則很老實地被感興趣的題材吸引了。

 

這不是還有一位跨領域的研究者住在他身邊嗎?當初就是這位僅一室之隔的自閉作家太難攻略,楊教授才退而求其次盯上涉世未深的小房東。

 

是時候再去挑戰看看了。

 

說是挑戰,楊教授其實也只有把這位只肯透露姓氏的神秘作家請到自家客廳裡喝茶聊天交流冷知識而已,還得碰巧是作家小弟想查資料或想喝好茶才能請到他邁出房門。

 

當教授的好處是,學生和交際圈總是會送些得獎茶啦名產之類的好料,楊教授少數的物質享受就是這麼來的。

 

「江小弟呀!你在嗎!想不想過來喝杯茶,老人家有問題想找你一起討論,你對道教理論熟嗎?亞歷克斯問我還魂的事,老頭子對這個比較沒研究啊!」楊教授用唱國歌的節奏不斷敲門。

 

當老人連國旗歌都要敲完時,房門才緩緩打開,對於作家令人印象深刻的尊容,楊教授照例視而不見,目光直視作家充滿血絲的雙眼。

 

「喝什麼茶?」嘶啞的聲音。

 

「我把所有種類的茶都泡成你喜歡的奶茶請你喝好嗎?」楊教授很了解作家的怪癖。

 

「好。」作家搔搔頭,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楊教授知道他笑了。

 

等作家移步到老教授的地盤,電子壺裡早就煮著一壺老壽眉,作家打量四周:「你家最近充滿了濁氣。」

 

「沒辦法,六樓都是臭男人,我那水作的女學生在中部讀書。」老教授很順口地接了紅樓夢的典故。

 

作家撥開散放在沙發上的書本,一屁股坐下,毫無敬老尊賢的態度,楊教授也不以為意。

 

「亞歷克斯?那是誰?」作家如老烏鴉般發出低沉粗糙的聲音。

 

「呵呵,最近沒空告訴你,是我的新助手,不過你早該猜到了,常常上門的年輕男人總不會是我兒子吧?」

 

「你的新助手為何對還魂感興趣?」

 

「第一步先格物?真是好習慣。」楊教授讚道。「亞歷克斯在相信有鬼的前提下,想知道人死後的去處,我跟他說這主題太廣泛了,有很多推測面向都超過了人類能驗證的範疇,我要他找個比較能實質討論的專題。」

 

老人拿出一包蔬菜餅乾打開來倒在盤子裡遞給作家。

 

「亞歷克斯想了很久,說活人是驗證鬼魂活動的最佳觀察目標。如果鬼想回到人身上,無論是自己的身體或別人的身體,否定死亡繼續活著,有沒有特殊的理論或儀式是關於這方面的紀錄?如同字面的形容,魂魄回到自己的身體,當事者清醒繼續喘氣稱為還魂,魂魄進到別人的身體,就是附身或奪舍,進到新的受精卵則是轉世,但這幾種情況本質說不定很接近,靈魂與肉體,就算在西洋哲學和神學裡也是永恆的命題。」

 

「你怎麼看呢?教授。」

 

「從傳說的角度嗎?還魂很吃運氣,附身則是很靠天分,徒留特殊案例的情況佔絕大多數,簡單地說,就是禁不起科學重複實驗。」楊教授聳肩,煮起另一壺開水準備泡紅茶。「但我對這個命題還沒形成特定的個人看法,又不想被助手考倒,才想從你這邊挖點料過去。」

 

「所以容我用比較偷懶的提問方式直接問了,江小弟啊!如果你以後掛了想還魂或附別人身,你會怎麼辦?生前就盡最大的努力準備,如何準備?還是把一切都賭在死後的執念上,認為不用特別籌畫?」

 

「首先,我不會一個人進行,接著我大概會從既有的理論儀軌或祖傳法術裡找出最可行的作法,如果不夠好,就加以改良實驗。會認真想還魂的我,應該具有某種程度的靈異背景,深信此事可行。肉體一旦死亡幾乎是不可逆的,因此我會想在健康活著時就試看看靈魂出竅,光聽就有風險的事,所以要有護法,最好附身的對象也準備好了,近在咫尺。」作家捧著裝著熱奶茶的馬克杯慢條斯理的假設。

 

「如果有這樣子的法術,人數和材料又如何呢?」楊教授饒富興致追問。

 

