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教授呢?住在隔壁那位?我有急事找他。」燕臨急問。

 

「他今天因為糖尿病昏迷入院了,我叫的救護車,獨居老人就是這點危險。」

 

「我不知道他有糖尿病,他從來沒說!教授在哪間醫院?」燕臨急忙追問。

 

江晃了下肩膀,轉身沖泡著即溶咖啡。

 

「不曉得,是樓下鄰居跟上去救護車,我沒問他們去哪間。」

 

「你為什麼不問?」

 

「不熟。」江理所當然地回答。

 

「你!」燕臨將差點衝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忽然想到,他此刻所在的小客廳也像老教授的家,都是堆滿資料。

 

「這些書──你真的是作家?」

 

「現在的房東連別人做什麼都要管嗎?」江懶洋洋地將杯子湊近嘴唇諷笑。

燕臨一時難以再開口。

 

「告訴你也無妨,只是普通的Soho而已,寫寫文章混口飯吃。話說回來,燕先生,如果你有嗑藥,最好快回去睡覺。」

 

「我清醒得很!」燕臨才知道對方當他High過頭,義正辭嚴強調。「那個──」

 

他總算體會到段玉梅當初不對他明說的感覺,真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對方好整以暇準備聽下去,燕臨卻覺得舌頭變成化石。

 

「你剛剛沒看到門外的東西嗎?」

 

對燕臨來說,那群鬼如此清晰明顯,他們移動的感覺就像是遠方殘影,缺乏明確速度感,不知是否下一秒就撲到跟前。

 

「沒有,你覺得自己看見什麼?」江饒有興致地反問,燕臨頓時覺得這個人氣質非常狡猾。

 

不管他相不相信,燕臨看到的就是事實。

 

「鬼魂,一整戶對面大樓的鬼。」

 

「嘻。」

 

儘管知道會出現這種反應,燕臨還是很生氣。

 

「不,抱歉,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先處理一下傷口。」江對那聲嗤笑半點悔意都沒有。

 

「你不相信也沒辦法,只是躲一下,等那些東西走了我就離開!」誰希罕這種地方!

 

「冒昧請問,你打算去哪?」

 

「去找楊教授!」

 

「嗯,不怕給人添麻煩嗎?」

 

燕臨語塞。

 

「坐下,」江又重複一次指令,「我去弄點熱的給你喝,冷靜下來。我趕稿兩天沒睡了,正想聽些有趣東西提提神。」

 

燕臨捧著盛裝麥片的馬克杯,對這個人仍有懷疑,他現在只能草木皆兵。

 

「你的瞳孔沒有放大,說話音調和表情也很穩定,雖然外表看來不尋常。」江斜靠在書櫃前,燕臨聽到作家這句話後,才發現他全身都在叫囂疼痛,連舉杯的力氣都不剩下了。

 

「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燕臨抿著唇,揚眼警戒地盯著眼前明顯不同於一般人的怪異男子。

 

「我不相信你。」

 

江抓了抓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你相不相信我不是重點,既然我收留你,你也應該拿出值得留在我房間裡的理由,否則我就要趕你出去忙自己的事了,更何況你的住處不就在隔壁而已?賴在別人的地盤挺不像話。」

 

好,這個人燕臨記住了,他總有一天要報復回去。

 

「有一群鬼在追我,就在外面等著。」燕臨說完緊盯作家的反應。

 

「看來他們沒有追進門內,太好了,小房東。」作家毫無誠意地拍拍手。

 

他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在這期間對方只是一口口喝著咖啡,不時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直到燕臨提到他與段玉梅相偕逃出段家,投訴在旅館過夜時,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但他沒有多問,讓燕臨繼續描述路上發現那家惡鬼跟他一路進公寓的遭遇。

 

王八蛋,燕臨自己都覺得荒唐透頂!

 

「那麼報警後警察有沒有找到程紹元?」江並未質疑靈異真假,問了比較實際的地方。

 

「我還沒來得及去說!」

 

「你告訴警方後,不怕被當成神經病?」

 

「那不重要!我知道自己沒瘋!警察幫不上忙,我必須先制伏那個帶頭的段玉龍!」燕臨咬牙切齒道。

 

江頓下茶杯望著燕臨,像是在評估他有幾兩重,八字鬍下泛起嘲諷的微笑。

 

「你笑什麼?不信就算了!」迄今燕臨仍不能接受,為何這些事會發生在他和程紹元身上,追根究柢要不是因為程紹元,他也不會認識段玉梅。

 

對他來說,和以為永遠不會相遇的女人遇見了,燕臨也不理解到底該高興或不滿。

 

「我只是笑,人的想法可以朝完全不同的方向進行。雖然我累了,腦袋也不太好使喚。」江起身朝燕臨走去,小客廳僅有的距離一下子消失,燕臨本能握住拳頭。

 

「你怕我也被操控?還是人類都不可相信?」他停在燕臨面前三步,咧嘴反問。「年輕人真是血氣方剛哪!」

 

「你又多了不起?」燕臨怒道。

 

「就當免費奉送吧,我有朋友在寫推理小說,當讀者看多了也習慣去挑毛病。」江用大拇指比比門外。

 

「你說自己看見了什麼?」

 

「那些姓段的鬼魂!」

 

「好,為什麼你知道他們是鬼呢?又為何要跑呢?」

 

「因為他們要抓我,那些臉明明就是──」燕臨戛然而止,他也發現不對勁。

如果他認識段玉梅那些被附身的家人,理論上裡面東西不一樣,何以他還看見段家人長相的鬼魂?

