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心靈脆弱的病患設為難度一,可被催眠的一般人設為難度四,亞歷克斯則可以將成功率擴張到難度六的各種類型,以催眠來說已可謂前所未有的厲害,但他仍然有極限,對他來說女人又比男人容易成功,亞歷克斯後來自我檢討,女人較容易建立信賴關係與情感互動,而他似乎對同性較沒耐性。

 

楊教授說中他的執念,亞歷克斯的確渴望提高能力,認知到他可能是超能力者後,這股念頭可說更強勁了。

 

訣竅是碰觸,透過碰觸,他可以主動將善意傳遞給目標,造成實質影響,從而降低目標的困難度。但指出他是能力者的楊教授從來都不給他碰觸的機會。

 

「教授是難度十的話,你差不多也有九呢!燕臨,按照教授對我以及對你的親暱態度,你應該也是能力者吧?為什麼我剛才問你時,你卻堅持只是短暫見過段家人的生魂,以及小時候對段玉梅的預知夢,除此之外毫無不可思議的經驗?」亞歷克斯輕聲問。「啊,你堅持自己只是普通人。」

 

「教授說過,我的能力若是繼續發展,正面的方向會成為治癒,那是古往今來被認為聖人才具有的奇蹟之力,但若走向負面就會變成致人於死的詛咒。我還無法決定自己更喜歡哪種,但­--」亞歷克斯彎腰貼近沉睡的燕臨,「你說自己已經被詛咒了,既是能力者,又帶有詛咒,真是充滿誘惑的樣本,要不是程紹元的事讓你變得脆弱,恐怕施加藥物也沒用。」

 

「所謂的詛咒到底是什麼?段玉梅的超能力在我之上嗎?巫術也是種結合超能力和訓練才能發揮作用的技術吧?我啊,目前似乎也被一隻穿紅衣的貞子跟著,本來找上教授是為了請教厲鬼的事,畢竟他是台灣在這領域的權威,可惜他的超能力對我來說用處不大,但是燕臨,你就不同。」

 

亞歷克斯挺起上半身,一條手臂掛在沙發上。

 

「我要用所謂的能力觸摸你的『詛咒』。」亞歷克斯說完,凝視蓋住燕臨眼睛的手掌。

 

「……你的身體裡的確藏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他盯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亞歷克斯不覺得恐怖,身體卻自動出現戒備反應,看來面對古老未知的邪惡力量,理智依然靠不住。

 

亞歷克斯撤開手掌,燕臨赫然張大雙眼,眼神空洞,意識並未恢復,亞歷克斯的臉倒映在黑幽幽的瞳孔中,不知不覺間男人背上滿是冷汗。

 

「好險,差點驚動那玩意,貌似是個會拖人下水的危險詛咒。如果能解開詛咒,應該就能喚醒你的能力?段玉梅故意封鎖你的力量,是不讓你找到死後的她,還是另有所圖?」亞歷克斯自言自語。

 

「很遺憾,你對我暫時沒用了,話說回來,繞開那個詛咒的話,說不定能送你一點紀念品。」他又蓋住燕臨雙目,若有似無地哼起童謠,燕臨總算又安靜地閉上眼睛。

 

亞歷克斯感覺到青年的睫毛在掌心輕輕一掃閉起眼睛,知道他又恢復沉睡狀態,男人扶著他的頭站起,再小心翼翼將燕臨放平在沙發上,托腮凝視許久。

 

「倘若死亡並非終點,我得做好萬全準備才行。看來段玉龍應該能告訴我更多實用知識,還好是附在人身上的鬼魂,有實體就好辦事了,我可沒有陰陽眼。要是我比你早一步找到那個惡鬼,可別怪我先下手為強。」

 

他在燕臨前額印下一個吻,輕聲道:「早日覺醒吧,我的千鶴子。」

 

※※※

 

颱風過境後,老教授回到租屋處,發現燕臨睡在沙發上。

 

孓然一身的日子過久了,方知有個人等門的感覺真好,楊教授露出笑容,叫醒皺著眉縮起手腳的青年,一邊叨念著「電費啊!」把冷氣調回二十六度。

 

「教授,你昨晚回來怎不叫醒我?」燕臨抹了抹臉,只覺得頭蓋骨像是被人打開灌入水泥,保持僵硬的睡姿過久,渾身嘎吱作響。

 

「我剛剛才到家,現在都晚上十點了,你到底睡了多久?還好吧?」楊教授一聽他語氣怪怪的,立刻關心道。

 

「昨天晚上我不知怎地睡著了,夢到程紹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感覺有人進到屋子裡和我說話,我以為是你。」燕臨雙手搭著膝蓋,彎腰欲振乏力。

 

「看來你睡了整整一天。身體在抗議了,最近還是別熬夜。」楊教授立刻規勸。

 

「如果不是夢,程紹元真的回來了怎麼辦?」燕臨將臉埋入雙掌中,太過刺眼的客廳照明讓他眼皮內側發熱痠痛,口乾舌燥。

 

楊教授打開冰箱,隨意往流理台瞥了一眼。

 