「材料以開始實驗當下能到手的資源為主,大概會是包括我在內一共五人,是可以彼此信賴、大家都有能力的專業關係,說不定是輪流練習,連同門的風險都還太大,最好是親人子女,彼此握有對方的要害,而且我認為血緣或家族關係能起到保護作用,迷失的魂魄不也要靠家人招魂嗎?」作家一旦坐定喝茶就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幾乎可以讓人忽略那粗啞嗓子對腦神經的磨擦刺激。

 

這個作家一旦卡稿失眠熬夜就會異常亢奮,如果沒人陪他聊天還會上網筆戰,又討厭喝黑咖啡,楊教授邀他喝茶補充咖啡因,江也會想趁機轉換心情刺激靈感,這時他才願意離開電腦前。

 

「為何是五個人?」

 

「『五』在中國來說是形成了宇宙萬物的數字,提出天人感應學說的董仲舒認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這個觀念放大了,有五音、五色、五臟、五德等等,甚至影響了密宗,五一直都是神秘數字。作為任務小隊或秘密結社的人數來說,五個人剛剛好,太多或太少都容易顧此失彼。」作家托著臉頰說。

 

「果然從你嘴裡就是聽見有趣的東西。原來如此,實驗與失敗的成本計算,以及萬一成功的後續維持都需要人力。」楊教授說。

 

「我們先假設還魂是依賴神秘力量成立,那麼就沒必要侷限一種方法或一種成功情況,可以按照成本和效果高低拉出一個象限,有便宜粗糙難以持久的附身,也有奇蹟般的奪舍和起死回生,後者假使成功也應該極端稀有而且不為人所知。」

 

「你的意思是研究附身算比較可行的作法?」楊教授說。

 

作家喝了一口奶茶點頭:「這邊的復活定義,不是指科學怪人或殭屍,強行讓腐敗屍體恢復機能,而是亡者的靈魂是否不滅,可否重新回到尚能復原生理機能的身體裡,以現代醫學對生死的定義,我認為存在著操作空間。附身的話,民間案例每年都有一大把,感謝我們生在迷信的台灣。」

 

「江小弟,這麼說你相信還魂了?」

 

「我相信自己定義的還魂。」作家狡黠地強調。

 

「可你沒有陰陽眼也沒有靈感。」

 

「所以我只是寫鬼故事,而不是公開研究妖魔鬼怪的瘋狂學者。有鬼或無鬼對我的個人利益影響不大。」作家端著空杯子伸長手臂。「再來一杯。」

 

老教授這次為他泡了烏龍奶茶。

 

「你和小房東說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他也認為事不關己就不需要太在意,差別只在他是無神論,江小弟則是泛靈論,我對你們這樣的人一直深感興趣。」

 

「我相信所有能被寫成故事的存在,嚴格來說,應該算是唯心論,這是創作者的任性。話說回來,我很好奇讓教授你如此執著開拓一門新學術的理由,你的『真實經驗』。」作家的語氣變得輕柔,帶著誘惑和慫恿。

 

「你還真是有職業精神,隨時都想取材呀!」老教授抓抓斑白的亂髮,對這個年紀約可當他兒子的神秘作家向來沒什麼隔閡,說起來,同住六樓的兩個鄰居給老教授的感覺就像自閉敏銳的工作狂大兒子與正在讀研究所,驕傲謹慎但心地善良的小兒子,一個孤單老人難得遇到能在知性和興趣上交流的後輩,還一遇就是兩個,難免有些偏心移情。

 

「那麼你願意告訴我嗎?」

 

「恐怕我的故事沒有太多參考價值,非常朦朧普通的經歷而已。」

 

「放心,作者都是非常貪婪的。」

 

老人泛起一個模糊的微笑。「在我年輕時,有過一個妻子,除了我以外,誰也看不見她,於是我知道她不是人類,但當時我太愛她了,完全無所謂。」

 

「我並非故意打斷,那個妻子不會是教授你的幻覺吧?」作家托腮說。

 

「我當然也想過這種可能,甚至幾乎要這麼認定了,但我用許多方法測試過,確定她都是真實存在的……某種生物,最直接的證據是,幻覺好像不能出錢支持我到東京帝大留學到取得博士學位,還替我在群馬縣深山蓋了一棟庭園別墅,讓我盡情地隱居做學問,不用煩惱生活壓力,你說對嗎?」