 

那些惡鬼的真面目應該會是別種樣貌。

 

「看來你理解我的意思了,這只是三減二等於一的簡單道理,原本應該有的東西消失了。」

 

「你說什麼……?」燕臨愕然。

 

「真正段家人的魂魄,不在身體裡,那又去了哪裡?」江反問道。

 

「你是說他們跟著我?」燕臨又開始覺得腦內鬧哄哄地痛了起來。

 

「你覺得呢?」江攤了下手。

 

「我只是順著你的故事推理而已,再說,其實我這人半點靈異能力也沒有,更沒興趣去管真假問題,幻想的故事能賣錢就好囉!只是,按照你的描述,事情看來還沒這麼單純。」

 

「這叫單純?」燕臨揚高音調。

 

「一個失蹤者,一個疑似被害人,一群嫌疑犯,以及了解所有內情,反過來投誠的女人,你是主角。」

 

「那又怎樣?」

 

「你先相信程紹元,然後相信段玉梅,你相信你想相信的東西,年輕人,讓我再回想一次你說的事件。」江找到藤椅躺了進去,拿下他的眼鏡,閉眸像是休息,半晌,他張開眼睛,炯炯有神。「你應該比自以為的要看見更多,卻讓感情矇蔽了眼睛。」

 

「我想過了,不然就不會查到段家。」燕臨從頭到尾都覺得態度還算冷靜,除了程紹元以外,他甚至也懷疑過段玉梅。

 

「有處小地方很有意思。第一次去到段家時,你注意到門口鞋子的擺放方式。」

 

「那又怎麼了?」燕臨瞇起眼睛,確實他有留意到這點,但普通人習慣不正是如此嗎?檢查一下鞋子怎麼擺也能推敲幾分住戶的個性,尤其是當二房東的燕臨,和住客打交道前當然要沙盤推演一番。

 

「你說那時門口有五雙鞋子。」江又笑了一下。

 

「段玉梅出去帶路,如你當天記憶沒錯,屋子裡有先到的李惠真、段玉梅的妹妹、段母,還有奶奶,扣掉爺爺出去喝茶,段父還在工作,數一數是四個人,除非你告訴我第五雙很明顯地同款式年齡的男鞋或女鞋,否則第五個人是誰?」

 

「此外,你說段玉梅的爺爺將近九十歲,九十歲的老人要出門,不可能沒人接送,那麼,還有誰能陪伴?所以這段話裡一定有某個人所在地是矛盾的。」

 

「這──」

 

「現實和推理小說不一樣,人的言行再怎麼設計,都會有微妙漏洞,更何況臨時捏造的藉口。」

 

「你是說段玉梅說謊?那時還有一個人在段家監視我們?」

 

會這樣做的人只有一個──

 

「恐怕就是你最擔心的段玉龍。」江打了個呵欠。

 

「假設,段玉梅沒留意到鞋子數目,但卻在進屋後感覺段玉龍也在那間房子裡,一緊張之下,為了強調原來那四個排除第五個人而編的蹩腳謊話,是忙中有錯。」八字鬍長髮男子又給自己沖了杯即溶咖啡。

 

「那為何不乾脆將那個爺爺也算進來就好了!」燕臨趕緊回想鞋子款式,奈何刻意之下反而半點都記不起來。

 

「再來個假設,段玉梅如你描述那樣冰雪聰明的話,她介紹家人時應該會務求合理性,段玉梅說不在家可能是實話,去喝茶,未必見得,因為後來你知道他們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一個人在時間壓力下說的謊,往往都包括了一定程度的事實,連說謊的人本身都難以察覺。」

 

「問題在於,當初合情合理的發言,在你第二次進入段家親自看過所有人後應該已經出現矛盾。那麼段玉梅當初為何要說出有漏洞的藉口呢?」

 

「她要讓我發現段家的祕密!」

 

「不對,這點她在後面主動而且很明顯地引導你了,沒有必要在前面若有似無地暗示。在我看來,她更像手忙腳亂想掩飾段玉龍在家這一點。倘若她真如自己說的和那家附身的鬼魂對抗,為何又要掩護段玉龍?她應該知道已經被控制的人的行為無法預料,一旦真的出現在外人面前,也不會被發現附身這種事情。她大可以用我哥腦袋有問題或他最近脾氣不好帶過,保證你不會懷疑。」