「你就是在作夢,水槽裡只有一個用過的杯子,你把我的最後一包白咖啡喝掉了?」物證在垃圾桶裡。

 

燕臨本能抬頭勸戒:「教授,我說過你不能再喝三合一沖泡包,那樣不健康。」

 

「但是咖啡豆沒了,我們只能靠以前剩的存糧撐下去。」楊教授語氣有點悲傷。

 

「反正颱風走了,我等等就去超商買兩杯熱咖啡,反正也要買晚餐,我今天還沒吃過東西。」燕臨抓抓一頭亂髮說。

 

弟子請喝熱咖啡,楊教授樂得同意,吩咐他出門小心路上的颱風掉落物。

 

燕臨帶著手電筒走向室外停車處,為了防颱,他將機車停到安全的避風處,距離老公寓要走上一段距離,幾棵路樹和一根電線桿被風吹得歪斜,路燈暗了一整排,四周只剩住戶窗口零星透出的光,路上可說伸手不見五指,風雨最強的時候燕臨睡著了,沒想到這次中度颱風還頗具威力。

 

黑暗中彷彿藏著無數鬼魅,每當燕臨持手電筒向前一步,神祕原始的濃郁夜色就向後退去,近在咫尺,卻難以觸及。好友正被這片黑色吞沒,燕臨卻只能牛步前進,如此無奈。

 

這時就算看見鬼怪也沒啥好意外,燕臨無視微微加速的心跳,關掉手電筒佇立在黑暗中朝四周望去,過了許久,沒有形體模糊的存在出現,也沒有寒毛直豎的不祥預感,有的只是被水氣浸透的夏夜。

 

何時開始凝視與常人截然不同的視野了?燕臨苦笑。

 

打算將未來人生用在尋找被邪惡女巫綁架的失蹤者,哪怕是為了朋友,仍是個連燕臨自己都想恥笑的愚蠢理由,絕對的不划算,充其量只是自我滿足。

 

但他卻無論如何都想再奪回那道平凡的生活光景,再一次看見那個相信自己的人平安無事耍蠢依賴的樣子。

 

「程紹元……真的好想揍你啊!」燕臨在微雨中閉上眼睛。

 

時間悄悄流逝,六樓只剩下老教授和燕臨,有時他會打開曾經屬於江的那扇房門,走進去坐在沙發上思考,翻閱那些作家留下的資料,沒再租出去的套房空空如也,徒然養了一地灰塵。

 

或許燕臨這輩子都必須背著段玉梅給他的印記,與對程紹元的內疚而活,燕臨日夜不休消化著大量資料,在如死亡般的暈眩中,他時常任那段過去的片段影像掠過眼前,就像不停搖著刺在指尖肉裡的竹籤,這麼做比毒品還要能刺激他繼續提振精神奮鬥下去。

 

燕臨替老教授到國內外各地進行田野調查,實地追尋程紹元下落,一方面也調查惡鬼集團挑上段家的真正緣由。

 

青年與老教授都相信惡鬼與段家人之間有更深的牽扯原因。

 

除非挖開光興大廈的地基調查──這當然是不可行的做法──否則無法確定,在日據時代或更早及稍晚,那些亡者因某些不可解的因素被聚集在此地,之後地方開發建設,形成鄉村及都市。那些鬼魂能停駐在段家,可能肇因這裡本來就是他們的陰宅,選擇段家是人數和關係上的適合,或許和段玉梅的天賦也有關。

 

燕臨迄今還是會有頻繁頭痛的後遺症,伴隨疼痛出現的是關於段玉梅的記憶,清晰刻骨的一顰一笑,彷彿冥冥之中某股力量不希望他遺忘她的存在。

 

那戶人家或許是逃了出來,未曾發現將身體留在家裡,成了野鬼的居所,從此被迫共享同樣的軀殼。燕臨無從得知是否有某個人透過夢告訴他,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被託過夢,腦海中卻自然浮現這個想法。

 

如江所言,真假對他來說早已不重要了,只要他相信程紹元還活著,總有一天能找到他,燕臨就是抱持這個想法活下去,思及得到身體的段玉龍還有他所帶領的家人正在某處享受篡奪而來的人生,燕臨總是毛骨悚然。

 

他會找到那些惡鬼然後復仇,不只是為了他自己,還有替這些因此消失的人們出一口氣。

 

那個童年的夢,江和老教授都對他說,燕臨沒搭上那班列車是幸運的,很顯然地,那班車並非開往活人國度,他們說他具有某種天賦,關於危險的直覺,但這直覺終究沒有拯救到其他人,他只能自救,可悲的凡人。

 

這使燕臨終身都必須償還積欠的債,沒有他人犧牲,或許他此刻已無法像現在這樣繼續活著,他捫心自問,難道真是靠自己的力量脫困?

 

早起的鳥兒聒噪地嘲笑著。

 

燕臨走在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的鬱藍林蔭下,夜晚竄逃得幾無痕跡,這個世界像是剛剛甦醒,又彷彿從未醒轉。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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