 

「有道理。」作家嚴肅地點頭。

 

「當時我就像撿到了仙女羽衣的貧窮放牛漢,害怕幸福有一天會忽然消失,一直很珍惜與她相處的日子,她沒隱瞞不是人的事實,卻也沒告訴我她是什麼,而我也沒有追問,生怕嚇走了她,妻子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溫柔貼心的女人,還為我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老教授盯著玻璃電茶壺裡翻騰的茶葉說。

 

「但最後你們並沒有長相廝守。」作家說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因為是朦朧而普通的故事,有一天她忽然必須離開了,再回來時以我的壽命早已不在人世,所以她不想騙我還會相見,孩子她會一併帶走。我想她的壽命非常漫長,是某種當時的我就算聽她解釋也無法理解的存在,所以她沒有多說,我當時就是那樣感覺的,妖魔鬼怪只是我們形容那些無法理解的存在的粗糙分類。」

 

「如果那位女性並沒有一直與人接觸,而是與你住在深山,難道不能猜測這是有錢人的一場騙局嗎?就像楚門的世界。」

 

「如同你所說的,的確有讓我執著的真實依據,時時刻刻都提醒我,那段過去並非一場夢。」老教授張大眼睛直視作家。

 

「願聞其詳。」

 

「我的妻子切下一截手指,要我當面吃了。」

 

「這、的確是我沒預期到的部分,但教授你不像因此不老不死的模樣?」

 

「我當然會老會死,還會感冒生病餓肚子呢!但是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了。」

 

「難怪你要研究這行,有優勢。」

 

「沒你想得那麼好,真要說優勢也只有『深信不疑』這點。我能看見的東西一樣也是朦朧普通,每個人甚至生物上都有的,常被稱為『氣』或『能量』的存在。」

 

作家吹了一聲口哨。「這種能力以小說來說沒啥賣點,但出現在現實裡還是挺猛的。我看起來如何?」

 

「哈哈哈!就知道你會問起。江小弟,其實每個人都有他的特色和狀態高低,幾萬個人裡也很少見到一個像你這樣普通又穩定的例子,不強也不弱,不過偶爾可以看見一點點特殊顏色。」

 

「什麼顏色?」

 

「非常美麗的銀白色。」

 

「聽起來我也有那麼一點特別之處。」

 

「是的是的,我的意思是,其實我沒看過完全不值得一提的情況,更別說那些目測就很吸引人的例子。」老教授一臉回味。

 

「是說小房東還是你新收的助手?教授,你有時候表現得實在太露骨了點。」作家不客氣地吐槽。

 

「唉,老人家就剩這麼一點樂趣了。其實我還想再見到那個孩子呢!既然是不可思議的願望,自然要靠不可思議的人用不可思議的方法達成,耗費許多的努力與偶然,說不定就能召喚所謂的奇蹟。」

 

「奇蹟嗎?的確是誘人的字眼。」

 

「江小弟,方才你說出一個關鍵──分工合作。關於還魂,或者我們先放低標準,如何靈魂不滅?如果能按照你的規劃,是五個以上的能力者來進行有計劃的實驗,我認為的確存在成功機率。」

 

「可惜,百分之九十九個人裡包括我只是打打嘴砲,剩下那個想去實踐的瘋子可能資源或能力不足。」作家的回答很現實。

 

「照你的說法,我就是屬於百分之一的那種人,剛剛好像有人叫我瘋子學者來著?」

 

「但教授你的研究題目較偏分類學而非還魂,所以你打算拖人下水?」

 

「沒錯!」老教授坦蕩蕩的承認了。「坦白說這個研究題目還比驗證妖怪的存在更富商業潛力,而且文獻資料更多,但我興趣主力不在這裡。」

 

「不過要是能旁觀別人怎麼做倒是挺有趣的。」作家評論。

 

「你說出了我的心聲,江小弟。」老人感動地看著他。

 

「可惜此事對我誘因不夠大,要是你的助手確定栽進去,又需要人跑腿願意出錢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田野調查,但是合夥就免了。」作家豎起一根食指,對老教授搖了搖。

 

「你們這些聰明的年輕人要是肯勤勞一點作出研究成果,人類就不會老把認識不足的神祕領域歸為無稽之談了。」

 

「我這可是敬鬼神而遠之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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