江敲著手心,瞄向燕臨。

 

「問題你使用了一種比較困難的假設,這對她來說是一步險棋,如果你贏了,段玉梅和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可惜後來情況被段玉梅逆轉了,一度改變過的印象,要再改變它無疑是非常困難的。」

 

「在我看來,段玉梅從頭到尾和段玉龍就是合作關係,一切就簡單了,當時她擔心被你發現她與段玉龍有聯繫,下意識撇清兩個人距離,後來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立場才說得過去。」

 

「你說的都只是假設而已!她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她家人不正常是事實,她沒拋棄那些人繼續和他們相處也是事實,在那種情況下,她還能保持勇氣和鬼魂對抗──」

 

「別急嘛,我正要導出另一種結論。」男人摸了摸鬍子,像是很滿意地說下去。

 

「選擇將你和你朋友當作目標的人,不是段玉龍,應該是段玉梅才對。換句話說,她在第一次帶你回家時還沒預料到段玉龍的行動,她怕沒套好招之下露出破綻,後來才達成某種合謀計劃,而她說受段玉龍指使的話則是謊言,這個女人從開始就擁有主動權和選擇權,挑選她看上的男人,不,還包括她已經交到的女友李惠真。」

 

燕臨聽了江的話,只覺這個陌生房客大放厥詞,他一下子就能找出反駁對方的論點,立刻就能……

 

「不可能!」他只能喃喃反駁。

 

「我覺得你那邊問題比較大,燕臨?是叫燕臨沒錯吧?來收租金的小房東。」

 

江冷冷地看著他,「你居然認為那種年輕女孩和被附身的家人們一起生活了五年,她的性格和價值觀不會有一絲扭曲?還能保持正常人都不太可能會有的高貴人性?」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燕臨朝他吼道。

 

「我沒說這句話,真假對我來說意義不大。」江揪起一束髮尾把玩著,然後放手鬆開。

 

「你看過新聞報導嗎?那些虐童案兇手大都是母方的同居人,但女人在這種案件裡常常是幫兇,如果說保護子女是母性,那麼利於生存就是人性了,年輕人,我想你或許在和比鬼魂更可怕的某種東西在打交道哪!」

 

「你……不要侮辱她!」

 

「你可以當這是無聊打發時間的推理。」男人平和地表示同情。

 

「好!按你所說,段玉梅應該是恨著段玉龍和他的同夥,怎麼可能反過來幫他們找替身?」

 

「那你又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受害者愛上綁架者對其產生依賴,為加害者辯解或協助犯罪的情況?」燕臨不確定地想。

 

江頷首道:「太過高貴的人性往往不合常理,更有可能只是一種偽裝而已。勇敢是為了掩飾恐懼,無瑕是為了掩飾卑怯,你一開始的懷疑其實是正常的,可惜,段玉梅以演技騙過了你,她對你自述的身世,反過來說也能證明她有養成那種演技的環境。」

 

「那她的目的又是什麼?」燕臨努力不被作家動搖,他只是想知道眼前這個人還能胡說到哪種地步。

 

沒人比他更清楚段玉梅的委屈與痛苦,她對自由的渴望。

 

「因為你有和段玉龍對抗的潛力,如你所言,她設計你成為她的英雄,萬一成功,她就能脫離被那些鬼魂威脅的處境。不過,女人想法往往很複雜,我說不太準,或許只是單純為了取悅段玉龍也說不定。」

 

「我可以現在就在這裡揍你。」燕臨道。

 

「怎麼?因為我侮辱你的女人?」江抱胸凝視燕臨,這個不幸被欺騙的青年傷痕累累,連說話都顯得充滿痛楚。「端看你要用什麼角度,段玉梅是善是惡,影響你找出程紹元的關鍵,倘若你堅持她無辜,那還不如趁早放棄找朋友,和她尋覓新樂園快活些。」

 

「住口!你不了解她!這些事和你無關,我受夠了!」燕臨拂袖欲離。

 

「算了算了,我還沒小氣到空個地方讓傷患休息的肚量都沒有,只是聽個故事說點評語而已。」江雲淡風輕的態度看了更惹人厭。

 

「既然你不愛聽段玉梅壞話,不妨來談談那段神秘儀式,也許我知道一點淵源。要知道,寫作經常得調查一些奇奇怪怪的冷知識,昨晚剛好又和人聊了附身話題,我記憶猶新呢!」

 

他知道那群惡鬼每週開關燈聚會的理由?燕臨一愣。

 

江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燕臨此刻覺得此人談吐容貌詭譎,不似現代人──根本就不正常。

 

他對燕臨的態度既不相信也不否認,卻似乎表現出願意協助的善意,隨時有性命之憂的燕臨不在乎多加一個敵人,倘若這個奇怪房客是他的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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